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九:漸濃

101看書

  這廂珍饈閣, 蓮房魚包、玉井飯、素蒸鴨等數道菜餚,遞嬗擺到圓桌上。

  浮雲卿將太妃與陸緬的事與卓暘簡單說了一遍,旋即垂眸, 專心用膳。

  若後來沒識破太妃與陸緬唱的這一齣戲,那麼上晌發生的事,僅僅是一樁反目成仇,家長里短的事罷了。

  這件事,在楊太妃烜耀身份後, 乍然變了性質。

  楊家不止楊太妃一人居功自傲。一百多口人的家族,建朝以來,在京城與各地州郡橫行霸道數年。正如敬亭頤所勸, 傲慢不是件好事。

  這場局裡, 原本空出沒有楊太妃與陸緬的位置。

  然而今下,陸緬要嫁韓從朗,楊家不可避免地會與韓從朗摻緊關係。關係甫摻,她倆便會被迫入局,不斷向局裡的中心者韓從朗靠近。

  另一個中心, 是敬亭頤。

  膳後,敬亭頤揉著浮雲卿的腦袋,讓她先踅去臥寢歇息。下晌由卓暘授課, 幾個時辰蹦蹦跳跳, 累人得緊。好好睡上一覺, 才能養足精力。

  浮雲卿不舍與敬亭頤分開,不迭往他懷裡拱。

  「敬先生,你是要去書房讀書麼?你跟我一道歇息罷。我只想和你睡, 不想貼著硬邦邦的榻。先別看書了嘛, 書什麼時候不能看?」

  敬亭頤失笑, 「確實有些事要處理。」

  浮雲卿罕見地發問:「什麼事?難道又是爹爹派給你的跑腿活兒?」

  興許官家顧念敬亭頤家世悽慘,入贅做婿。幾月來,常常把一些雜活兒交給敬亭頤去做。敬亭頤不常入禁中,往往是待在公主府,聽內侍念官家的口諭。口諭無非是說,有個活兒,非得是敬亭頤去做。

  浮雲卿還當是什麼要緊事,結果湊前一看,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這些事,明明旁人也能做,可官家生了執拗的心,非得點名指姓地讓敬亭頤及時辦好。

  一來二去,每每敬亭頤提及,有事得出去一趟,浮雲卿便全當他是聽官家吩咐。

  往常她從來不對敬亭頤的去向多做過問,今日卻反常。

  她挽著敬亭頤的手臂,「敬先生,你就陪我睡一回罷。」

  卓暘不合時宜地「嘖」了聲,「公主,大庭廣眾之下,您注意點分寸。」

  聽罷太妃的事,心裡本就堵得慌。卓暘欹著廊柱,心亂如麻。正想著要使出什麼對策對付太妃,倏地聽及浮雲卿一道道嬌嗔,心裡更不是個滋味。

  他想的明明是,什麼時候,浮雲卿能用膩歪的聲音,朝他撒嬌。

  可話音脫口,不知怎麼成了數落她的話。

  「我自己的府邸,我為甚要注意分寸?」她睨卓暘一眼,「你一說話,我倒是想起來了。那日你不是說,有一筐草兔草貓草狗,要送給我嗎?結果到現在,我連個草影兒都沒見到!我還想問,你是不是成心誆我的?」

  經她這話一點,卓暘才遲遲想起,那筐狗尾巴草的事。

  「噯,臣哪敢成心誆您。」他做發誓狀,眸色認真,「臣當真是忘了。多大點事,也值得您一直想。一筐狗尾巴草而已,您放心,等您歇好午覺,臣馬上把這物件送到您面前。」

  這話是在攆人走啊。浮雲卿嘖嘖兩聲,心想卓暘為著阻攔她與敬亭頤同睡,當真煞費苦心。

  浮雲卿氣不過,從敬亭頤懷裡竄出,踱將卓暘身側。指節緊握成拳,「嗙嗙」地往卓暘臂上捶了兩拳。

  儘管這拳頭於卓暘而言,半點不疼,反倒更像是狎戲。

  「忘了?這事都敢忘,你怎麼不把你自己忘到竹筐里?」浮雲卿又補兩拳,滿臉氣憤。

  拳頭還想捶時,驟然被卓暘包住。

  卓暘寬厚的掌心包裹著她的拳,像是一張擀得薄厚均勻的皮,裹滿嫣粉嫣紅的餡料。

  「錯了,當真錯了。」卓暘雖是出聲求饒,可卻仍挑著他那跅馳的眉,用吊兒郎當的話,逗弄著她。

  浮雲卿白他一眼,縮回拳頭,扽了扽滑落的衣袖。

  她將眼眸瞪得渾圓,威脅道:「這次算你走運。下次再敢忘記約定好的事,我會再捶你幾拳。」

  「看在你真心求饒的份上,那我就給你個將過補過的機會罷。」浮雲卿有模有樣地背起手,來回踱步,恍似當鋪里靈活變通的收錢小廝。

  卓暘忍俊不禁,竭力維持著澹然姿態。不時睞敬亭頤一眼,趁著浮雲卿轉身,忙朝敬亭頤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當然,要抹的這道脖子,不是面前故作深沉的浮雲卿。

