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八:秋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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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口哨聲同時響起的, 是唱樂團擊鼓奏樂的聲音。

  內侍大監通嘉將一顆綴著琉璃寶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拋。彩球還沒落地,攻方便飛快竄出, 用鞠杖簇著,揚鞭策馬,一路直奔彩球門。

  守門的兩位大將是胡佟與成璟。隴西郡的百姓常被稱為「馬背上的英勇兒郎」。隴西多山多曠野草原,北臨匈奴,環境位置重要。因此無論是小官人還是小娘子, 都養成了騎上馬就能上陣殺敵的風姿。

  胡佟跟著成璟在隴西郡小住半年,騎術大有精進。此刻瞧著浮雲卿鞠杖下的彩球,不迭往彩球門這邊跑, 當即做出決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雲卿手裡勒著韁繩,即將挪彩球進門。她抬起半邊身,幾乎快要站在了馬背上,馬背顛簸, 她呼哧呼哧喘著氣。

  「胡小娘子,你讓一讓,彩球進門, 咱們都能下場歇息。」

  浮雲卿手裡的鞠杖簡直快要跟胡佟手裡的打起架來。

  那顆無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撥動, 球上的流蘇墜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個彩球, 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剛從泥潭裡撈出來。

  胡佟肆意地笑,「那可不行。把球讓給您, 下場是下場了, 但我們守方隊也輸了呀。我可不能給自己隊拖後腿。」

  倆人心勁足, 動作快,只是不得要領,越是搶球,球越是跑得遠。

  「嗖——」

  倏爾一道颯爽的身影從倆人眼前飄過,原來是蕭紹矩趁機將球奪了回去。

  守方奪球,需得守在彩球門前,不得讓攻方將球踢進門內。

  浮雲卿與胡佟對視一眼,默契地做了個決定:既然彩球在蕭紹矩手裡,那奪球守球的任務,就交給兩對的男兒郎罷!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雲卿身邊。她對中原人熱衷的打馬球提不起半點勁。這樣的賽事,在遼國很常見。傳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沒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縟節。

  總之,在中原打馬球,打不開。

  她與浮雲卿,胡佟一同遠睞對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門前,幾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開交。

  敬亭頤領著歸少川與卓暘搶球,而蕭紹矩與韓從朗守球。

  四桿鞠杖交雜,挑杖的動作快得閃出一道殘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雲卿瞪大眼眸,眼都不捨得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處。

  忽聽鼓樂變得緊張,浮雲卿暗睃一圈,原來是敬亭頤持著鞠杖猛地將彩球往空中一拋。

  這一拋,將彩球投擲到了馬球場中間。

  「好!」

  一時掌聲涌動,助威叫好聲差點穿透浮雲卿的耳膜。

  困於彩球門前,再精彩的鬥爭,只算困獸掙扎。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勝算更大。

  浮雲卿揚起脖頸,與緩緩素妝遙遙相望。下一刻,數匹騤騤駿馬一齊奔向球場中間。

  小娘子家水波狀的繚綾,被清爽的風吹得肆意飛揚。小官人腰間的蹀躞帶,叮咚作響。

  眼下除卻守彩球門的胡佟與成璟,餘下的兩隊人馬,全都聚集在一處。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頤與蕭紹矩。

  倆人沒說半句話,全神貫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頤將彩球拐到杖邊,攜球飛快策馬,篤篤的馬蹄一聲比一聲快。

  場面膠著時,敬亭頤乍然朝東南面跑去。

  蕭紹矩見狀,連忙揚鞭緊跟敬亭頤。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緊護彩球門,攻方緊攻守方。

  「嗖——」

  那顆在地面摸爬滾打許久的彩球,被敬亭頤手裡的鞠杖猛地一敲,從偏僻的方向飛出,成功避開彩球門前的重重阻攔,穩當地落到彩球門內。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聲像是驟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雲卿心裡兀突突的。

