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 她問許太醫情況是否屬實。
穿堂風拂過她的鬢髮,緩緩顫著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頤, 恨不能把他戳出個窟窿。
敬亭頤象徵性地回視她一眼,那一眼裝著緩緩應付不來的鋒芒。
人人都有鋒芒,敬亭頤的鋒芒,最讓緩緩後背發冷。
她覷見敬亭頤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頤在用過往逼退她試探的念頭。
又一陣風聲撲來, 中道穿插著許太醫一聲回應。
「是。」
緩緩的心徹底冷了下來。她還是鬥不過敬亭頤。
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及許太醫。早想不出,晚想不出,非得在浮雲卿提出疑惑之處時, 將這段過往拉出來。
他隱瞞著浮雲卿許多事, 他為甚要隱瞞?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
緩緩捱下不解,出聲問敬亭頤:「駙馬還記得,許太醫那日都採摘了什麼藥草嗎?」
「榮小娘子是想核實我這話的真實性嗎?」敬亭頤先反問一番,再娓娓道來,「白芥子, 白頭翁,柏子仁,這三樣。」
不待緩緩回應, 敬亭頤又補充說:「噢, 許太醫是左撇子罷。我見到的他, 用左手採藥。」
正是,正是。
緩緩最了解許太醫,她清楚地知道許太醫的過往。那是許太醫最後一次上山摘藥草, 後來生了場病, 大限將至, 他選了座山,葬在山裡。那三樣,是他漫長的生命中,摘的最後三樣藥草。與大多數人不同,許太醫是左撇子。前朝俗話說,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許太醫還是憑藉過硬的本領,入了禁中。
這兩件事,不是隨口能猜到的。誠如敬亭頤所言,他見過八十九歲的許太醫。
緩緩沒了精氣神,臊眉耷眼地回:「看來我與公主,與駙馬,的確有緣。」
聰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頤的目的。他在拿許太醫要挾她,雖然她尚還不知敬亭頤拿什麼做要挾。
浮雲卿沒聽出倆人的話外意。她心想,她的枕邊人,竟與緩緩心愛的前朝太醫有過一面之緣,這當真是次新奇的經歷。
好嚜,原來她想多了。敬亭頤的確與前朝有聯繫,卻不是她心裡以為的聯繫。潛移默化這事,她懂。許太醫重複「先朝」,敬亭頤無意之間把這口癖學了過來,實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強算是告一段落。緩緩不甘受敬亭頤壓制,說著尖銳的話,試圖讓敬亭頤難堪。不過她給予的攻擊,都被敬亭頤四兩撥千斤地躲了過去。
浮雲卿夾在倆人中間,暗自發誓,下回再也不能讓緩緩與敬亭頤見面。他們仨,是這世間最容易擦槍走火的組合。
這廂呂夫人不懂幾人中間的彎彎繞繞,打圓場說這件事真是巧。
好罷,她不得不承認,輕鬆融洽的場面,因敬亭頤這番提及許太醫的話,變得無比尷尬。
呂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將求助的眼神投向榮常尹。
桕燭葳蕤暖黃的光亮,斜斜灑在榮常尹的上身。呂夫人眼眸微滯,她這才發現,榮常尹脖頸上,不知何時颳了道口子,現下剛結了層薄薄的痂。再斂眸細看,原來榮常尹腰間的蹀躞帶上,還掖著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這道痂是怎麼回事?」呂夫人扒著榮常尹的脖頸肉,使勁瞪大眼,看得無比仔細。
她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給榮常尹搽淨傷口。
榮常尹滿不在乎地說:「噢,到校場跟駙馬對練了一會兒。我拿了把大刀,一時沒收住力,反倒誤傷了自己。小傷,不礙事。武人嚜,身上時不時出現道傷口,正常。」
「你與駙馬去校場了?」呂夫人滿心驚訝,飛快地瞥眼敬亭頤。
敬亭頤像只伶仃的仙鶴,身上不帶半點菸火氣,恍似隨時都能羽化成仙。
這般清冷矜貴的人,哪裡能與榮常尹這般五大三粗的人對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榮常尹,不把敬亭頤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呂夫人滿心偏見,然而她不知道,正是顯山不露水的敬亭頤,出手狠辣,差點砍了榮常尹的腦袋。
浮雲卿也不相信。
她的駙馬武力如何,她會不清楚?說是對練,那是故意給敬亭頤留了幾分面子。
那不是對練,是榮常尹單方面欺負敬亭頤。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雲卿心疼地牽緊敬亭頤的手,關切問:「敬先生,你沒受傷罷?」
她覺得榮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對練的男郎,那些他不選,非得選她呵護嬌養的駙馬。打贏駙馬,心裡當真舒服嗎?
