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秋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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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 天朗氣清,團雲滾滾。

  順天門外,通衢車馬駢闐, 各隊前豎著幡掛旌旗,飄揚搦動,遮蓋了騎馬人的身形。

  浮雲卿挑開車簾,往車框外使勁仰脖扒頭,仍舊看不出那道硃砂旗面上, 到底寫著哪個大字。

  敬亭頤將她拉到身邊,「前面是遼人的隊。」

  今年秋獵,與往前數次都不同, 是建朝來最盛大的一次。遼國掌權的蕭駙馬攜越國公主親自拜訪, 遼國贈定朝五百匹千里馬,一千二百匹肥壯的牛羊,誠意十足。

  遼人,滇人,小國金人, 此刻都帶著車隊,停在順天門前。只待城門大開,騤騤駿馬便踏著馬蹄, 直奔瓊林苑。

  國朝的皇家貴胄, 排在外邦使者後面。別說深居內闈的小娘子家與內外命婦沒見過這聲勢浩大的場面, 就是在外奔波的男兒郎,也被今年秋獵的排面給唬得不輕。

  秋日,外邦兵強馬壯, 國朝也不甘示弱。養兵千日, 用兵一時, 誰都想在五日秋獵賽里,拔得頭籌。這個時候,秋獵已經帶上了諸邦諸國較量的意味,有點血氣骨氣的,都磨掌擦拳,躍躍欲試。

  在一群激動難捱的男男女女里,敬亭頤的澹然,顯得格外突出。

  浮雲卿聽及他的話,眼眸更亮。

  「遼人?噢,我想起來了。敬先生的友人,蕭駙馬與越國公主也來了,對不對?」浮雲卿興致勃勃地說道,「敬先生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先前這對舅甥住在禁中,咱們手裡的藥方送不出去。今日是個好時機,咱們可以趁著玳筵,將藥方遞到二位手裡。秋獵第一日,不安排狩獵。玳筵後是男女混打馬球、男女蹴鞠、女子相撲、宴射投壺。哎呀,得趁這個時機多跟越國公主搭話。」

  敬亭頤不解地噢了聲,「您對越國公主很感興趣嗎?」

  浮雲卿揚著剛修好的柳葉眉,說那自然,「小娘子家嚜,在重大場合里,總想找個年齡相仿的玩伴,這處走走,那處轉轉。越國公主今年也是十六歲呢,我們倆人,年齡相同,都有駙馬陪伴。於公於私,合該玩到一處去。往年秋獵,我跟素妝緩緩待在一起,爹爹數落我沒個公主樣子,盡叫外人笑話。哼,今年我就給國朝撐撐面,讓外邦人看看,我大定的公主多麼貴氣。」

  言訖有模有樣地扽平繚綾,腰杆挺得比墨線還直。

  浮雲卿扶正髻上一頂白角冠,目視前方,拿喬問敬亭頤:「看看本殿下夠不夠格給國朝撐面。」

  好嚜,連「本殿下」這個罕見的稱呼都出場了,看來這位俏滴滴的小娘子,是在正經發問。

  敬亭頤側目看去,只覺入眼的全是飽滿的珍珠與小娘子白皙的皮膚。

  頭衣白角冠,臉龐珍珠靨,耳垂是流蘇珍珠墜環,鎖骨處盤著珍珠項鍊,貴氣雍容。斜紅妝與嫣紅的口脂又將珍珠白的寡淡沖淡幾分。楊妃粉大袖配藤紫褶裙,將少女的朝氣與貴婦的沉穩結合得極為精妙。

