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紅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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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房花燭, 恩愛的男女對視一眼,便忍不住解了衣帶,動情地擁抱親吻, 好似渴龍見水,要把對方儲蓄的水吮干榨光。

  這些旖旎的事自然不會發生在敬亭頤身上。

  只順利成婚這一件,便足矣讓他歡喜無數個日夜。然而他不敢喜形於色,只能偷偷地,竊竊地歡喜。

  敬亭頤輕輕合上門扉, 哭笑不得,「怎麼還在讀書寫字呢?」

  浮雲卿卸了鳳冠,扔了蓋頭, 給自己系上攀膊, 趴在梨木桌上奮筆疾書。

  她道說來話長,「姐姐又罰我抄賦。說我一百字錯三十三個字,讓我抄三十三遍。本來說要抄三百三十遍呢,哼,到底還是心疼我, 減了許多遍。」

  百字錯三十字,這極高的錯誤率聽得敬亭頤眼前一黑。更別提走近細看,那篇辭賦居然還是他認真講過的!

  原本他就將浮雲卿看做自己人, 如今成婚, 更是夫妻一體。她錯, 是他的過。

  然而讀書是世間最急不得的事。但凡能趕緊趕滿,便不會生出許多壯志難酬,抑鬱苦悶的書生文人。

  敬亭頤站在浮雲卿身後, 撳著木梳, 將她打結緊纏的頭髮, 慢慢梳散梳通。

  屋裡很靜,卻不是悄然無聲的靜。

  燭火躍動,焰淚「撲嗒撲嗒」地落在紅緞盞沿;蘸墨的毛筆尖「簌簌」擦過紙張,規規整整地留下流暢的字跡;梳篦「沙沙」穿過細軟的髮絲,一下一下地解開纏結;呼吸聲平穩綿長,漸漸湊成相同的頻率,同時同刻,嗅著相同的燭香。

  屋裡有許多盞燈燭亮著,暖黃的光反射著隨處可見的囍與紅,夾帶著金齏銀絲,織成一方艷麗霪靡的夢境。

  這樣靜謐的場景,敬亭頤夢過無數次。

  他捱不住急切的心,用著比之前都要重的力道,揉了揉浮雲卿絨絨的腦袋。

  浮雲卿抄寫,他就陪著她。

  漸漸夜色愈來愈深,敬亭頤掇條杌子,拿過幾張大紙,坐在浮雲卿身旁。

  「敬先生是要練字麼?」浮雲卿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把硯台推到他身前,「喏,用我的墨罷。你在大椿堂應酬噇酒時,我實在無趣,就研了好多墨。咱倆一起用,不要浪費。」

  敬亭頤吁了聲氣,說不是,「臣站在您身後,瞧您寫了大半晌,才寫了五十個字,甚至不到一遍。臣想,幫你抄寫。」

  浮雲卿登時瞪大了雙眼。

  初聽這話,頗是心動。明晚就要上交,而今晚她才堪堪抄好一遍。兩人同心,其利斷金。

  可轉念一想,這是在欺騙賢妃。她怕賢妃怕得要死,萬一賢妃起了疑心,她又該怎麼解釋。

  浮雲卿把筆一撂,「怎麼幫?」

  敬亭頤抬筆,模仿著她的字跡,流利地寫下幾個字。這幾個字里,有簡單的,有字畫多的,有模有樣。大眼一看,像浮雲卿的字,再細細看來,竟然把她的筆畫轉折都學得一樣!

  浮雲卿瞠目結舌,誠心實意地拍著巴掌。

  「敬先生,你怎麼學什麼,像什麼?」

  浮雲卿不自主地朝他那頭傾身,眼眸黑得發亮,撲閃著鴉羽般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敲在敬亭頤心口。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臨摹字體也是這道理。臣日日批改您的作業,怎麼會不清楚您的字跡,還有您寫字的小習慣。」

  說著寫了個「矢」字。

  撇短,末尾朝上;捺長,末尾朝下。這是浮雲卿的習慣。

  浮雲卿臉頰升起淺淡的紅意,心裡暗嘆不愧是她選定的駙馬,與爹娘一樣了解她。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邊搭話邊抄寫,燭火滅了一盞又一盞。