  她坐在馬背上,馬兒通人性,知道這場賽事終結了,停在原地,垂著頭,靜等她的命令。

  浮雲卿久久不曾緩過神。

  這輪打得十分暢快。兩隊人員利落下馬,搽汗,飲茶,收拾衣裳。

  她看見蕭紹矩湊近敬亭頤身旁,倆人說著什麼話。她聽見通嘉抬高話音,宣告獲勝方;太子唱著誦詞,贊一番定朝兒郎風姿綽約。

  明明這場賽事十分精彩,可浮雲卿卻覺得,冥冥之中,好似輸贏早就謀劃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頤與蕭紹矩倆人是老相識,有誰輸誰贏的默契再正常不過。她知道,這場賽事,蕭紹矩不可能會贏。遼人在定朝大獲全勝,那定朝人的臉面又該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場比賽不要緊,不能傷了兩國的和氣。

  她什麼都懂……

  可回想這輪賽事,仍舊覺得哪裡有說不出口的怪異之處。

  她猜想,蓄謀已久的不是這場賽事,而是這場賽事帶來的影響。

  再回過神,竟發覺敬亭頤踱到她身側,牽著她的馬,走到馬棚下。

  「方才大監讓獲勝方去領獎,見您滿臉懵然,臣就讓女使代您去領了。」敬亭頤解釋道。

  他抬頭仰望浮雲卿,「您要自己下馬,還是要臣抱著下馬?」

  既然敬亭頤提出了另一個選擇,浮雲卿也由著他去。

  她騎的這匹馬,不是先前在郊外馬場騎過的騸馬,而是軍隊上戰場要騎的高大公馬,威猛得很,上馬難上,下馬也難下。

  打馬球時興致勃勃,今下賽事過半,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大腿與臀部摩擦過度的痛。

  浮雲卿斂眸,「要你抱。」

  言訖調整好姿勢,被敬亭頤穩穩噹噹地抱下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頤安撫地揉揉她的發頂,「您一直在發呆,是不是累得緊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會兒。」

  浮雲卿心亂如麻,敷衍回也許罷。

  她心裡罵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氣爽的天氣,熱鬧的人群,酣暢淋漓的賽事,一切堪稱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來。她仰頭看滾滾浮雲,總覺風雨欲來,這裡要變天了。

  甚至,變的不僅僅是天氣,任何一場局面,任何一個人都會變。

  敬亭頤窺及她略微僵硬的動作,猜測道:「是不是騎得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但凡騎過馬,心裡都清楚。大庭廣眾之下,不便把話說得那麼明白。然而即便他說得隱晦,浮雲卿還是羞紅了臉。

  她扯著敬亭頤往營帳里去。

  貴人們都有一座專屬的營帳,供換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輪又一輪的賽事仍在舉行。

  男女混打馬球賽事是今日諸多賽目里,最精彩的一項。看點多,難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與小官人都會避開這項賽目,繼而參加接下來一些簡單的賽目,譬如投壺蹴鞠。難度不高,贏的機率大,丟人的機率小,大家都喜歡這樣的賽目。

  球場喧譁的聲音,隔著數道帷幔,仍能清晰地傳到營帳里。

  這廂敬亭頤拿來一盒藥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見浮雲卿四仰八叉地窩倒在長榻里。

  她翻滾來,翻滾去,時不時地「哎唷」一聲,時不時地嘆口長氣。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上晌繞著馬球場跑了數圈。

  想及跑圈,浮雲卿撐起身,問卓暘去了哪裡。

  「先前在馬球場,光顧著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這一座營帳,也就是說,在今日的賽事結束前,咱們仨歇息,都只能在這座營帳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馬球場,他走丟怎麼辦?」

  敬亭頤笑她想得多,「卓暘可不是不認路不識字的小孩。那麼大的人了,難道長眼純是出氣用的嗎?放心罷,他會回來的。他這個人,喜歡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會折回營帳。您無需擔憂。」

  浮雲卿說那好,「我先睡會兒。等卓先生來,記得叫我一聲。」

  果然累得緊,話剛脫口,人就已經睡熟了。

  敬亭頤拉好營帳,坐在長榻邊,撳著一盒藥膏不知所措。

  他本來給浮雲卿搽藥,再一想,那兩個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讓浮雲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藥,不甚方便。

  敬亭頤又想,既然倆人誰上藥都不方便,那乾脆傳喚個心細的女使來罷。然而這聲提議還沒來得及說,浮雲卿就岔開了話頭,拐到卓暘身上去。

  卓暘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蕭紹矩的營帳里,商量著燕雲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再說,敬亭頤也不想叫他回來。

