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風撲簌簌地刮著車窗, 盪起綾簾,刮來細微的灰塵,在浮雲卿心頭落了沙。
她挪挪身, 竭力將脊梁骨貼緊車背。堅硬的車背硌得皮肉生疼,像被一摞銀夾子緊緊夾著。
質疑人的時候,就算身心不舒服,也得造出一陣氣勢,免得落下風。
浮雲卿將手裡的帕絞得凌亂, 睨著垂落的裙擺,不願分給敬亭頤一眼。
她低聲道:「不是說好,不會欺騙我麼。騙人是醜陋小狗, 你想做醜陋小狗嗎?」
聽及她嘟嘟囔囔, 敬亭頤便知此事並沒有他料想中那般嚴重。
以他對浮雲卿的了解,真正的氣是悄無聲息的,絕不會似眼下這般,拿醜陋小狗試圖威脅他。
笑聲悶在心裡,敬亭頤故作肅重狀, 泄著聲回:「此事,非臣有意隱瞞。臣心知瞞您不好,但這件事實在是難以啟齒。」
浮雲卿沒好氣地「哼」一聲, 「是難以啟齒, 還是根本沒想好藉口向我解釋?」
敬亭頤說怎麼會, 「臣怎麼會騙您呢。」
騙人這事嚜,要是自己不承認,白的能說成黑的, 明的能說成暗的。謊言, 誆著誆著, 自己就信了。自己信,還怕別人不信?
叵奈浮雲卿總在執著地問,敬亭頤無奈地嘆氣,出聲解釋道:「起初卓暘與親戚約好,辰時二刻於汴河大街前,保康門瓦子西頭的一家客店見面。卓暘及至客店,並未見到人。問了店家才知,前晚親戚已經動身離開。親戚傳來的信,是假信。卓暘找不見人,便來相國寺尋臣。」
浮雲卿蹙眉聚眼,「親戚前晚已經離開,而卓暘收到的是假信,真這麼湊巧?再說,這假信是親戚寫的,還是旁人寫的?親戚是被動離開,還是主動離開?」
計較過往的時候,頭腦比任何時刻都清醒。浮雲卿望著敬亭頤,迫不及待地想聽他的回話。
哪知他聽罷她這幾句發問,又似方才那般,悶聲沉默起來。
浮雲卿虛空踹他一腳。知道他最愛潔,容不得袍上有半點污穢,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便伸直腳踢了踢他的腳踝。
「說話。」她命令道。
敬亭頤眸色複雜,揣度地回話:「這件事很複雜,臣跟您說,倒會給您徒增一件煩心事。臣想,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罷。但臣的確並非有意欺瞞,卓暘與親戚約見是真,沒見到人是真,與臣一道出現在相國寺也是真。若您執意要問,那請給臣一些時間,讓臣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再與您一一講來。」
「說,你說我聽。你說出來,我會煩心。你若憋著不說,我更煩心。」
敬亭頤順從地說聲好,「親戚是被動離開,約見前晚被刺客擄走,後刺客將其折磨而死。刺客偽造假信,派信使將信遞給卓暘。前晚離開,次日約見不成,正是刺客的計謀。這便是臣掌握到的信息。至於刺客為甚要擄走親戚,臣尚未查出。」
浮雲卿聽罷,倒鬆了口氣。她還當是多大的事,原來只是刺客作祟。
她活了十幾年,每年春夏秋冬,都會碰上大膽的刺客,提著長劍,來取她性命。所幸她天生好命,每每遇刺,護衛軍都能及時趕到,將刺客抓捕。這些刺客也奇怪,明知刺殺不成,偏偏魔怔般地去做。蹲在詔獄裡,不待大理寺審,便服毒自盡。
今年沒來,又興許已經來過,只不過她不知道。
浮雲卿並未表現出一絲膽怯,反倒責怪地斥敬亭頤:「刺客的事還要瞞著我,真當我是不帶腦子長這麼大嗎?」
敬亭頤窺她神色緩和幾分,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挪身坐近。
浮雲卿輕俏地「哼」一聲,提著裙擺坐過去,「這事暫且稱作『客店案』罷,你自己去查,不知何時才能查出真相。不如添我一個,咱們倆一起查。我可不是那嬌滴滴不堪折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案查得水落石出!」
敬亭頤猶豫道:「怕是不成。」
浮雲卿正沉浸在做查案女官的幻想里,聽及自己的提議被敬亭頤否決,急切回:「有什麼不成?敬先生,你可千萬不要小瞧我。」
言訖豪邁地捋起衣袖,手握拳,曲臂給敬亭頤展示著手臂練出的肌肉。
「我一直跟著卓先生練武呢,不是羸弱的白斬雞,而是『力能扛鼎』的怪力娘子。」
話落,又虛空打了幾拳,給敬亭頤證明她說的怪力。
這幾拳空有花架子,遇上刺客,不等她打出拳,長劍約莫就刺到了她的心肺。
花架子騙騙外行人就罷了,偏偏碰上敬亭頤這練過武的,大眼一睞,便知是吹噓。
「您自然有進步。」敬亭頤折中回道,旋即開口解釋:「四位親戚的屍身皆已找到,死狀悽慘,的確是受了許多折磨。要調查案件,需得找仵作驗屍。調查清楚死因,才能總結出線索,抓捕刺客。」
浮雲卿說真可恨,「刺客當真猖狂。四位百姓被折磨而死,我們要查,僅僅靠自個兒是不成事的。不如把這訴狀上奉給開封府與大理寺罷,讓這兩司協理,查得也快些。」
敬亭頤原想將此事糊弄過去,哪知浮雲卿還真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忙勸道:「死者是卓暘的遠房親戚,若真上奉,屆時公主府會被牽扯進去。事情鬧大,權力便不在咱們手上了。您信臣麼,您若信,臣這幾日就能把真相查出。」