  妝容與服飾,是禁中眼光最獨到的司衣局女官搭配的。上金車前,浮雲卿的這身打扮人見人夸。平時國朝尚樸素淡雅,今日不同,重要場合,極其奢華瑰麗。

  把金玉琳琅鋪滿,綴滿眼周可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凸顯出強盛的國力。

  敬亭頤靜靜望了她許久,比及接收到浮雲卿拋來的一個媚眼,遲遲未能反應過來。

  緊接著,浮雲卿又挑起撩撥他的細眉,眨巴眨巴眼,故意弄出魅惑之感。

  「您自然夠格。」敬亭頤忍俊不禁,瞧見那頂白角冠差點滑落,趕緊伸手扶好。

  他心裡偷摸想著,一頂白角冠,約有一尺。這樣算來,五頂白角冠便與浮雲卿同高。

  平時沒戴冠時,浮雲卿站直身,堪堪到他胸口處。戴上白角冠,幾欲與他的眉齊平。

  「今日長高許多。」敬亭頤笑得寵溺,一面給她整理衣襟,一面輕聲說。

  浮雲卿佯作嗔怒地瞪他一眼,「哼,也就在今日,我能跟你差不多高。往常看你,都得仰著頭呢。天長日久的,我感覺脖頸都拉長了。」

  說著不禁仰起頭,慢慢的,朝敬亭頤身側傾斜。

  慢慢的,撅起嘴唇。

  「不可以。」敬亭頤窺及她闔上了眸,頓時哭笑不得。

  「親花了,又得補口脂。」敬亭頤輕聲哄她,「好了,脖頸不能再仰了,頭上還落著一頂白角冠呢。官家昨日說過,今日裝束隨意造弄,不過不能損壞簪珥服飾。誰把衣裳弄髒了,把花冠摔成兩半了,誰就得賠錢。這頂白角冠由象牙製成,可抵公主府半年俸祿。所以呀,好好對它。」

  浮雲卿說那好罷。敬亭頤一番話確實在理。裝束奢靡,她享受著旁人驚羨的眼光。同時,心也在滴血。為著今日撐面,數錠金元寶都折進去了!

  她將元寶送到禁中,當作租賃錢。因著租得貴,還得另交一筆租稅。

  不僅是她,愛美的小娘子,愛俊的小官人,都賠進去不少真金白銀。

  賠就賠了,夠美夠俏就行。

  遐暨瓊林苑,貴人們下馬下車。浮雲卿跟著大部隊,被敬亭頤抱著下車。

  敬亭頤攔腰抱起她,她摟緊他的脖頸,往他懷裡一鑽,霎時聽見周遭貴女們的驚嘆聲。

  浮雲卿臉頰微紅,「哎呀,都老夫老妻了,還用這麼害臊的方式出場。」

  好罷,她承認,被情.愛沖昏頭腦的人,動作言語,莫名其妙地就帶上了矯揉造作的意味。

  浮雲卿一隻耳窩在敬亭頤胸膛前,聽他穩健的心跳。另一隻耳,豎著朝外伸展,在聽貴女命婦是怎麼誇他們這對檀郎謝女的。

  浮雲卿這個人,遇見歡樂熱鬧的場面,她激動歡鬧;遇見安靜岑寂的場面,她半句話都不會多說。

  人的思緒動作隨環境走,今日烜耀,是順勢而為。

  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壓她與敬亭頤不和的風聲。這陣風聲傳到她耳邊時,外面已經謠傳,她在寫和離書了。