  好不容易盼來個與浮雲卿單獨相處的好時候,敬亭頤不願把這大好時機拱手讓給旁人。

  歇了半晌,忽聽內侍明吉在帳外唱喏。

  敬亭頤掀開帳簾,「什麼事?」

  明吉蝦腰回話:「駙馬,已至午中。官家召貴人們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邊駐足半刻,觀看水戲。」

  敬亭頤頷首說好。睃及明吉像是憋著什麼話要說,又冷聲道:「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罷。」

  僅僅冷了話聲,便能令明吉抖成了個篩子。

  「駙馬,小底心裡一直想著這件事,叵奈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與您說。」明吉再呵腰,從窄袖裡掏出一封信,「這處人多眼雜,小底想說的,都在信上寫著。」

  敬亭頤接過信,不以為然,「你能冒著人多眼雜的風險來此處,反倒說明,這件事還沒要緊到一定程度。」

  明吉說是,轉身欲走,又被敬亭頤叫住。

  「明吉。」敬亭頤低聲念著他的名字,「你七歲淨身入禁中,改名為『明吉』。七歲之前,你應該不叫這個名字罷。」

  明吉身子一僵,儘管他心裡清楚接下來敬亭頤會說什麼話,可面上卻仍作聽不懂的神態。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還記得你最初的名字麼,芾塬。」敬亭頤撳著信,揣度道:「你知道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你記不清原來的名字,那我就幫你記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壽春芾氏,是大都最顯赫的貴胄世家。卓暘是芾氏後人,明吉也是。

  若真論起來,卓暘與明吉,是遠方表親。

  明吉入禁中前做過什麼,敬亭頤不在乎。入禁中後做什麼,敬亭頤也不在乎。貴胄世家又如何,如今還不是隨著前朝國度一起覆滅了。富貴只在一瞬,是虛無的身外物,多談無用。

  這番話,意在點出明吉的雙重身份——他是前朝貴胄,更是真正意義上的前朝人。

  這個前朝人,與當朝謀逆勢力勾結在一起,甚是失禮。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喬推諉,將敬亭頤引至一個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頤身姿頎長,明吉仍要抬頭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樣?過去那些富貴日子,再也不會降臨到小底頭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輩子,不是小底所願。小底棄暗投明,追隨韓小官人,這不是人之常情嗎?換作是您,想必也會與小底做出同樣的選擇。」

  「你追隨誰,投奔誰,替誰做事,這些我不在乎。」敬亭頤欹著牆,大半身子隱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攜著一陣陰森的風,驟然撲到明吉身側。

  明吉起一陣惡寒,「您在乎什麼?」

  敬亭頤避而不談,沉吟半晌,開口說道:「我要你幫我查件事。」

  「什麼事?」明吉本能地發問。內侍整日幹著伺候人的活兒,久而久之,養成了顧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進身,天長日久的,會不斷鑿著身骨,腐蝕著心。

  明吉心裡泛起悲涼之意,他不後悔淨身入禁中。那時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靜了。再沒人會在他耳邊不斷複述復國的好,沒人逼他聯絡各方勢力,游離勾結。

  有些人,一旦出現,便會引起旁人的無限遐想。敬亭頤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頤一眼,明吉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枯敗覆滅的國度。大曆覆滅時,他們這輩年青人還未曾降世。僅存的印象,都是經長輩一遍又一遍的複述而留存下來的。

  故而這輩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並沒有旁的心思。感慨著,當年的貴胄世家,七零八落。貴女充妓,漢子刺面充軍,慘的變賣為奴隸,好一點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當年的貴人,約莫只有敬亭頤爬得最高。

  明吉補充道:「若您是想勸我歸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說了。小底投奔韓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話,小底想借著謀逆的風,東山再起。只能謀逆,才能圖存。小底不投奔他,難道還要投奔駙馬您嗎?再說,就算您有謀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駙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嗎?」

  敬亭頤把玩著手裡的信箋,說當然不是。

  「我想讓你查一樁案。你要查清,當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誰。」

  「憑什麼幫您?」

  「憑直覺。」敬亭頤卸下蹀躞帶上墜著的火摺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將信箋燒成灰燼。

