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大婚(二)

  三伏天前, 日子暖和微燥。

  禁中松茂柏悅,紫薇樹簌簌撲閃,粗壯的枝椏上綴著幾串鮮艷的花, 越過琉璃瓦朱紅牆,往通衢里伸。

  宮嬪的殿閣前,放著一瓮冰。日光被冰塊的稜角割得破碎,泄恨般地亂射,漸漸把寒冰融成暖和的水。

  涼氣還沒飄到人影面前, 瓮里就栽種上了幾株嫣粉的水蓮花。

  時而有宮婢內侍從瓮前匆匆走過,卻只有兩位在瓮前停下了腳。

  榮緩緩歇在陰涼地,欹著燒手的牆, 呼哧呼哧喘著氣。

  「素妝阿姊, 我心裡兀突突的,不好受。」

  施素妝搵帕,拭著額前的汗,「慌什麼?咱們又不是搬喜盒唱喜詞的喜娘,需要出面的場合, 咱們都不用去。咱們是來陪新娘子說話的,是來紓解新娘的心慌的。」

  說著攙起緩緩的胳膊往前走。

  她生得高,這一路走得像是胳膊肘里架了個小孩。而那小孩正是緩緩, 她的腳面幾乎沒碰過地, 如同素妝腰間掛著的一塊玉佩, 做不了半分抵抗。

  越暨慈元殿,數位要跟儀仗著的宮嬪將這處堵得水泄不通。

  眼尖的宮婢睞見來人,福了福身, 「施小娘子, 榮小娘子, 公主在殿內等著你二位。快些去罷。」

  宮嬪一聽,自覺地讓開條道。待人走後,你迭我,我偎你,擠擠搡搡地扒著頭往戶牖里看。

  賢妃刮一圈茶沫子,抬眸見人身涌動,建盞道:「想進,就進來。想看,就走近些看。平時一個個懶得起不來問安,眼下遇見稀罕事了,還不趕緊瞧瞧,除除懶氣?」

  她對這些新入宮的年青宮嬪一向嚴厲冷酷,素來不愛與她們打交道。可今日是她女兒出降的大喜日子,多來點人,也算撐撐場,長個面子。

  這些宮嬪低低欸了聲,掇條杌子扎堆坐著。起初沒臉皮敞開聲聊,後來見賢妃一顆心都栓在公主身上,便開始說說笑笑。

  她們打量著喜慶的殿,打量著頭戴珍珠玉冠,一身雍容翟服的賢妃,更悄摸打量著屏風後的新娘。

  這頭婆子端來一碗醪糟圓子,福身道:「公主,出降前您得再吃一頓飯。圓子好消化,奴家給您灑了點桂花,放了半勺蜂蜜,是您愛吃的甜口。吃完這頓,未婚變已婚,日子幸福美滿。」

  宮婢正給浮雲卿化著斜紅妝,摁著鳳冠,見這碗圓子遞不過來,緩緩伸手,接過了碗盞。

  浮雲卿艱難地轉著眸,妝未化好,她怕動作稍微大些,珍珠面靨就得移位。

  「素妝阿姊,緩緩,你們快來坐,跟我說說話。」浮雲卿抿起一個淺淡的笑,又掀起嘴皮子,慢慢咽著圓子。

  素妝欸了聲,掇來兩條杌子,一條自己坐下,一條放到緩緩身旁。

  緩緩瞧浮雲卿這沒心沒肺的樣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陣心酸。

  「咱們仨人里,數你談情說愛最晚,卻數你嫁得最早。你也真是窩裡藏不住個金元寶,一說相中,旋即要大婚。昨日我正繡著花,聽婆子說了你的事,還以為是誤傳了消息。」緩緩吁了口氣,滿聲落寞。

  素妝搭腔說是呀,「幸好家沒搬走,等你處理好這一番事,咱們仨還能約著出去玩。」

  浮雲卿品著緩緩的話,忽地哎唷一聲,「緩緩,你什麼時候找了情郎,還是在我之前?」

  緩緩羞紅了臉,又餵了她個圓子,「我與他的事,等你出降後再說。今日的風光時候屬於你,我可不敢搶。」

  半碗圓子下肚,再想吃時,賢妃斥聲勸:「好了,點到即止,懂不懂。墊墊肚,不能吃飽。新娘子這天就是餓得過來的,吃這麼多,到時難受得吐了,豈不是叫人看笑話?」

  宮嬪捂著嘴笑。

  婆子說那好,哄著正盯著銅鏡烜耀臭美的浮雲卿,「公主,按禮呢,您該哭著拜別娘家。您不用慌,象徵性地掉幾滴淚就好。哭完,咱們就能乘檐子去內東門了。」

  浮雲卿撇撇嘴,「這麼喜慶的事,我哭不出來。娘家不娘家,夫家不夫家的,到最後,都還是我的公主府。這禮能不能免了?」

  婆子一臉為難,正不知該作甚時,賢妃冷哼了聲,「哭不出來?好辦。前幾日你交上來的辭賦默寫,錯了三十三個字。攏共一百字,老天,你竟然能錯三十三個!回去後,把這篇抄三百三十遍,明晚前交給我。哭不出來,哼,我看這下能哭出來不能。」