  勘查一番,原來是韓從朗這廝不要臉的從中作祟。哼,他越想看笑話,她就越是要活得精彩。

  若非敬亭頤不許,她非得當著眾人的面,狠狠親吻他的唇。

  敬亭頤不知她心裡這些小九九,將她穩穩放在地面,捏著她肉肉的鼻尖。

  「噯,明明是您要求臣抱著您出場的。」

  有情人你儂我儂,驀地聽到一道嫌棄的「嘖嘖」聲。

  卓暘搽著額前的汗,心裡的怨氣快要掀翻天。

  騎一路馬,又在順天門外苦苦等候半個時辰,他們這些拋頭露面的,被大太陽曬得口乾舌燥,略顯狼狽。到了瓊林苑也不得安生,剛勒好馬,就見浮雲卿與敬亭頤黏糊談情。

  他是窮盡力氣的老駱駝,是埋頭苦幹的老黃牛,什麼好的都不屬於他。

  卓暘倍感心酸,接來侍從遞來的一壺茶,猛灌進喉管。

  再一抬眼,浮雲卿朝他勾起個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緊拳頭,在他面前揮了揮。

  「不要破壞氣氛。」浮雲卿咬牙切齒道。

  卓暘想他定是熱瘋了,居然覺得浮雲卿威脅他的樣子,可愛極了。

  他真誠地致歉,「好罷,你們繼續。」

  浮雲卿白他一眼,「晚了。」

  揮舞的拳頭,最終還是落到了卓暘的臂上。

  「不疼。」卓暘挑起跅馳的眉。

  言訖,又捱了一拳。

  這拳反把浮雲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還是不疼。」

  浮雲卿眼眸瞪得渾圓,再想出拳時,被敬亭頤攔下。敬亭頤替她打了卓暘一拳,果然見卓暘齜牙咧嘴地叫痛。

  「疼嗎?」浮雲卿問。

  卓暘朝敬亭頤比了個大拇指,這下換他咬牙切齒地回:「真疼。」

  他沒說謊,真的疼。敬亭頤一拳揮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使出了九成力。這是內傷,他一條胳膊差點被掄下來。

  談情說愛的男人,當真惹不起。

  小插曲過後,卓暘將注意力轉到了別處。

  拐進瓊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寬闊的金明池,龍船競標,奧屋闐擠。此刻眾多車隊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裝備,待會兒隻身赴宴。這個時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龍船上。

  各條龍船頭站著敲鼓助威,為玳筵造勢的諸班直。

  卓暘只覺耳鼓都要被鼓聲震聾,後退幾步,從人群里擠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後方,抬眼卻見不遠處,蕭駙馬拿著一隻鷹隼,逗著雌懦呆愣的越國公主。

  他們倆是貴客,按說此時該與官家見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還停留在金明池這處。

  旁人與蕭駙馬不熟,卓暘,敬亭頤卻與蕭駙馬相熟。

  叵奈敬亭頤不在身邊,卓暘只能躲在一株櫻桃樹下,遠遠睞著蕭駙馬。

  目前為止,卓暘還沒見過比蕭駙馬更痴情種的人。噢,或許將來敬亭頤能與蕭駙馬媲美。

  蕭駙馬停留在此,是為了哄越國公主。越國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見的鷹隼哄她。把她哄好,才會挪步去見官家。

  遼人在許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講究,因此晚些時候赴宴,對蕭駙馬來說,只是一件尋常事。

  這廂跟著敬亭頤踅足後方,驀地發現,原來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舉辦。

  尖頭履踩著茁壯的青草,走幾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濕。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雙尖頭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幾顆砂礫。

  落座後睃見官家笑得別有深意,浮雲卿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將皇室子女都喚進禁中,仔細囑託。浮子暇鬧著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錢交稅也想穿。彼時官家一口應下說好。今日來了才知,好啊,原來官家把他們都陰了進去。

  二姐提著大袖衫,大妗妗搽著鞋面,若早知要過草地進大棚,她們肯定不想再穿得這般華麗。

  好在大體來看,裝束仍舊乾淨整潔。

  浮雲卿被敬亭頤抱著走了一路,鞋面髒得輕。進了棚,聽及兄姊們一片艷羨聲。

  大妗妗王西語恨鐵不成鋼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駙馬疼。我呢,我什麼都沒有。」

  太子難得不跟她爭吵,委屈地說:「我要是有多餘的力氣,我也抱你。我的力氣,得分在打球騎射上,懂不懂。我是儲君,要是輸給遼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語無語凝噎,趁著人還沒來齊,湊到聖人身邊告太子的狀。

  她嫁進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氣,旁的方面,滋潤瀟灑。

  聖人把她當親女兒來疼,今下不迭附和著她的話,「噯,太子他不爭氣。你回去還得多打打他,儲君又能怎樣,回到家,不還是一個有妻有子的尋常郎君麼。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這時已經湊到了男人堆里,拉著他的兩位妹婿與數位好友,坐在棚下說話。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遲遲到來的,是蕭駙馬與越國公主。