  眨眼間,工整的信箋化成數抹黑齏,被風捲起,悠揚地飛出苑牆外。

  敬亭頤篤定地說:「你會幫我。哪怕什麼報酬都沒有,哪怕代價慘重,哪怕功虧一簣,你都會幫我。」

  明吉被他身上這份鎮定澹然深深震撼著。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囁嚅問:「為什麼?」

  「我會給你想要的。」敬亭頤說,「我不介意你為韓從朗做事。韓從朗能給你想要的,但這遠遠不夠。你心裡還存著其他事,就寫在那封信里。你請我幫忙,因為你猜,我也會有求於你。你猜對了。」

  所以這是一樁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幫敬亭頤查投毒案,敬亭頤幫明吉完成心中所願。

  活了二十餘年,今日明吉才見識到,什麼叫運籌帷幄。

  明吉點頭說好。他看著敬亭頤,心裡竟荒謬地想著敬亭頤黃袍加身的模樣。

  聰明人之間,往往遞去一個眼神,便知對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頤的意圖。敬亭頤在做一場瞞天過海的戲,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騙進去。

  移腳前,明吉難捱心中疑惑,出聲問他:「值得嗎?」

  這齣戲,幾欲要耗盡敬亭頤的全部。下注豪賭,當真值得嗎?

  敬亭頤斂眸,將火摺子別回蹀躞帶上。扽扽衣袍,自陰暗處踅出。

  「值得。」

  戲與豪賭,都是為了浮雲卿而做。興許真相大白時,她會恨他怨他。但自他選擇這條艱險的路後,他做的一切,都無怨無悔。

  總有一日,浮雲卿會明白他的苦衷。

  會明白他先前說過無數次的那句,「我是為你好。」

  比及踱將營帳,浮雲卿已經趿著鞋起身,簡單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沒跟來,浮雲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覺拘束。

  問婢子:「駙馬去哪兒了?」

  婢子搖頭說不知。

  問婢子:「待會兒瓊林苑有什麼安排?」

  婢子仍舊搖頭說不知。

  十分無趣。

  浮雲卿心裡罵著不厚道的敬亭頤,竟然把她丟在營帳里不管不顧!

  她想,等著瞧,再見面,她定要狠狠教訓敬亭頤一番。

  不想甫一轉身,便見敬亭頤掀起帳簾走近。

  浮雲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認,容貌與身姿相當重要。

  再偉大華麗的辭藻,也沒辦法形容出敬亭頤這張臉。乾脆用最簡單直白的詞概括,俊俏,帥氣,鋒芒內斂。

  敬亭頤踱著方步,衣袍下擺被步子踢得翹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步子穩健,兩條腿打得直,隱隱可見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會把脊梁骨挺直,看起來像棵勁勁的青松。

  一張俊臉配上優雅的姿態,這樣謫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麼壞事,也會被世人憐愛。

  而今,這位謫仙是她的。

  心火上竄到喉管,又被浮雲卿給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裡了?」浮雲卿提著衣裙,踱到敬亭頤身側,好奇地問他。

  敬亭頤捻起浮雲卿一撮凌亂的髮絲,撩至她耳後。

  「您在營帳里歇息,臣怕打擾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頤牽起她的手,「您歇息時,官家傳話,先去看水戲,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戲?金明池的開池水戲,不是每年開春舉行麼?怎麼,為了撐場面,今秋又辦了一次?」

  敬亭頤說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頤親自操刀,給浮雲卿挽好時興的芭蕉髻。再從妝奩盒裡取出簪珥,插在規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瓊林苑,浮雲卿穿著一身艷麗衣裳。後來打馬球,換了一身輕便的窄袖衣。這晌觀水戲用膳,還得換一套乾淨衣裳。

  打扮好後,倆人走出營帳彩棚,一道踱將金明池。

  奧屋與駱駝虹橋站滿了人,闐擁擠塞,仰著頭張望金明池水戲。

  金明池水戲,常規的幾項,便是百戲,競渡,水傀儡與水鞦韆。

  池中龍船上,有耍掉刀蠻牌的,有嘴裡噴火,表演神鬼雜劇的。業火從技藝人嘴裡噴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熱浪,自火光里閃現的,是從鞦韆上翻跟頭下水的數位水戲高手。

