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故知

  人有利益牽扯, 才會格外在乎對方的一舉一動。

  緩緩偷摸睞眼敬亭頤,她有人撐腰,不怕他, 登時挑著眉瞪回去。

  「噢,我在跟許太醫說話呢。」她回呂夫人。

  飯桌邊走動的都是熟人,緩緩提及許太醫,毫不做避諱。

  呂夫人嫌晦氣地捂住她的嘴,赧然朝浮雲卿與敬亭頤致歉, 「緩緩說話不分場合,二位全當什麼都沒聽到。」

  言訖給榮常尹示意,讓他幫忙打圓場。

  能看到許太醫的, 說這是請仙。看不見的, 說是巫蠱之術也不為過。呂夫人對浮雲卿倒是放心,好姐妹,不至於敲鼓揭發。至於敬亭頤這位新駙馬嚜,不好說,警惕些不是壞事。

  與敬亭頤交過手, 榮常尹頗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搵帕搽淨嘴皮子,八字鬍須一動,吐道:「欸, 你捂著緩緩的嘴作甚?公主駙馬又不是外人。」

  再問緩緩:「先前不是說, 許太醫只能待在臥寢嗎?你這孩子, 怎麼把他請出來了?」

  緩緩像模像樣地拍拍身側空出來的一條杌子,對著一扇細箴竹簾輕聲喊:「許太醫,你來這裡坐。你不是想看看駙馬麼, 快坐。」

  又抻手扇了扇膳食的熱氣, 朝眾人解釋道:「許太醫夸咱們家風水好, 精魄很快能凝聚恢復。不過今下他只能在留園內走動,去不了外面。還得再養個一年半載的,才能到外面走動。」

  呂夫人說好,對著緩緩身側的空氣,笑得欣慰,「許太醫,您陪我們緩緩許久,辛苦了。我給您淪一盞茶罷。欸,您是前朝太醫,前朝尚蒸青制茶,跟今朝去鹽點茶的手法不同。那我給您用前朝手法,淪盞茶。」

  繼而接來女使端來的茶具,燙過茶盞,將取快碾碎的茶餅,放在盞里仔細研磨。過會兒倒熟水,蒸過的茶葉不會有苦味,葉針飄在水裡,慢慢將熟水染成枯黃色。

  榮常尹將呂夫人淪好的茶,捧到許太醫身前。

  「許太醫,小女緩緩蒙您照顧,榮家感激不盡。您嘗嘗,內子的手法怎麼樣?」

  榮家爹娘對緩緩實在是真好,冒著被褫奪官職的風險,為緩緩造一片幻想的天地。

  夫妻倆恭敬嚴謹,恍若那道空杌子上,真坐著人。

  白天看,心裡會不迭感嘆爹娘用心良苦。可在黑漆漆的夜裡看,這番場景倒頗顯詭異。榮父榮母與緩緩,全程盯著桌邊空蕩蕩的一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更別提在建盞落桌那刻,支摘窗倏地側開一條小縫,靜靜垂落的竹簾倏地揚起,恍若真有個人聽話地走過來,坐到了杌子上。

  浮雲卿不禁往敬亭頤身旁挪著杌子,離他更近一些。

  她心裡存著一句不好聽的話:榮家三口是從陰曹地府竄出的人,只有她與敬亭頤是陽間的人,是正常的人。

  然而剛想側身尋求敬亭頤的安慰,忽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一時睃及呂夫人,因問:「夫人的意思,這蒸青制茶是前朝的手法?」

  呂夫人頷首欸了聲,「當然了。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制茶手法,蒸青制茶,是前朝元宏帝總結出來的。改朝換代,今朝發明了新手法,慢慢就不用前朝的手法了。公主若想聽,改日再來聚,我給您好好講講。這些年待在內闈里,繡花煎茶,各方面都學了一些,正愁沒機會展示呢。」

  浮雲卿噢一聲,隨口附和說好呀。她喃喃道:「原來這種制茶手法,是前朝的。」

  聽罷呂夫人的話,浮雲卿立即枯了眉,僝僽地看向敬亭頤。

  「敬先生,那日祖婆叫你點茶,你說蒸青制茶的手法是先朝的。都怨你,非得說先朝作甚,直接說前朝不就好囖。」

  這原本不是件大事。

  浮雲卿想,先朝前朝舊朝,不過是一種稱呼罷了。像她習慣稱呼大周為前朝,那說不定,敬亭頤習慣稱呼大周為先朝呢。

  可是,可是……

  浮雲卿心亂如麻,絞著手指一臉無措。

  可是她身邊的人,都把大周稱作前朝。活了十六年,敬亭頤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把大周稱為先朝的人。

  難道他對荒淫無道的前朝,有幾分尊敬與喜歡?難道,他與前朝有什麼關係?

  想及此處,浮雲卿渾身打哆嗦。

  許太醫的玄乎事,與敬亭頤跟前朝的關係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膝前驟然傳來一片溫熱,垂眸看去,原來是敬亭頤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

  「這件事,是臣錯了。」

  他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敬亭頤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忽視浮雲卿的猜忌,向她解釋道:「臣忽然想到,臣六歲那年,見過許太醫一面,不過是擦肩而過。也許許太醫並不記得臣,但臣對許太醫印象深刻,那是位仙風道骨的人。當時他正彎腰採藥,嘴裡念叨『此藥種於先朝』。兒時聽得一句『先朝』,便把這一詞記得深刻,從此習慣把前朝稱作先朝。」

  敬亭頤沒說謊,兒時意外遇見許太醫的經歷是真。熙豐十四年,定朝建朝的第三十四年,他於壽春堯山遇許從戡。那時他六歲,許從戡八十九歲。耄耋老人,身著大周服制的衣袍,背著竹筐採藥。

  他悄摸跟在老人身後,深刻地體會到「他鄉遇故知」的心境。

  時人眼中,這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是歷史的遺物,只有敬亭頤把他當作遺落的寶藏。他真想衝上去抱緊這個老頭子,感慨一句:「原來不是只有我在堅持另類。」

  他們都是另類的人。許從戡外表另類,而敬亭頤內心另類。

  不過那時他僅僅只是目送許從戡走遠。漫天夕陽,林風簌簌,那道身影愈來愈小,唯有一聲「先朝」,迴蕩在寂寥的山裡。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頤記了十八年。

  但他將大周稱作先朝,並不是受許從戡影響。他稱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諱。不曾想,聰明反被聰明誤。敬亭頤心嘆失策。

  然而他這點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這就是敬亭頤的高明之處。他的真,讓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聽不出。

  他這番話,是平地一聲驚雷。

  最瞠目結舌的,當屬緩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