  敬亭頤微微頷首,眼睫上挑,回睞卓暘一眼,算是勉強同意了卓暘提供的辦法。

  浮雲卿踱來踱去,從卓暘身旁,溜到敬亭頤身側。又搬條杌子,坐到敬亭頤身旁。

  她仰頭望敬亭頤,「敬先生,你給我做個證。我要在這裡等,等卓先生把那一筐物件提來。」

  話語堅定,是下定決心的認真模樣。

  敬亭頤說她頑皮,「用過午膳,冰鑒都搬到了別處去。晌午頭天熱,閣樓里不涼快。臣想,您還是快去臥寢歇息罷。這樣,那筐物件,臣待會兒給您取來,好麼?您信不過他,難道還信不過臣?」

  「你怎麼還夾槍帶棒地拐著彎罵人呢?」卓暘想,敬亭頤真是只狡猾的狐狸。與浮雲卿說話,還要貶低他!

  偏偏浮雲卿就吃敬亭頤這一套。

  她依依不捨地起身,環著敬亭頤的腰身撒會兒嬌。未幾,踅身走遠。

  比及浮雲卿的身影漸漸縮成微小的黑點,敬亭頤才斂回目光,繼而投到卓暘身上。

  公主府內,不用操心隔牆有耳。沒有僕從會想湊來聽秘事,這會兒都各自躺在榻上,闔目睡覺。

  人都回了屋,故而現下空蕩蕩的珍饈閣,只有敬亭頤與卓暘的身影。

  隔著一片片遮光竹簾,兩道身影被數從光割得時隱時現。

  卓暘收起方才在浮雲卿眼前,戲謔玩味的面容。眸色凌厲,直直射向敬亭頤。

  「想好要怎麼處理楊家了嗎?」卓暘問,「我以為,只有等到韓從朗出手,我們才能找個由頭,滅滅楊家囂張的氣焰。」

  那個即將被抹脖子的人,正是楊太妃。

  敬亭頤垂眸,目光落在一盆長勢極好的君子蘭上面。

  「隨機應變。」敬亭頤回道,「不過在那之前,得先叫楊家嘗個苦頭。楊太妃不是說,楊二哥是隴西郡節度使嚜。那就從隴西郡入手,一步步拆解楊家的勢力。」

  「隴西郡?那處可是軍略要地。你竟然打起了隴西郡的主意。」

  「時間緊,任務重。但將隴西郡揣入囊中,是遲早要做的事。燕雲十六州,勢在必得。近畿有八個州,而我們僅占有虢州,情勢不好。若能拿下隴西郡,拿下隴西軍權。那這天下,距改姓就不久了。」