  架在龍船上的鞦韆,麻繩粗.長,水戲高手翻到鞦韆上,先不急著往池水裡游,使勁盪著鞦韆。有幾個膽大的,甚至快把身子盪到了池對岸。盪過幾回,再猛地往水裡一紮。

  霎時,岸邊橋頭的遊人都瞪大了雙眸,屏氣凝神,待望見水戲高手從池底躍出,一時驚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還數水傀儡。技藝人把生動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操控傀儡人來划船釣魚。

  許多新奇的場景,京城土生土長的貴人早已看膩。於是並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過人群,到臨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遼人滇人與金人,沒見過這稀罕事,齊聚駱駝虹,流連忘返。

  敬亭頤牽緊浮雲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內,環視一圈,能清楚地望見各處風景,往常不設宴時,水心五殿裡擺滿了各處流動的攤子,遊人可以到殿內置買物件。

  秋獵時,殿周到處有禁軍把守,只供貴胄在此用膳觀景。

  水心五殿不算寬敞,因此留在殿內的,僅有三十餘人。剩下的,部分歇在臨水殿,那裡寬敞,容得下百餘人;另一部分穿過駱駝虹,去寶津樓用膳。

  浮雲卿原想與敬亭頤坐在一處,不料進了殿,又被安排與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頤,與皇子駙馬一桌。

  耶律行香觀摩出浮雲卿的不悅,輕輕扯著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與駙馬一桌?」

  浮雲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貓,忙搖頭說沒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說那好罷,「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說:「中原的食物雖好,可我用不慣。」

  聽罷耶律行香的話,浮雲卿飛快地掃眼飯桌。

  炙羊肉、羊肉豆乳湯、乳酪飲子、凍乳酪撞奶、蝦玉鱔辣羹、油炸春魚……

  二十八盤珍饈菜餚,包含各種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遼國,菜餚做得相當用心。就算相當用心,也拉攏不了遼人的胃口嗎?

  浮雲卿疑惑地問:「你想吃什麼?」

  「毗貍①。遼國皇室都愛吃毗貍。我們吃的毗貍,用羊奶餵養,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滿眼僝僽,「定朝愛吃羊肉與乳酪,對罷。這兩樣食物,在我們遼國,大家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勉強能吃。美味還屬毗貍。」

  浮雲卿驚得瞠目結舌。

  老天爺,活了十六年,她從來不知道毗貍這腌臢東西,竟然能被當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會比中原的更肥大。浮雲卿後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難道沒個明事理的告訴遼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嗎?

  其實浮雲卿很願意尊重別國風俗,但愛吃毗貍這一點,她不能忍。

  浮雲卿朝耶律行香耳語說:「回去後不要再吃毗貍了,會把命給吃進去的!」

  耶律行香滿頭霧水,「可耶律氏世代都愛吃毗貍,也沒見過有人因吃毗貍而喪命。」

  遼國信佛,信奉死生輪迴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麼,做什麼,都是一場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著還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雲卿莫名其妙的阻攔,她覺得自己身為遼國人,被失禮的中原人給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雲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浮雲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強求她懂。

  浮雲卿艱難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會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幾千幾萬人的命!你回去還是勸勸族人罷,萬一弄出個疫病,大家都一命嗚呼了。」

  這下換耶律行香呸呸兩聲,「不吉利,不要再說了。」

  耶律行香抬手貼在額前,虔誠念道:「無敵薩滿神在上,請您保佑契丹子民長命。」

  又想了想,補充道:「還有中原漢人信奉的老天爺,也請您保佑契丹子民長命。您雖然是中原神,但子民無差,請保佑我們。」

  看來人走投無路時,都會信奉神靈那一套。浮雲卿沒轍,勸也勸過了,叵奈人家不聽,她能怎麼著?

  再說下去就要撕破臉了,浮雲卿及時止損,轉變話頭。

  「欸,下晌要投壺,賞秋菊。你要去看看嗎?」

  耶律行香搖頭說不去了,「下晌,舅舅得與官家談事,我等舅舅談完事出來。今日的賽事,對我們遼人來說,太過無趣。我們不喜歡吹拉彈唱,吟詩作畫,我們喜歡策馬涉獵。可惜涉獵明日才開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雲卿頗感可惜。她對這位遠道而來的遼國公主,很感興趣。遼地與京城離得千百里遠,秋獵後,倆人怕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她最討厭離別,可她無法阻攔離別的發生。只能在揮手送別前,抓緊一切時光,好好相處。