  蕭駙馬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朝官家行了個契丹禮,扯著越國公主落坐。

  寬敞的大棚東西南三面各坐滿了人,北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落著幾個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東而坐;後宮嬪妃,皇女貴女命婦,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與蕭駙馬。

  本來蕭駙馬堅持要將越國公主帶在身旁,使者一聽,阻攔說不可,這是大不敬。

  國君面北而坐,國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間。這條規矩,無論在定朝還是遼國,同樣適用。

  官家知道蕭駙馬心中顧忌,安慰道:「不礙事。越國公主與朕的小女兒周國公主年齡相仿。朕的小女兒機靈聰明會來事,會替可汗照顧好她的。」

  這番話槽點太多,蕭駙馬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沉吟半晌,決定先糾正官家的錯誤,「我還沒有做可汗,官家稱呼我為駙馬就好。」

  蕭紹矩的確沒封禮做遼國可汗,可現今軍政大權被他緊握在手,稱不稱可汗,都擋不住他已掌權的事實。

  不過既然他這麼說,官家只能點頭應下。

  蕭駙馬再說起越國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場病。趕到貴朝時,身子還沒養好。加上她怕生,我擔心她。」

  官家欸了聲,說不礙事,「蕭駙馬,你要相信我朝不會怠慢越國公主。」

  蕭紹矩心裡罵官家老賊。這話一出,徹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邊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處理不好就會擦槍走火。

  他無奈地點頭說好。

  官家見他吃癟,笑得愈發張揚。看來他設的局很成功,局內人都得低頭服輸。

  隨後寒暄幾句,便讓大監通嘉喊話靜場。

  儘管做了幾年官家,可經歷重大場面時,官家也與在場諸位一樣,心裡緊張。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數雙眼睛緊盯著他,官家清嗓,出聲背著翰林院學士寫好的誦詞。

  威風正經的話聲,清晰地傳到浮雲卿這頭。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國公主耶律行香身上。當然,還有幾道目光,觀摩著浮雲卿的裝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麼話,她都置之不理。

  浮雲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聲,朝幾位膽大的貴女斥道:「看什麼看,不許看。吃你們自己的飯去。」

  言訖,與素妝緩緩交換個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飛快地瞥開眼。

  浮雲卿的話聲剛好能叫聖人聽見。她扭過身,用嚴肅的眼神逼散三三兩兩的閒話聲。

  聖人笑的時候,是祥和的菩薩。不笑的時候,頗有凌厲風采。

  她盯著幾位低頭的貴女,斥責道:「某些人,天生愛操閒心,愛說閒話。遇上什麼事了,不妨大聲說出來,讓諸位都樂呵樂呵。」

  誰敢承認是自己說的話?幾位命婦恨鐵不成鋼地低聲罵自家女兒:「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聖人一通罵,心裡才好受?」

  這下再沒人敢盯著耶律行香看,一時鴉雀無聲。

  聖人又斥:「讓你們不說話了嗎?怎麼,難道你們說的都是閒話?」

  女不教,母之過。命婦們又罵自家女兒:「聖人說的是不要說閒話。懂不懂什麼叫閒話?這個時候,說遼國公主就是閒話,旁的一概不算。趕緊把嘴張開,跟玩得好的說話。」

  貴女們攏共受了五次數落,她們不敢給聖人公主使臉色,只能拉來好友閒聊。

  隨意自在的攀談聲漸漸大了起來,聖人朝浮雲卿遞去一個瞭然的眼神,讓她好好招待越國公主。

  打開越國公主的心防,這是個艱巨的任務。

  浮雲卿與耶律行香坐在一桌,這個位置,離宮嬪與貴女都有一段距離,足以讓她與耶律行香說悄悄話。

  浮雲卿打量著這位明明與她一樣大,可看起來還要小她幾歲的遼國公主。

  遼地的秋冬總是格外漫長,那裡的風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臉刮皴。因此每至秋冬,遼地女子都會用栝樓汁兒將臉面塗黃,入春暖和時再卸下。這叫「黃面黑吻」,時下也稱作「佛妝」。