  「明晚?」浮雲卿只覺自己輕快的魂被雷生生劈成兩半。

  話本子裡的洞房花燭夜,你儂我儂。而她呢,居然要連夜抄三百三十遍!

  倏地鼻腔酸澀,淚珠在眼眶裡打轉,眼睫一顫,一滴再一滴,撲簌簌地滴下來。

  素妝緩緩忙拍著她的背安慰,婆子趕忙搵去她的淚,「這幾滴就夠了,再哭可就不吉利嘍。」

  水墨屏風後,原本坐得筆直的身影,腰杆愈來愈彎,肩頭聳動,當真哭得傷心。

  賢妃苦笑不得,「好了,嚇嚇你罷了。抄三十三遍就行,抄不是目的,讓你記住才是。」

  宮嬪笑著笑著,眼眶漸漸地盈了一泡淚。

  大抵女人天生就帶著母性,不論年齡幾何,不論有沒有生育,但凡碰上愛別離的場面,眼裡就得刺痛一番。

  宮婢端著彩綢銅奩與鴛鴦食盒進進出出,忙得腰酸背痛,腳底板隱隱抽著筋。可抽空往殿裡乜一圈,眼也泛起了紅意。

  貴人們哭,是有感而發。她們這些做小底的哭,就是不吉利,敗壞氣氛。於是只能攬過更多活兒,忙著忙著,就沒心瞎想瞎哭了。

  賢妃只是淪茶建盞,不迭安慰著:「一個個沒做娘的,偏偏生了顆為娘的心。看看我這做親娘的,淚半顆沒流。你們啊,趕緊把淚擦擦,把妝補補。聖人與淑妃殿裡都各自坐著幾位宮嬪,到時一碰頭,偏偏我殿裡的宮嬪狼狽,那怎麼行?」

  拜祖宗,交代話,硬撐著把殿裡的人都送走,她才弓起了腰,抑著聲悶頭哭。

  生養生養,生不易,養更難。這份心酸,大抵只有當娘的才懂。

  *

  這約莫是國朝公主嫁得最風光的一次。

  寶衢設儀伏、行幕、步障,短鐙手執螺青華蓋,引著公主所乘的雲鳳金銅檐子。天武官抬著一箱箱紅綢嫁妝,隊末是身披紅羅銷金長衫的宮嬪與騎馬隨行的宮婢女官。

  百姓沒看過這浩浩湯湯的大場面,簇擁在路邊仰頭張望。

  那座金銅檐子四面垂著幾層珠簾,遙遙窺見寬敞的檐子裡坐著一個人,恍若一個精緻的傀儡,孤零零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是周國公主,官家最疼愛的女兒。

  他們像觀猴一樣,好奇地張望。張望不到就低下了頭,鑼鼓升天裡,心思各異。

  浮雲卿移開眼,卸下手裡的團扇,只覺這座精緻的檐子把她鎖在了這裡,鎖得她不得不大口喘著氣,才能活下去。

  內東門外漸漸闐滿了一群人。

  敬亭頤把禮直官滔滔不絕的話當耳旁風,那雙期盼的眸望著內東門的方向。

  漸漸的,眼底那一個凝聚的黑點,變成一座華貴的檐子。

  禮直官甩著拂子,抬聲道:「吉時已到!新郎新娘移步開國伯府,行舅姑之禮!」

  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禮直官淺呵了個腰,「駙馬,請您騎上馬,隨行檐子至開國伯府。行過舅姑之禮後,您需引著檐子,越暨公主府。」

  昨日還生疏地稱敬小官人,今日就換了稱呼,親昵地稱作駙馬。

  塵埃落定後,眾人暗地裡嫌入贅有損顏面,臉皮上卻仍掛著假意的笑,到處祝賀逢迎。

  敬亭頤利落上馬,勒緊韁繩,馬啼磕擦擦地踏著,他的心也被顛得七上八下。

  偶爾望向金銅檐子,珠簾掩映著一道嬌小的身影,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平靜下來。

  開國伯府在金明池西,比公主府寒磣。大眼一望,就知道是不得勢的貴胄,住著不排場的府邸。

  開國伯成閔與妻王氏哪裡經歷過公主親臨的榮幸事。

  美艷嬌媚的公主,持著團扇,朝他們二位行禮,乖巧地叫了聲家舅,家姑。

  享過這待遇,到死都覺著光榮!