  儘管菜餚不合口,耶律行香依舊給足面子,細口慢咽地嚼著青菜,喝著粥。

  耶律行香垂眸看菜碟,浮雲卿則悄悄側眸看她。

  黃面黑吻妝配上耶律行香呆板的眼神,格外可愛。那雙眸又黑又亮,倒映著菜碟的影兒。

  寬大的衣袍裹著瘦小的身,浮雲卿想,耶律行香幾乎要陷在了布料里。

  浮雲卿反思著自己,她似乎很容易喜歡上小娘子。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而是好友之間的喜歡。喜歡的感覺來得快,走得卻無比緩慢。想及此處,愈發不願與耶律行香分開。

  因問:「你以後還會來中原嗎?」

  耶律行香猶豫著回:「也許會,也許不會。你也知道,舅舅剛掌權,位子坐得不牢靠。舅舅說,最起碼還要再熬上兩年,才能把權力握牢。也就是說,我再跟著舅舅來中原,約莫就到兩年後了。」

  兩年嚜,不長。浮雲卿心裡有了盼頭,一時無比暢快。

  「好,那就兩年。」

  浮雲卿想,兩年後,或許她已經與敬亭頤搬到臨安郡住了。

  京城雖繁華,但她已經過夠了一成不變的日子。她要南下臨安,看看那裡的美景,嘗嘗那裡的美食。

  不覺間,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營帳,稍作歇息,準備下晌的賽事。

  耶律行香將那頂白角冠抱進營帳,見蕭紹矩撳著藥方看得認真。

  「舅舅,藥方上寫了什麼稀罕的物件嗎?」

  蕭紹矩說沒有,伸手將耶律行香攬進懷裡,汲取著她的氣息。

  「藥方上寫著,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藥草。不曾想,這麼多不起眼的藥草,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對甥女來說,是件風險極大的事。近親成婚的隱疾,會顯現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顯得。

  當然,近親成婚,只會使舅甥倆都患上病。潛伏著尚未病發,不代表沒病。

  耶律行香難過地嘆口氣。她多麼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雲卿與敬亭頤那樣,自由自在地相愛,不用在意異樣的眼光,不用到處拘束。

  蕭紹矩明白她的煩心事,手臂一抻,喚來鷹隼。

  耶律行香喜歡在草原上空盤旋的鷹隼,她想像鷹隼一樣,自在飛翔。

  她的確如浮雲卿想的那樣,疲憊,虛弱。

  蕭紹矩心疼地搽著耶律行香的臉,「這次到訪定朝,來的不是好時候。再等幾年,開春後,入夏前,我帶你再來一趟。到那時,黃面黑吻妝就能卸下來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樣,美美的,白白淨淨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點頭說好。

  過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話語謹慎,不敢透露出半點異樣。

  正常人,哪裡會整天把年歲掛在口頭上。耶律行香與蕭紹矩之間,最常說的話是「再等幾年」。

  正因為料斷活不久了,故而才會反覆告訴自己,告訴旁人,「再等幾年」。

  仿佛只有這樣說,才能闐著氣,提著勁,過好每日每夜。

  蕭紹矩將耶律行香擁得更緊。

  中原沒有遼地冷得徹骨的天氣,可他依舊渾身發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邊低喃:「為什麼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又颳起一陣清爽的風,卻吹得敬亭頤臉龐生疼。

  他問卓暘:「為什麼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是啊,為什麼有情人,總是會被各種事拆散開來呢?

  卓暘說:「心誠則靈。也許是心不夠忠誠,不夠坦誠。」

  他們的計劃,他們預想中的事情,不知怎麼發展成了今下這個尷尬的局面。

  領頭人敬亭頤與卓暘,都愛上了敵人,甚至是仇人。

  當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時,受百姓擁戴,暢通無阻地顛覆了縹緲的國度。

  太.祖對百姓實打實的好,但對皇家世家,手段極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奸.霪女子。無論是公主還是貴女,只要有興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沒事。要是看上肚裡有貨的女人怎麼辦?照樣褻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將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里活活燒死。

  什麼尊貴的皇后嬪妃,什麼驕矜的公主貴女,都是一件件低賤的玩物。新朝建立,她們從人上人變為人下人,誰在乎她們的死活?