  遼女肥美健壯,可耶律行香卻瘦瘦小小。珍珠頭衣將她的發緊緊包住,緊蹙的臉面上,綴著粗眉圓眼與挺鼻櫻嘴。

  浮雲卿看得仔細,試圖通過耶律行香來了解遙遠的契丹國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寬鬆的左衽圓領赭黃袍包裹在內。袍帶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邊,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將疲憊的她鎖在綢錦籠里。而她身上的瓔珞戒指與珠石項鍊,是防止逃走的鐵鏈。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讓浮雲卿對她的年齡產生懷疑:真的是十六歲,而不是十三歲嗎?

  她很美,但總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病氣。

  浮雲卿看她瘦小虛弱,一時把她當成妹妹來對待。磕磕絆絆地說了句敬亭頤教過的契丹語,「你還好嗎?」

  契丹語帶著北地粗獷的氣息,話出說口,浮雲卿都覺自己的嗓音低沉幾分。

  不僅粗獷,還得捲舌彈舌。這與中原官話完全不同。

  因此瞧見耶律行香毫無反應,浮雲卿還當是她自己說的不標準,沒讓人家聽懂。

  於是又沉聲問:「你還好嗎?」

  不料耶律行香卻用中原官話回:「我很好,謝謝你。」

  發音很標準,像蕭駙馬那樣。

  浮雲卿滿心驚訝,「原來你會說中原官話。」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可耶律行香還是倍感羞赧。黃面遮擋住她緋紅的臉,她心慌得撲通亂跳,只能握緊手裡的青篦扇,讓自己冷靜下來。

  耶律行香感覺自己像個另類。在這裡,只有她化了黃面黑吻妝,只有她穿著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說話。耶律行香抬眼,這個公主當真美麗。

  遼與定朝時興的美不同,遼喜歡健壯的女人,而定朝喜歡婉約的女人。

  儘管如此,耶律行香依舊確信,就算這個公主站在遼國的土地上,依舊會有許多人誇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覺得這個公主,與她見過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浮雲卿頗感驚喜,心裡夸著自己真會為人處世。看看罷,她竟能讓沉默的耶律行香開口問話。

  浮雲卿放緩聲音,「浮雲卿。浮、雲、卿。」

  耶律行香沒聽清楚,因問:「你叫呼延清?」

  浮雲卿搖搖頭,伸手指著天邊浮雲。

  「我姓浮,名雲卿。『浮雲卿眼見,富貴非吾願。』念這句詩,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雲,或許之後再看浮雲,你就會想起我。」浮雲卿說道,「呼延清……這個名字也好聽。太.祖朝,有位名將叫呼延贊。這個名字,還能叫我沾沾名將的喜氣呢。」

  浮雲卿知道,於耶律行香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錯名字其實是件尷尬又難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頤曾指著她慘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說道:「這或許是某道題的答案,但卻不是這件題的答案。」

  而今,她把這句話,贈給耶律行香。

  「我記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點點頭,繼而指著浮雲卿頭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來很沉重。」

  浮雲卿說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嚮往,悄咪咪湊近問:「你喜歡這頂花冠嗎?禁中還有一頂白角冠,喜歡的話,我給你帶來。」

  「我喜歡。」耶律行香緊緊撳著青篦扇,躊躇說:「但我只想要你頭上這一頂。」

  她只要浮雲卿戴過的。

  就像在野外,要選蟲啃過的果子吃一樣。別人用過的,安全。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雲卿心裡,將戴過的花冠贈給旁人,是萬萬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過的,當作禮物給旁人,誰接受得了?

