浮雲卿提著衣裙下樓, 正巧與素妝和歸少川碰了頭。
倆人知道浮雲卿與敬亭頤鬧了場不算小的矛盾,一時不敢阻攔。
素妝給浮雲卿戴上一頂帷帽,扽平褶皺, 拍了拍浮雲卿的肩頭。
「今日初雪,想必這時禁中已經在舉辦喜雪宴了罷。」素妝笑彎了眉眼,「等這陣子過去,咱們都帶上自家郎君,也辦個喜雪宴。」
浮雲卿頷首說好。
時下最興設宴。春雨冬雪, 但凡遇見個雅致事,時人都愛邀三五好友到家裡小聚。
只是浮雲卿沒想到,初雪甫落, 公主府就已備好了宴。
遐暨滑安巷,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簌簌地往下落。
浮雲卿讓車夫將金車停到巷子口,剩下一段路,她自己走。
剛摘下帷帽,冷風便無情地往臉上刮。斜紅妝鍍了層冰罩, 髹紅配涼冰,像是裹了層糖霜的山楂。
浮雲卿往上提著裙擺,這件褶裙是二妗妗給她縫的, 剛穿上身, 千萬不能沾上雪水或泥土。
腳面踩在薄雪上面, 吱呀作響。
仿佛只有溺在冰天雪地里,她那顆焦躁的心,才能跳得慢一些, 平靜一些。
她想, 只要不看敬亭頤, 心裡就不難受了。
哪想抬眼竟見,敬亭頤肩頭繫著攀膊,腰間繫著圍兜,像個盼孩子歸來的母親,站在府門口,遙遙遠望。
蒼茫的天地里,倏地出現一道靚麗的色彩。
敬亭頤三步並兩步地走到浮雲卿面前,「冷不冷,要不要吃點熱乎的膳食?」
他將鶴氅披在她身上,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一面低聲絮叨了很多。
浮雲卿想,長輩們說得對,多讀書有相當大的好處。
敬亭頤這話,令她想起《項脊軒志》里的一句「兒寒乎?欲食乎?」
身側這個總惹她生氣的男郎,說他是男媽媽,他還真做了不少媽媽做的事。
浮雲卿故意不理他,給他點惡果子吃,絕不能服軟。
敬亭頤窺她還在氣頭,一時不敢像往常那樣摟她的腰,只與她並行,一道踅進公主府。
他熱切地說:「今日初雪,臣想,不如趁此辦個喜雪宴罷。」
天稍稍黑,雪地卻不迭反射著明亮的冷光,襯得敬亭頤的眉眼愈發溫柔繾綣。
浮雲卿沒好氣地哼了聲,「我才不在乎這些。打了一天牙牌,乏得緊。你們想吟詩誦詞,圍爐說話,可我不想。」
邁過月洞門,倆人走到了岔路。往東走是群頭春,往西走是信天游,往南走是珍饈閣。
天公不作美,剛說罷賭氣的話,那頭珍饈閣的飯香就飄進了浮雲卿的鼻腔。
倆人默契地停了腳。
敬亭頤輕聲哄道:「下晌落了雪,臣想,等您來,不如一起吃撥霞供罷。叵奈小廚房裡沒現成的兔肉,臣騎馬跑到山裡,親自獵來幾隻肥美的野兔。現下兔肉片已經削好了,您可否賞臉,移步珍饈閣,與臣一同用膳呢?」
浮雲卿滿臉愕然。她終於捨得將目光移到敬亭頤身上,仔細觀摩著他這身裝束。
敬亭頤系了攀膊,衣袖堆迭成無數道褶。他被凶獸刮傷的手臂,沒了衣袖遮擋,袒露在外。因著大夫開了好藥,敬亭頤左右小臂上的傷口,現在已經蛻變成淡粉的長線。
天寒地凍的,手臂青筋乍顯,像條魅惑人心的竹葉青,蜿蜒到浮雲卿的心坎里去。
畫著一群白兔蹦躂蹦躂跳舞的圍兜,與他這身規整的襴袍,十分不相襯。
而他僝僽的眉眼倒映著她的身影,黑漆漆的眸里,晃動的不止是她被風吹起的衣裙,更是她動搖的心。
他這般坦蕩自然,反倒襯得她斤斤計較。
算囖,暫且先不計較那麼多。
浮雲卿跟在敬亭頤身後,拐進珍饈閣。
她想,她還沒有原諒他。她才沒有被他蠱惑,她只是……
很餓。
一頓不吃餓得慌,氣歸氣,到底不能拿身子開玩笑。
新鮮的兔肉片擺在鋪著碎冰的碟里,敬亭頤挑起幾片肉,往風爐里一涮,擺熟肉,挑進浮雲卿身前的碟里。
敬亭頤嘮叨地說:「臣今日備了五種醬料,麻醬辣醬酸甜醬,您看看喜歡哪碟醬,涮著肉吃。」
浮雲卿聽罷他的話,垂眸一睞。飯桌上的菜碟擺成一條直線,乖乖地落在她面前,等待她寵幸。
哼,現在知道討好她了,早點幹什麼去了?
浮雲卿非但沒理敬亭頤,反倒搬起杌子,往卓暘身邊挪了挪。
眾目睽睽下,她挑起敬亭頤夾給她的涮兔肉,摁到卓暘的碟里。
「卓先生,你吃。」
卓暘艱難地吞咽了下,心想我怎麼敢吃?