  幸而龍鳳燭整夜不滅,燭火又最亮,緊盯著洇墨的紙,眼也不覺酸澀。

  浮雲卿抄得認真,每每是敬亭頤先挑起話頭。

  有時問最喜歡什麼顏色,有時問最喜歡什麼風景,有時問最討厭什麼,有時問問生辰,再問問過往。

  不覺間,他把浮雲卿的許多習慣脾性,都套了出來。

  她並不設防,有什麼說什麼。說最喜歡粉色,看見粉色心裡高興;說最喜歡春三月,不熱不冷剛剛好;說最討厭離別,為此焦慮心煩;說生辰在大寒,她是冬日出生的孩子。

  至於過往,她挑了一件事說。

  「敬先生,你知道,我為甚這麼愚笨嗎?」

  敬亭頤安慰似的拍拍她撓頭的手,「哪有說自己笨的。您不笨。」

  他滿眼認真,「您不笨。往後不要再咒自己了,好嗎?」

  浮雲卿重重地點了點頭。

  笨不笨,有道很清晰的標準。她隨口一說,不曾想敬亭頤卻當了真,一時怔忡。

  她沒由頭地嘆了聲氣,卻又被敬亭頤敲敲腦袋,「不要總是嘆氣。」

  浮雲卿撇撇嘴,被他磨得沒辦法,拍掉他的手說知道了,「我都記住嘍,絮絮叨叨的男媽媽。」

  「男媽媽?」敬亭頤擰起眉頭,「這是您給臣取的新稱呼麼?」

  他清楚地知道「男」與「媽媽」各自的意思。

  可合在一起,被她喊聲,尾椎骨驀地湧起一陣酥麻,順著脊背,直衝他的腦袋。

  強撐著鎮定,同時腦子飛快轉著。

  他低聲嘟囔一句:「現在的年青孩子都是這麼放肆嚜。」

  浮雲卿搭腔說哪有哪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賭道:「叫茬了,叫茬了。」

  隨即說回正事。

  她咳咳兩聲,「我吃奶吃到兩歲這事,先生知道嗎?」

  敬亭頤說不知。實則哪能不知,他約莫要比浮雲卿自個兒,更了解她。

  不過他慣用一招來待她,即欲擒故縱。

  敬亭頤直直望著她的眸,貼心問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麼?宮嬪餵養孩子,大多交給僕婦婆子。賢妃肯下功夫,定是對您愛得深沉。」

  浮雲卿嘁了聲,「姐姐說,母乳餵養的孩子聰明,便從婆子手裡把我接來,親自餵養。那時她溫柔和藹,事事縱容我。只要我聰明,天大的荒唐事也任我去做。約莫在我四五歲時,突然發生了件事。打那之後,姐姐就愈發嚴厲,最終成了如今這般不近人情的模樣。」

  她故意留了個懸念,搬起杌子往敬亭頤身旁靠。

  「先生猜猜,是什麼事?」

  敬亭頤搖搖頭,說實在猜不出。

  他哪裡會猜不出,叵奈浮雲卿並不知曉他的小心思,講得起勁:「那年端午家宴,尚未開席,兄姊們都在賞花遊戲,偏偏我是個愛吃的,趁人不注意,端來一碗山楂圓子吃。誰知那圓子竟被歹人下了毒,我吃了半碗,不省人事。再醒來時,腦子就成現今這樣了。」

  往事攏在心頭,浮雲卿頗是感慨,「五歲前,我與兄姊們處得並不熟絡。大抵他們都覺著我用腦子換了闔家安康,於是把愧疚化成了寵愛,慢慢的,民間就傳起我最受寵的風聲。闔家都寵我,什麼都由著我來,除了姐姐。那歹人被捕時已服毒自盡,這事至今未查清源頭,擱置許久。說起來,這歹人還真大膽,居然躲過了光祿寺的驗毒,明目張胆地給皇家下毒!」

  她揪著敬亭頤的衣袖,可憐巴巴地訴說:「原本我就不愛讀書,喜歡到處亂跑。中毒後,不僅不愛讀書,腦子也不中用了。姐姐她嚜,望女成鳳。見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愈來愈急,逼著我讀書寫字。往往是她急我也急,她氣我也氣。這麼多年,誰也不服誰。」

  敬亭頤滿眼心疼。

  同樣一件事,別人稟給他,與浮雲卿親口同他說,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他不知道怎麼安慰。針不扎在自己身上,再好聽再實在的安慰話,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浮雲卿倒沒什麼感覺。前塵往事,因因果果,若真要一件一件地計較,那這日子也別想過了。

  她內心平靜,卻乜見敬亭頤眉目僝僽,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嬌,「哎唷,我忘提前說了,中毒的事可不是重點。」