  不待浮雲卿開口解釋,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麼,在遼國,時興吊屍葬和厚葬。吊屍葬,就是人死之後,把屍體掛在樹上幾月或幾年,待屍體風乾後,再挪進棺槨。某一日,我也會這樣。我想,人吊在樹上那麼久,挪進棺槨時,臉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樣子了。我想,我死後,殮裝得有金覆面和銀網衣,這樣我糟糕的臉和身子就不會嚇到外人。」

  聽及耶律行香的喪氣話,浮雲卿連忙呸呸幾聲。

  總算體會到大人聽見小孩說「腰疼」時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著,什麼死不死的,不要再說了。活人不要想身後事,你得活得長命百歲。」浮雲卿怨道。

  浮雲卿的反應,和耶律行香的長輩與婢女的反應一樣。

  她們都覺得不吉利,讓她不要再說了。可這就是事實啊。

  「浮雲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與駙馬是親舅甥罷。他是我的親舅舅,是我母親的兄長。在遼國,耶律氏子女只能與蕭氏通親。舅甥成婚,不算近親。我們也不講究近親不近親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親,會被人視為□□。我認為定朝說得對,我們是□□,是活不長的。」

  就算有浮雲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覺她自己另類。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與蕭紹矩是親舅甥。他們鄙夷的目光,讓她害怕。她希望自己與蕭紹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結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於無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還是要與蕭紹矩成婚。

  何況,她深深愛著她溫柔強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見浮雲卿這般燦爛的光束,仍想摘點光束,帶進墳里。

  「我喜歡你這頂花冠。」耶律行香誠懇說道,「你願意把這頂花冠給我嗎?我有錢,可以把這頂花冠買下來。」

  言訖她就開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擺在浮雲卿面前。

  「我很喜歡,可以嗎?」

  浮雲卿睞著耶律行香,她總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麼了。

  像一隻即將蛻變的蠶蛹,抽絲剝繭,奮力掙扎。

  最終她蛻變成了一隻美麗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沒有力氣再去飛翔。只能躺在葉片裡,依舊美麗,但滿是疲倦。

  浮雲卿說當然可以。話音甫落,便見耶律行香笑彎了眼。

  浮雲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顏。一張冷淡的臉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燦爛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雲卿接回思緒,「再說,誰說你活不長呢。」

  她掏出一紙藥方,擺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這是治病的藥方。敬先生說,你與蕭駙馬是他的好友。他拜託我,向我的好姐妹,尋來這藥方。」

  治什麼病,敬亭頤沒與她說,浮雲卿也沒有多問,不過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親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來羸弱。另一小半,是因遼地環境惡劣。颳風下沙,果蔬少,乾淨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裡,再強壯的身子也會飽受摧殘。

  當然,她沒資格站在高處,指責耶律行香的家國。

  僅僅給她打包票說道:「這個藥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實睇見浮雲卿拿出藥方,耶律行香並不信這紙藥方能治好病。

  可聽及藥方是敬亭頤委託浮雲卿要來的,耶律行香忽地就願意相信這番話。

  她相信敬亭頤,她知道能讓舅舅甘心割讓燕雲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藥方,折好放在窄袖裡。

  倆人又搭著話聊,未幾,便見對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雲卿漾了漾繚綾,烏壓壓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見敬亭頤。

  喧譁聲被耳朵擋在外面,隔著老遠,浮雲卿與敬亭頤遙遙相望。

  此時此刻,他們不在彼此身邊,卻依舊能隔著曠野的風相擁,聽得見彼此穩穩的心跳聲。

  浮子暇踅及浮雲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萬福,又朝浮雲卿說道:「小六,咱們該去換衣裳了。玳筵嚜,時間短,畢竟大家專程來瓊林苑一趟,也不是來用膳的。吃得飽了撐了,活動不開。待會兒第一個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馬球。快去換身輕便的衣裳罷。」

  浮雲卿說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幾乎都走遠後,浮雲卿將白角冠摘下,遞給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從比耶律行香高一個頭,變成只比她高兩指。