  敬亭頤細細睃著君子蘭的綠葉,眼前倏爾恍惚,再次浮現在眼前的,是虢州漫山遍野的雜草。

  嫩綠的,枯黃的,生機勃勃的,死氣沉沉的……

  虢州什麼樣子他都見過,他也想見見,安逸富裕的京城,業火燒滿天的殘敗模樣。

  楊太妃與陸緬這件事,不管這倆心裡打著什麼陰險的算盤,都隨著匆匆時日,漸漸被浮雲卿拋之腦後。

  九月初九秋獵,獵宴相關事宜,卻從七月末開始敲鑼打鼓地籌備。

  楸樹葉從邊緣泛黃,到整片葉全染上了燦燦的黃與紅,不過花了二十餘日。

  八月廿九,秋高氣爽。這個時候,有閒情雅致的文人墨客,已經三兩結群地登高望遠,吟詩懷古。

  公主府內,婆子女使依舊操勞,沒空暇時間出去玩耍。可該做的習俗一樣不能落。洗乾淨茱萸與百色菊,斜插在鬢邊。

  浮雲卿也為課業忙得焦頭爛額。她與婆子女使一樣慘,都沒法出去賞秋景。

  只能撳著一朵茱萸,支手發呆。

  茱萸,民間稱「辟邪翁」。講究的人說,秋高氣爽,最容易招來些邪魄。這個時節,講究辟邪。浮雲卿寧肯信其有,偷摸將茱萸簪到鬢邊,討個吉利。

  哪知剛把茱萸花往鬢里摁了下,就見敬亭頤信步朝她走來。

  「專心。」敬亭頤敲著她的腦袋瓜,「現下是作答考卷的時間,不是發愣的時間。」

  說著,屈著手指敲了敲桌面。乜見一頁卷,浮雲卿才作答了不到一半,又開口催她趕緊動筆。

  「剩的時間不多了。這張考卷,批改罷,得送到賢妃娘子面前,讓她閱覽。要是作答得不合她意,怕是又得罰您抄書了。」

  儘管抄書的任務,大多是敬亭頤一人替她分擔完。可聽及賢妃名諱,浮雲卿仍舊被嚇得渾身一抖。

  一時哪還有閒心去想將來的事。她要做的,是先保住眼下這條小命。

  奮筆疾書一番,再將考卷呈到敬亭頤手裡,浮雲卿才放鬆地長舒一口氣。

  然而下瞬便睃見,敬亭頤舒坦的眉頭,因著她的考卷,皺成山路十八彎。

  答得也沒這麼差罷。

  浮雲卿腹誹著敬亭頤神態誇張。可他在她面前,從來不做掩飾。

  她心虛地垂首,手指絞來絞去。鼓起勇氣抬眸,見敬亭頤撳著一桿湖筆,飛快地在考卷上面劃拉半晌。

  「噯。」

  敬亭頤長嘆一口氣。

  錯了大半,勉強對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心頭攏著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因而關切地問:「教授課目時,臣講清楚了麼?有沒有哪些地方,臣沒講到?」

  浮雲卿乖巧地搖搖頭,「敬先生,你講得很清楚。我都聽懂了。」

  他說「臣講清楚了麼」,而不是「您聽懂了麼」。他將過錯與責任扛在自己肩頭。

  浮雲卿聽著這話舒心,心田上,給敬亭頤開出一朵生花。

  聽罷浮雲卿的話,敬亭頤更覺挫敗。

  他講得清楚,浮雲卿聽得明白。為甚每每考查,出來的結果都不理想?

  浮雲卿既已說全部聽懂,那就說明,是他教得不好。

  學生花精力去學,學習成效卻不顯著。要不是學生爛泥扶不上牆,要不是教書先生教得稀里糊塗,不知所云。

  敬亭頤想,他的學生,不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料子。實在是他教得不好。

  他來公主府,雖不是為著教書。可但凡涉及教書,便會認真教。他是真為浮雲卿好,恨不能把腦子所有東西,都傳給她。

  敬亭頤想,一定他太差勁。此時此刻,浮雲卿羞愧,他也心覺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敬先生,你不要嘆氣。你嘆氣,我也想嘆氣。」浮雲卿扣著手指,嘟嘟囔囔地提議道。

  越是提,嘆氣聲來得愈是緊。

  嘆氣這事控制不住。明明心裡想不要嘆氣,不要悲觀消極,可胸腔偏偏不聽腦里的指令,團聚一股氣,不迭往外冒。

  敬亭頤嘆氣,浮雲卿也嘆氣。師生倆,此刻都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良久,敬亭頤拍拍杌子,示意浮雲卿坐到他身旁,給她講題。

  「沒事,慢慢來。」敬亭頤捏捏她的臉頰肉,輕聲寬慰。

  浮雲卿扒頭看敬亭頤在考卷上面做的批註。

  不看不知道,還想著自己有所進步。再仔細看看,竟被嚇了一跳。

  一張考卷,就沒幾處答對的地方。

  眼前衝擊過大,浮雲卿羞愧難當,緊緊抿著嘴唇,不斷眨巴著酸澀的眼。好似下一刻,淚珠便會「啪嗒啪嗒」地落到考卷上。

  敬亭頤窺見浮雲卿的委屈態,見她想哭,忙把人攬在懷裡安慰。

  兩條杌子,離得再近,也有一段距離。

  敬亭頤環著浮雲卿的腰,輕鬆地把她從杌子上揪了過來。他叫浮雲卿坐在自己懷裡,從背後松松環住她。

  「沒事,不著急。賢妃那裡,臣去交代。答得不對,那就把正確的答案記下。不會,學就是。」他指著卷上一道政論題,「臣知道,您的作答,一定是某道題的答案。但這個作答,不是這道政論題的答案。」

  他搽去浮雲卿眼角泛起的淚花,「我們有的是時間學,不著急。」

  他溫聲講道:「首先,我們來一起看看政論的題目……」

  敬亭頤用他清朗闐然的話聲,抹除浮雲卿心裡的陰霾。

  「噗」一聲,她心裡的情花怦然綻放。

  敬亭頤看著考卷,她側眸看著他的臉。

  風過楸樹梢,裹挾著數片楸葉,吹開一扇櫸木窗,飄進書堂。

  有一片,旋轉著飛舞,擦過敬亭頤的手背,飄落桌面。

  秋日漸濃,可浮雲卿心裡的春日,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

101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