  成閔與王氏一左一右地扶起浮雲卿。

  「敬……敬亭頤這孩子是我的外甥,倘使婚後對您有半點不好,您只管告訴我,我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狠狠教訓他一番!」成閔兩股顫顫,幞頭壓著的頭髮被汗漬濕,話音抖得不成樣子。

  王氏心底罵他沒出息,臉上綻出了個笑,那笑紋深得能夾死幾隻蠅子。

  她捧著浮雲卿遞來的茶,細細品了口,「您有什麼需要,隨時跟我們說。我們一定給您做到。」

  浮雲卿說舅姑說笑。

  她沒有舅姑,降了輩,給開國伯夫婦叫聲舅姑,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全是過場。

  開國伯夫婦庸俗市儈,竟能有一個敬亭頤這樣好的外甥,當真是祖上積福!

  浮雲卿心頭想著這對夫婦,這對夫婦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浮雲卿。

  送走烏壓壓一幫人,成閔與王氏皆吁了口長氣。

  成閔後怕道:「咱倆裝得還行罷。你還別說,把命栓在人家褲腰上的日子就是過得忐忑得緊。」

  「誰說不是呢。」王氏甩著帕,「咱們給姓敬的做了這齣戲,那他應該能放過咱們了罷。」

  成閔搖搖頭說不知,「姓敬的心狠手辣,官家居然捨得把他最疼的女兒交付給這廝。要是官家知道姓敬的真面目,會不會一氣之下把這廝殺了?到時咱們的日子,過得肯定比現在更好。」

  王氏最煩他這幅膽小如鼠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揪著成閔的耳朵,嗔怒道:「你有沒有點做牆頭草三面派的自覺?咱們做過多少腌臢事,你當真不知?能苟活一日是一日,已是最好的結局。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還想作什麼?」

  言訖,揪著他的耳朵往內堂走。

  王氏斥他:「我得跟你好好說道說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事,該說什麼話。腦袋要是還想待在脖頸上,就把我說的都聽進去!」

  *

  踱將公主府,已是太陽搽了層紅霞,日昏暝暝。

  火燒雲照得臉紅撲撲的,甫一歇檐,浮雲卿便拽下了銷金蓋頭,呼著新鮮的空氣。

  公主府與從前相比,只是多了幾處紅與金,多了幾處囍字。喜慶的府邸,攜帶著熟悉的氣息,一起撲向疲憊的她。

  禪婆子接過蓋頭,本想說這不合規矩,睞見浮雲卿累得緊,話又噎在了嘴裡。

  麥婆子終於接來了人,笑出淚花。

  她擁著浮雲卿踅進內院。

  「公主,再行一道同牢之禮,您就能歇著了。」

  同牢之禮,即夫妻對飲合卺酒。

  駙馬需在公主門外等候,朝屋門作揖唱詞,進屋後由贊者引著盥洗,再拜公主,兩人對飲。

  敬亭頤將辣嗓子的烈酒換成了清甜的果酒。他撳起酒爵,遞給浮雲卿。

  他也累,這份累里看不出任何狼狽,依舊光風霽月。可浮雲卿卻從他的眸里窺出幾分不適應的驚慌之意。

  「不要慌,不要怕。」她接過酒盞。是在寬慰敬亭頤,也是在寬慰自個兒。

  兩人平時處得自在輕鬆,喝著合卺酒,再一對視,皆樂得笑出聲來。

  「敬先生,你笑什麼呀?」

  浮雲卿咧著一口白牙,歪了歪沉重的頭。

  敬亭頤搖頭說不知。浮雲卿笑得開心,他也像傻子一樣,跟著她開心。他給浮雲卿擦著濕潤的嘴唇,心火燎原,壓著心底的火,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吮一吮那嫣紅的唇。

  贊者福福身,提醒說:「駙馬,您該去前堂待客了。待酒宴散場,您才能回到婚房。」

  於是門扉一合,前堂的喧囂與內院的安靜被幾道連廊隔開。

  天色愈來愈暗,霞色換成夜色,闔府掌上了暖黃的燈,一盞一盞,將婚房映得紅裡帶金。

  沉寂已久的內院終於迎來一陣沉穩的腳步。

  於是門扉一開,喧囂與安靜的衝突,在此刻,悄無聲息地消散。

  洞房紅燭,稀貴的龍鳳燭燃得無聲無息。

  這陣腳步漸漸逼近。

  門扉一開一合,浮雲卿慢慢抬起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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