  「我們一起去換衣裳罷,行香妹妹。」

  雖然耶律行香看起來,並不需要換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輕便,正適合騎馬涉獵。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頭,「我的生辰在小滿。我比你大幾個月。」

  浮雲卿滿臉驚詫。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齡竟然比她還要大。

  浮雲卿認命說好罷,「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說不必,「什麼綴稱都不用加,我喜歡簡單一點。」

  斜眼瞥見蕭紹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說:「你去換衣裳罷,我在這裡等你。」

  浮雲卿朝她遞去一個我都懂的眼神,說那好,轉身踱至換衣裳的帳里。

  這廂蕭紹矩見耶律行香抱著一個奢華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讓她過來。

  「舅舅。」耶律行香費力舉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歡這個。」

  「這不是周國公主戴的那頂嗎?」蕭紹矩將花冠放到桌上,繼而摟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沒能給你更好的。再等我兩年,等我掌穩政權,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舅舅,你已經給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將藥方塞進蕭紹矩手裡,「我們還有希望。」

  倆人說著契丹語。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說著粗礦的契丹語,依舊含情脈脈,委婉動聽。

  後族蕭氏,世代輔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來,沒有一個蕭氏族人掌權。蕭紹矩能走到今天這步,是混亂動盪的時局造就,也是他該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緊他的衣袍,「舅舅,我什麼都不缺。我只是喜歡這頂花冠,我喜歡花冠戴在她頭上的模樣,也喜歡花冠戴在我頭上的模樣。舅舅,我喜歡這個公主。我想,秋獵後,我可能不會再見到她了。我想留一頂花冠,這樣回了遼國,我想念她的時候,就看花冠。」

  她搖了搖手裡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時候,會握緊扇子。」

  比及浮雲卿換好衣裳出來,正好碰見耶律行香與蕭紹矩倆人犯黏糊,一時不好打攪。

  眄視一圈,恰好見敬亭頤站在不遠處等她。

  浮雲卿喚來一位僕從,讓他告知那倆人,自己跟著敬亭頤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頤懷裡,「敬先生,我把藥方給行香了。」

  敬亭頤說好,牽起浮雲卿的手往馬球場走。

  「接下來,會有一場硬仗要打。」他說。

  玳筵上大家拘謹,可一到寬敞的馬球場,大家都系好攀膊,鋒芒畢露。露怯的,不願參加的,也不勉強,尋條杌子坐著觀賽就行。

  官家換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閒地呷茶。

  賽事全程由太子與通嘉操心,他樂得清閒。

  聖人勸:「蕭駙馬都準備上場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罷。」

  官家唉聲嘆氣地回:「蕭駙馬今年三十四,正值壯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時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腫,不上場,是留個顏面。」

  賢妃踅來,嗤笑道:「知道臃腫,就少吃點肉,多起來跑圈。」

  淑妃附和說是呀,「不過官家說得對。馬球場屬於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咱們適合靜靜地投壺,投中叫好,投不中只當消磨時光了。」

  聖人深有體會,「方才沿著馬球場走一圈,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年青人。皇子皇女們這會兒約莫在候場了,待賽事開始,咱們一起去看打馬球。」