敬亭頤那冷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他毫不懷疑,要是他敢動筷,敬亭頤肯定會往他的身上捅幾個窟窿。
卓暘又將那片兔肉夾給浮雲卿,「公主,您忙了大半天,想必很餓罷。您吃,您多吃點。」
浮雲卿勾起勉強的笑容,心想不愧是卓暘,半點面子都不給她留,一點都不懂她。
剛想開口說些場面話,就聽敬亭頤替她斥卓暘:「公主給你,你就接著。」
卓暘沒轍,啞巴吃了黃連虧,他是有苦也說不出。
雖說珍饈閣里的氣氛十分怪異,可說到底,卓暘還是歡喜的。
浮雲卿挨著他坐,給他夾菜,這可是他先前從沒享受過的待遇。雖說浮雲卿這番行徑不是出自真心,但有總好過沒有罷。
仨人心思各異地用過晚膳。
敬亭頤提議,乾脆坐在遊廊底下,賞賞今年的初雪罷。
卓暘意味深長地噢了聲,「再過小半月,雪會下得更多更急。到時就能堆雪人囖。公主,您想堆什麼樣的雪人?」
這廂浮雲卿搬來一個小馬扎,遠離敬卓倆人,坐在廊柱下,支手觀雪。
她還是氣,敬亭頤和顏悅色,仿佛那晚的爭執不曾發生。
她了解敬亭頤,他一貫愛用這種伎倆,博得她的可憐同情。心一軟,她就當這事掀了篇,往後再不計較。
可這次,她是鐵了心要與敬亭頤冷戰。
她說過,話說不開,那倆人就這麼一直耗下去罷。說到做到。
她回卓暘:「堆什麼樣,不都是堆雪人嚜。再說,等到能堆雪人時,別管堆成什麼樣,某人都看不到。」
話里的某人,當然是指敬亭頤。
卓暘不解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浮雲卿站起身,甩了甩衣袖,拿喬道:「我心裡鬱悶,光待在京城裡胡吃海喝,鬱悶的心情紓解不了。我想離京到別的州郡,好好玩耍一番。之後趕在新年前,折回公主府。」
卓暘面上瞠目結舌,附和地說:「您這個想法真是大膽。那您想去什麼州郡,是去大名府還是臨安郡?」
問話時,心裡止不住地感嘆,敬亭頤當真神機妙算,竟能猜中浮雲卿這個大膽的想法。
敬亭頤欹著廊柱,心裡一滯。浮雲卿會去他猜測的地方嗎?
不曾想,卻聽見了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隴西郡。」
浮雲卿抻手接著飄雪。雪花化成冰涼的水,穿過她的指節,啪嗒啪嗒地往地面淌。
她搵帕擦手,解釋道:「書上寫,隴西郡過冬,常常能看見『瀚海闌干百丈冰』的壯麗景象。我想去那裡看看。再者,先前多次聽人提到隴西郡。那裡有楊太妃的二哥,有胡小娘子與成副使。祖婆年青時,跟著太宗在隴西待過兩年,她在那裡置買了一處宅邸,後來把那處的地產轉給了我。隴西是軍略要地,各縣廂軍充足,隴西軍英勇,地方安全。去隴西,有好友有宅邸,不需擔心遇亂,敞開懷玩樂就好。」
說的一套接一套,差點把敬亭頤與卓暘都繞了進去。
浮雲卿只知隴西的好,卻半點不知那裡的陰暗詭譎。
今下隴西盤踞著多種勢力。官家那波,韓從朗那波,敬亭頤那波,楊節度使那波,成副使那波……
五方勢力割據,都想將隴西這軍略要地占為己有。
按目前的形勢走,最早今冬,最遲明年開春,隴西就會爆發一場死傷慘重的戰爭。
隴西的水有多深多陰,敬亭頤與卓暘心知肚明。
卓暘朝敬亭頤遞去個眼神,示意他設法勸阻浮雲卿。
敬亭頤移開目光,望著滿庭寒雪,澹然道:「隴西郡的確是個好去處。」
非但沒勸阻,反而喋喋不休地給浮雲卿描述著遙遠的隴西。
他說:「臣先前去過隴西幾次。若您需要,臣與您同去。」
敬亭頤這個人嚜,慣愛說謙虛低微的話,做強硬果斷的事。
若浮雲卿需要,他與她同去。話說到這裡,不論浮雲卿需不需要,他都會緊緊黏在她身後,美名其曰:「我想您需要。」
浮雲卿當然了解他的脾性。她與敬亭頤歡好時,會稱讚他貼心。而今倆人吵了一架,她最愛的貼心,反倒令她心煩。
她果斷回不需要。繼而踱到卓暘身旁,拽著卓暘的衣袖,撒嬌似的晃了晃,「卓先生,你陪我去。」
浮雲卿想,卓暘曾說,前二十四年,他與敬亭頤的人生軌跡高度重合。敬亭頤去過的地方,他也去過。一人動身去陌生的隴西郡,她心裡發憷。乾脆帶上卓暘,他認路,也能保護她。
卓暘驟然紅了臉,紅意蔓延到耳廓與脖頸,他像只燙熟的蝦,不知所措。
他不厚道地想,浮雲卿與敬亭頤冷戰,反倒給了他這個第三者一個插足的機會。
仔細想了想,此行兇險,他這當第三者的,不能蹦太高,還是問問正房的意見罷。
遂問敬亭頤:「我能去嗎?」
敬亭頤抬眼,視線落在浮雲卿身上。
他說:「當然。」
敬亭頤肩頭落著飛雪,雪積成一座小山,漸漸洇濕了肩膀處的衣料。
他想,大抵冷戰也有好處罷。
冷戰使他想起最初的目的。他想起他是前朝皇子,而浮雲卿是當朝公主。
他要造反,顛覆她的國。而隴西是這盤局的轉折點。
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隴西。
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韜光養晦數年,眼下即將大功告成。
可是他為什麼開心不起來呢?
(本章完)
作者說:有點事,今天更新少了。五一快樂,大家要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