  她笑得霪,「吃奶吃到兩歲,風風光光地享過母乳的滋味,也養成了個習慣。」

  她作困惱狀,唔了聲。

  這般私密的習慣,敬亭頤倒真不知。

  他側耳傾聽,心砰砰亂跳,耳廓燒得要比浮雲卿身上的婚服還紅。

  「不算好,也不算壞罷。」

  浮雲卿調皮地眨眨眼,「留個懸念,往後再告訴你。」

  說著踅到拔步床邊,四仰八叉地陷進柔軟的床褥里。

  困意止不住上涌,哪管字抄完了沒有,妝容卸了沒有,衣裳換了沒有。

  誠如她自己所言,她愚笨,不聰明。

  甚至許多時候,很鈍,並不能及時察覺到周遭環境的變化,周遭人的變化。

  浮雲卿干瞪著眼,撐著眼皮留下最後一句。

  「先睡會兒,一個時辰後,敬先生你記得把我叫起來。」

  岑寂的夜裡,呼吸聲被無限放大,一聲一聲,響在敬亭頤耳畔。

  這樣穿著衣裳瞎聊天的事,在別家夫妻身上,是荒唐。可在浮雲卿與敬亭頤身上,便是再正常不過。

  浮雲卿有做任何荒唐事的底氣。

  她向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憑藉那份虛無縹緲的喜歡,用她的權勢,她的滿身寵愛,甚至沒問過敬亭頤的意願,就將他奪了回來。

  她驕矜懵懂,漾了漾衣袖,就叫敬亭頤入贅公主府。

  她隨性自在,想說就說,不說就當真不說;想睡就睡,甚至全然不顧身後事。

  恃寵而驕。

  會有人來伺候她洗漱換衣,會有人給她蓋上被衾,掖好被角,給她吹滅燈,祝她一夜好眠。

  這樣辛苦的事,卻是被人搶著來做的。因為她得到了所有心甘情願的偏愛。

  這份偏愛,支撐著敬亭頤跋山涉水,走到浮雲卿面前,搽去她的脂粉,解開她的衣帶。

  調好水溫,給她洗臉,洗腳。

  從始至終,虔誠認真,不帶半分霪或欲。

  因為他是甘願臣服於她的臣。他的霪或欲,皆因她而起。可沒她的指令,他不敢有半分放肆。

  敬亭頤吹滅了龍鳳燭,吹滅了案桌上燃著的桕燭。剎那間,敞亮的屋裡一片黑暗。

  他坐在桌邊,就著月光,抄著那篇辭賦。

  一遍又一遍,臨摹浮雲卿的字跡,握著筆桿,與她的氣息共舞。

  子時,敬亭頤洗漱好,躺在拔步床上。

  幸好喜床上放著兩套被衾,他小心翼翼地揪開被角,輕輕蓋在自己身上。

  睜眼是慘白的月光與暗沉的紅帳,閉眼是浮雲卿的發香,與那淺到不能再淺的,芳華少女獨有的,甜膩的身香。

  他睡得淺,浮雲卿卻睡得熟。

  她扭過身,面朝敬亭頤。

  夢中,滿桌奶製品擺在她面前。果奶.圓子,冰酪飲子,羊奶煎,乳糖真雪……

  滿屋香甜的奶味,她撳緊筷著,舀起圓勺,卻怎麼都吃不到嘴裡。

  漸漸心急起來,伸著手胡亂夠著,桌上的吃食卻離她愈來愈遠。

  「啪!」

  撲閃的手正好拍到敬亭頤胸膛前。

  他猛地睜開眼,見浮雲卿似是做了夢魘,忙側身支手,拍著她的背安慰。

  卻不起半點作用。

  浮雲卿掙扎得愈來愈厲害,不斷靠近敬亭頤,幾乎要躺在了他的懷裡。

  若麥婆子踅來瞧瞧,怕是會嘆著:只顧著大婚,沒顧上準備安慰浮雲卿的物件。浮雲卿睡得熟,可需嬭著什麼物件,才能免去夢魘之痛。

  可敬亭頤卻是首次經歷這場面,手忙腳亂。

  他的安慰不見效,只能任由浮雲卿搗騰拾掇。

  他握著浮雲卿的手,只嘆怎麼睡了那麼久,手還是冰冰涼涼的。

  或許小娘子家體寒是常事。敬亭頤焐熱她的手,還嫌不夠,朝她的手心哈著氣。

  她不著章法卻又有些熟稔地扯開他的裡衣,蹙起的細眉扎得敬亭頤心痒痒。

  忽地,她垂下了腦袋。

  「嘶——」

  敬亭頤倒吸了冷氣,驚得睡意全無。

  他總算知道,什麼是「男媽媽」,什麼是養成的習慣。

  他捋起浮雲卿凌亂的髮絲,手托著她的後腦勺。

  「別急……」

  「沒人跟你搶……」

  他羞得閉緊眼,可一閉上眼,那處著細密的感觸,都細細地傳到他的腦里。

  不算輕柔,急燎燎的。

  時不時地傳來一陣刺痛,像被針扎繩扯一般。

  原來做母親是這麼不容易。

  敬亭頤咬著拳,認命似的往後仰頭,方便她擺脫夢魘。

  「輕些。」

  他呢喃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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