  女眷們笑聲朗朗,沉默的官家似乎與這番熱鬧場景格格不入。

  *

  賽場語笑喧闐,通嘉揚聲說肅靜,接著解釋賽場規則。

  首輪是男女混打馬球,即指一隊裡有男郎也有小娘子,夫妻或情人結對抓鬮,抽取次序。獨身的男女,就獨自抓鬮,分到哪隊算哪隊。

  隊分攻方守方,一隊十人,抓到相同數字的攻方守方對打。十人隊裡選隊長,隊長抓鬮選出場次序。

  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圍在浮雲卿與敬亭頤周遭的,都是熟人。

  她與敬亭頤抽到了攻方,而耶律行香與蕭紹矩抽到了守方。浮雲卿是攻方隊長,耶律行香是守方隊長,兩隊對打。

  浮雲卿隊裡,有卓暘,緩緩,素妝,歸少川這四位熟人。而耶律行香隊裡,有胡佟,張雙翹,劉妙祥,韓從朗這四位熟人。

  兩隊第二輪上場,因此認完隊員後,都坐到規定的地方,相互攀話。

  耶律行香與蕭駙馬摟抱在一起,浮雲卿見狀,也想撈來敬亭頤。

  叵奈熟人誘惑太大,她捱住同敬亭頤親近的心思,先去向許久未見面的胡佟問好。

  今下大方內斂的胡佟,與那時在橫橋相看宴的她,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胡佟斂袂道聲萬福,隨即拉來身旁的小官人,「公主,這是我的郎君,隴西副節度使成璟。看看,您一定認得他。」

  小官人掖手唱喏,滿面春風地說道:「公主,您還記得我罷。那次橫橋相看宴,我撞到了內子,可還記得?」

  浮雲卿驚訝得說不出話,繞著成璟打轉,恍然大悟地噢了聲,「原來是你。」

  哎呀,那這樣說來,她倒是無意間給胡佟做了一次媒。

  胡佟不迭感謝她,「那時郎君從隴西歸京,等司里任命。他拗不過家姑,答應她去橫橋赴相看宴。噯,說來也是感慨,我愁嫁,愁到二十歲。本以為這輩子都要待字閨中做老姑娘了,不曾想,與郎君看對眼後,當即決定成婚。我呢,跟著郎君到隴西,舉辦了婚儀。若非時間匆忙,真想邀您去婚宴噇酒。」

  浮雲卿說她與從前大為不同,「張小娘子,劉小娘子是不是也成婚了?」

  胡佟說是呀,「短短几月,大家都成熟許多。她們兩位不敢往前湊,但托我跟您說一句感謝。若非您那場相看宴,她們倆也找不到如意郎君。浙來北里,零零散散地都已成婚。不管嫁的是不是喜歡的,總之過得都比從前好了。」

  所以人生有時就是這麼巧。短暫分開後,彼此會攜帶著更好的風采再次相遇。

  浮雲卿打量著成璟,真是個俊俏英勇的男郎,既有文官的儒雅,也有武將的果決。

  再細細品味「隴西副節度使」這個官職,越想越覺得熟悉。

  楊太妃的二哥,正是隴西節度使。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這兩隊熟人彼此搭話,不覺間第一輪比賽的結果已經出來了。

  獲勝的是攻方。

  浮雲卿定睛一看,又嘆一聲巧。攻方隊裡,有一位小娘子,正是清河縣主陸緬。

  浮雲卿八卦地瞥向韓從朗,「欸,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嗎?」

  韓從朗嗤笑一聲,揮舞著手裡的鞠杖,「第一輪是攻方勝,哼,第二輪,肯定是守方勝。」

  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年青人,一上賽場,都拿出十二分架勢來,誰也不讓誰。

  第二輪的攻守兩隊,被觀看者戲謔地稱為「公主駙馬隊」。

  一時大家的目光都投到馬球場上,甚至有人在賭,哪方會勝。

  睞及蕭紹矩鷹隼似的眼,浮雲卿忽地有些怕。

  早先聽聞遼人善騎獵,眼下正面對上了,不禁發憷。

  敬亭頤安慰她說不怕。

  他知道,加油鼓氣,往往要附上獎勵,效果才會好。

  浮雲卿想要什麼獎勵,顯而易見。

  「不要怕,盡全力打。」敬亭頤勒馬湊近她,「贏了,獎你不限量的親吻。」

  浮雲卿眸子一亮,她覺得她活過來了。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

  「噓——噓——」

  開賽的口哨聲響徹雲霄,喝彩助威聲一波比一波高。

  浮雲卿勒緊韁繩,如射出的箭矢,嗖地竄了出去。

  (本章完)

  作者說:記住這頂白角冠(雖然不是啥大事=w=),下章明晚十一點左右更新。感謝在2023-04-21 23:19:07~2023-04-22 23:31: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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