  砍下元靈帝的頭顱當球踢,把皇子皇孫當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邊,都抓來凌遲。

  高大的北落門被血液滲透,那場煉獄持續了五天五夜。

  而後太.祖泰山封禪,留千位內侍灑掃禁中。再回來時,偌大的禁中乾淨整潔。

  血味消散,屍身燒盡,從此歌舞昇平,沒有人記得那場噩夢。

  敬亭頤的母親惠嬪幸運地躲過那場浩劫。她記著這場噩夢,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餘年。

  有一日,向別的男人借了種,生下了敬亭頤。惠嬪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氣前,拽著那個男人,說了句遺言。

  「我兒要復國。」

  那個男人,正是遠在虢州的劉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殺得精光,哪還有遺留下來的皇子殿下。

  但劉伯告訴敬亭頤:「我說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恥辱,拼上全莊人的性命,我們也要復國。」

  敬亭頤稱他劉伯,心裡卻無比清楚,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而浮雲卿是太祖的皇重孫。她與敬亭頤,稱得上是隔著血海深仇的仇敵。

  敬亭頤愛上了仇敵。

  卓暘打斷他回憶過往的思緒,「這樣另類的身份,是我們生來就要承受的。敬亭頤,你真的只想做駙馬嗎?」

  從前敬亭頤都會堅定地說不。可現在,他莫名沉默著。

  他當然知道自己背負的使命。

  他的母親惠嬪,是一個堅貞的女人。她深愛著元靈帝,卻與旁人生下了種。他的父親,劉岑,他稱作劉伯,是前朝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然而如今英雄遲暮,存著那口氣,就是要親眼見證復國。

  敬亭頤已經失去了太多,而浮雲卿,是他二十四年來,唯一得到的珍寶。

  有時想,上輩老人的恩怨,與他們年青一輩的有何干係?傷害他父母的,是太.祖,而不是當朝官家。

  縱使變法有失偏頗,可多數百姓依舊過得幸福安逸。他為甚要起兵造反,他能確信,另一個新朝的建立,能讓百姓比今下過得更好嗎?

  著手復仇,可太祖已死,復仇又有什麼意義?不過是將無辜的人拉進來陪葬罷了。

  最無辜的,是浮雲卿。

  有時想,就算投降不反,官家仍舊不會善待他們這批人。官家會像太.祖那樣,殺光所有人。

  既然不反要死,那為甚不反呢?反了,以虢州莊的力量,奪下定朝大半疆域不是問題。

  剩下的疆域,他可以聯絡遼金一起攻之,再掃清礙眼的遼金。

  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到。

  可他當真要這麼做嗎?他了解浮雲卿的脾性。他若做皇帝,浮雲卿寧願抹脖子,也不願做他唯一的皇后。

  要眼睜睜看著浮雲卿像他母親一樣,含恨而死嗎?

  漸漸的,敬亭頤心裡得出了答案。

  他抬眸與卓暘對視,「按原計劃行事。」

  敬亭頤沒明確說反或不反,也對做不做駙馬這件事,避而不談。

  按原計劃行事,意味著繼續欺瞞浮雲卿,繼續攻打外域,為己所用,繼續設法將隴西攏在手裡,繼續與韓從朗斗。

  一山不容二虎,何況在敬亭頤眼裡,韓從朗僅僅是個不成氣候的跳樑小丑。

  定朝,只有他一股謀逆勢力就夠了。他必須先將韓從朗這股歪邪勢力擊敗,再想接下來要做的事。

  官家設局,將浮雲卿置於局中央。除掉韓從朗,敬亭頤知道,這盤局,離收局就不遠了。

  最後一局,是他與官家斗。

  官家作為一個父親,竟能下狠手將他最疼愛的女兒浮雲卿押做賭注。

  一個父親竟能絕情到這般地步,他全然不顧浮雲卿是死是活,只想壓制敬亭頤。

  官家在賭,敬亭頤會不會為了浮雲卿,放棄造反謀逆。

  賭勝了,江山仍在。賭輸了,改朝換姓,又是一番廝殺。

  會賭得全勝嗎?

  敬亭頤捫心自問。

  怕是不會。相反,他會讓官家輸得很慘。

  (本章完)

  作者說:①毗狸:草原黃鼠,老鼠的一種。契丹皇族喜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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