浮雲卿附和說倒是這理,想及卓暘,又問:「卓先生他還好麼?雖是不親近的親戚,可人沒了,他心裡總歸不好受。你看你,要是你早點跟我說,我就能及時地安慰他一番。」
敬亭頤扯起她的手,「臣知錯。」
說罷,另一隻手的食指彎曲,做了個跪倒的姿勢。
「為表歉意,臣給您叩叩首。」
食指往下折半截,恍若一個懊惱的小人,跪地叩首,起身再拜。
小人恭敬地跪了三下,用雌懦的聲音問著面前的公主,「小底知錯,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底罷。」
公主憋著笑,佯裝嚴肅回:「你這廝叩首真是沒誠意,人家兩條腿跪地,你偏偏是一條腿。」
話落,伸手掰出敬亭頤的中指,將他的食指和中指這兩指握了握,「剛才的不算,重來。」
敬亭頤笑著說好,食指並中指,彎曲叩了三下。
小人求饒的聲音更軟更膩,「小底求您繞過。」
浮雲卿仍舊不滿意,「光叩首可不行。」
小人彎了彎腰,「好罷,小底要怎樣取悅您?」
浮雲卿沉吟半晌,忽地甩開二人相牽的手,又抬手將敬亭頤並著的兩指掰開。
再抬眼細細一看,敬亭頤伸著食指和中指,不知所措地放到身前。
這兩根手指像極了兔耳。
浮雲卿將敬亭頤空閒的左手撳高,掰開他的兩指,與右手一樣放到身前。
敬亭頤任由浮雲卿胡亂掰著自己的手,他伸出四根手指頭,不明覺厲。
「這是作甚?」
浮雲卿嬌嗔地瞪他一眼,「多嘴。現在再向我叩叩首罷,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話音甫落,便見敬亭頤彎了彎四指,配上他一臉無辜的神情,當真像一隻求饒的白兔。
仍覺不夠。
浮雲卿向前傾身,握著他的手腕,將其舉到與前額同高。
「彎彎手。」她戲謔地命令道。
敬亭頤眨著眼,聽話照做。
浮雲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小白兔,看在你虔誠求饒的份上,這事就原諒你了。」
望見她一口白牙,敬亭頤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彎曲的手,在浮雲卿眼中,竟是一雙兔耳!
見浮雲卿轉身退後,敬亭頤倏地摟緊她的腰,往自己懷裡捎。
「不許抱我。」浮雲卿捶著他的胸口,埋怨道。
敬亭頤不依,用僝僽的眸看著浮雲卿,「小底跪了好多次,難道不能討個獎勵麼。」
身遭充盈著他的氣息,是一壇烈酒,把她灌得五迷三道。
「也不是不行。」浮雲卿眨眨明亮的眼眸,眸底那簇耀眼的光亮,似要把昏暗的蒼穹給搽明。
她摁著敬亭頤的胸膛,羞赧地仰頭闔目,慢慢朝敬亭頤湊近。
然而——
「嘎吱——」
車夫勒緊韁繩,轆轆馬車猛然止住。
車夫扭扭僵硬的脖頸,急切地朝車內喊聲:「公主,回到府囖,您準備下車罷!」
往常他說完這聲,下刻便會掀開車簾,掇來踮腳杌子,攙扶浮雲卿下車。而今晚卻難得沒掀,不是忘了,而是人有三急,實在著急,連多說一句話的功夫都不敢廢。
憋一路,如今終於捱到家,當即拽著褲腰直奔茅廁。他自己也覺此事污穢,不願污了浮雲卿的耳,一路憋著氣沒敢說。
再說,這不還有駙馬在嚜。
公主駙馬同乘金車,下車時,杌子便派不上用場。
車夫想,駙馬定會架起公主的腰,穩穩地把她抱下來。
府門口等候的婆子女使也這麼想。她們耐心地等敬亭頤掀簾,一把將公主抱起,在她們揶揄的眼光中,揉揉公主的發頂,說聲辛苦。
往常如此,今晚也當如此。
然而等了半會兒,車簾仍舊平靜地垂在車廂前。
禪婆子急躁地皺起吊梢眉,朝退魚吩咐道:「你去挑開車簾,看看那倆人是不是睡著了。」
退魚福身說是,走到金車前,剛拽住車簾,還未用力掀,便察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與她做對抗。
她從外面拽簾,車廂里的人也從裡面拽著簾。
她要掀簾,車廂里的人卻不讓。
這股不容人置喙的力道,叫退魚泄了氣。她朝婆子那方搖了搖頭,攤了攤手,無可奈何。
車廂內。
篤篤的馬蹄乍然停止,浮雲卿沒剎住力,直愣愣地朝敬亭頤撲去。
原本她想親一下敬亭頤的側臉,當作獎勵。不曾想金車停得猝不及防,她撅起的嘴也措不及防,猛地撞向敬亭頤的唇。
嘴皮貼嘴皮,正是大好的時機。
浮雲卿飛快抽離,莫名其妙地丟了句,「敬先生,我想看看你的牙。」
敬亭頤耳廓燒得通紅,儘管他不理解在這般旖旎氛圍下,為甚浮雲卿提出要看他的牙,可他仍聽話地微張起嘴。
難道是要扮演看牙的大夫,讓他陪著演一齣戲?
然而下一瞬,敬亭頤便驚在原地,驚得合不上嘴。
因為浮雲卿嫣紅的唇又湊了上來。
她環著他的脖頸,又伸出手揉揉他的耳垂。
並且,捎帶試探意味地,探出.舌。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云:來比個耶。
敬先生:比耶,再送給你個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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