浮雲卿護短心切,不等敬亭頤回應,嘴裡就吐出炸人的炮彈,「榮殿帥,駙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後,常常咳嗽。身子還沒養好,你就帶他去校場,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頤焐著浮雲卿的手,搖頭說不礙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風的蒲柳,一劍就能折成兩段。榮殿帥誠心誠意邀請,臣自然要赴約。動動身,發發汗,反倒不會生病。」
榮常尹聽罷敬亭頤這番可憐的話,無語凝噎。
實情他不能全盤說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裡遞給敬亭頤一個白眼。
今晚的涼風,吹得榮常尹頭皮發緊。他竟矯情地覺著,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還絕望。
他可算漲了見識。敬亭頤不光武力極其高強,說的話也滿帶夾槍帶棒地諷刺。他諷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諷刺,是只能讓被諷刺的人聽懂的諷刺。
校場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長勢分外好。偏偏敬亭頤劍風一旋,「咔嚓」斷成兩半。
敬亭頤是在諷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風的蒲柳。
榮常尹又氣又委屈,眼前一黑,差點沒跑去地府見閻羅王。
按公主的話說,敬亭頤算弱不禁風的料。
哼,倘若敬亭頤這廝都算弱不禁風,那世間就沒雄健的男兒郎了。
榮常尹活了五十年,練了三十年武,結果被敬亭頤輕鬆碾壓,甚至今下能喘著氣怨恨,還得感謝敬亭頤高抬貴手。
憑什麼!
榮常尹氣沖沖地奪來呂夫人手裡的帕子,往脖頸處胡亂抹幾下,旋即「啪」地將帕子扔到飯桌上。
緩緩被他這動靜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這事做得不對。快向公主道個歉罷。」
緩緩早已察覺校場這事,事有蹊蹺。叵奈待在她榮家的,不是尋常夫妻,是公主駙馬。人家兩位代表皇家而來。他們哪有資格朝皇家發脾氣?
呂夫人搭腔說是呀,給浮雲卿賠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將都是空有一身蠻力,脾氣又臭又爆,一點就著。您別跟他一介莽夫計較,他懂什麼?」
浮雲卿本是隨口數落,哪曾想會鬧這般大的動靜。既然呂夫人給了她台階下,那她自然得識趣。
榮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懷裡。
他自罰一盞烈酒,艱難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啞著嗓子賠笑,「激動了,激動了。噯,這事怪我,腦子一熱,就帶駙馬去了校場。不過駙馬的功夫可真不錯,公主,回去您讓駙馬演示一番,絕對驚艷。」
浮雲卿是說麼,「敬先生,你當真會耍功夫?」
在她印象里,耍槍弄劍這等風流事,都是卓暘在做。敬亭頤與「武」可沾不上邊。
敬亭頤笑得無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說過麼,臣會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榮常尹腹誹說何止。敬亭頤耍的,哪裡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與敬亭頤相處,他越是能感受到這廝的可怖之處。榮常尹掂著酒盞,借烈酒消他苦悶的愁。
有時間一定得逮住韓從朗問問,敬亭頤這廝,到底是何方神聖?文韜武略,竟都達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頤確實跟浮雲卿辯解過幾次,他並不是手無縛雞,弱不禁風的人。
只是浮雲卿從未在意。
她說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罷。什麼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劍的颯爽模樣。」
沒看見過的滿心嚮往,見過的卻直打哆嗦。
敬亭頤挽出的劍花,射出的劍影,只能讓榮常尹想起一句詩。
「一劍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見識了。榮常尹飲過一盞酒,祝良善單純的公主好運。
吃喝半晌,這頭出了留園,已是月明星稀。
登車前,緩緩叫住敬亭頤,朝浮雲卿解釋道:「我作為你的好姐妹,有許多話要跟駙馬交代。哎唷,你不要聽。我長話短說,馬上就好。」
敬亭頤倒也願聞其詳,他站在車窗旁,朝浮雲卿口語說:等我。繼而摁下車簾,讓車夫驅車,往前走幾步。
他與緩緩則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緩緩開門見山地問:「你手裡捏著許太醫什麼把柄嗎?」
敬亭頤笑得意味深長,「當然。」
他澹然地說:「許太醫是不是告訴你,他托人將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過罷,他的墳冢,不在那裡。」
緩緩問:「那在何處?」
他竟然連這件事都知道。緩緩想,敬亭頤當真可怕。
「那是因為,被託付的人,將許太醫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許太醫的墳冢今在何處。」
「你到底想說什麼?」緩緩話音顫抖地問。敬亭頤在逼她妥協,而她只能妥協。
敬亭頤淡然一笑,「不要入局,減少與公主的來往。等時機到了,我會把位置告訴你。」
「局?什麼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頤說道,「不過與其關心許太醫,不如先關心關心你的家事罷。榮殿帥在園內設校場,校場旁有間兵器庫。他想做什麼,榮小娘子當真不知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