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你心我心(3)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長的傳報聲。
「太子駕到!」
那傳報聲明明還很遠,卻有步聲快捷而來,腳步聲一聽就是高手的,輕捷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剎那便到了不遠處。
孟扶搖搖搖晃晃回首,她此刻全身又是血又是汗,早已脫力近乎半昏迷狀態,所中的那枚針上附著的藥物,也有點脫離她的準備和控制,竟然有些影響她的神智,她只隱約聽見最後兩個字,並從逼近的腳步聲里感覺到自己不能抵抗的高手正在接近,甚至還有更多人圍攏了來。
恨恨的跺了跺腳,孟扶搖吸一口氣,一竄而起,一腳踢開密室門,自後窗撲出。
幾乎就在她身影剛剛消失在窗外的同時,密室門再次被人打開,一線天光從門外湧進,天亮了。
和天光一起湧進的還有兩列錦衣侍衛,和尋常的王府護衛不同,這些侍衛神情冷峻,目光隼利,往那一站便有渾然氣勢外放,一看便知個個高手。
他們身上都佩戴著碧色鑲金的如意玉牌,上有篆書「上陽」二字。
無極太子上陽宮專屬侍衛隊,名動天下的「上陽飛騎」。
這些等閒事務不會出動的頂級侍衛,今日一來就是一隊之多,一來就將將軍府護衛驅散到一邊不許亂走,其餘全數湧入節堂,迅速找到了密室,在門邊雁列成行,齊齊躬身。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以至於四更時分天色便已亮了,從節堂里看過去,庭院裡玉樹瓊枝,一色潔白如毯,點綴紅梅如血。
雪地里眾人擁衛中,漸漸行來修長的人影,看起來步子不快,卻剎那近前,淡紫鑲銀龍邊的長衣微微飄拂,披一件比雪更燦爛的銀白狐裘,腰間碧玉腰帶色澤溫潤純正,那般醇和的碧色,給漫天雪野忽然添上一場春意。
那行來的男子,雖然一半臉上遮著面具,但發若烏木,面如瑩玉,銀狐裘光芒燦爛的毫尖掩映下的那雙眸子,似海深沉,波光明滅,教人一看便仿佛被攝了魂魄去。
看見這個男子,那些驕傲的,冷肅的,看誰都目中無人的上陽侍衛都極其尊敬的深深躬下身去。
當世之傑,龍中之皇,享受著國人最崇高的愛戴,十五歲便監國輔政,將無極國治理得富盛強大名動七國,令七國高層凜然畏懼不敢輕攖其鋒的,長孫太子。
長孫無極。
雪地里,絕代風華的長孫太子,冒風頂雪尊貴優雅點塵不驚的一路行來,他所經之處,連雪片都不曾被踏破一絲。
節堂一夜落雪,台階上極其濕滑,侍衛隊長上前來迎,長孫無極卻連停頓都沒有,一掀衣袂便到了節堂內。
隊長僵在那裡,有點詫異的扭頭看著太子背影,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太子有些不對勁,明明步伐神情都沒異常,但他這跟隨他多年的老人卻發覺,太子好像有些心急,素來深邃得看不出心意的眸子裡,也似有隱隱的焦慮,甚至有些……怒氣。
他在那裡揣摩,長孫無極卻已經直接行入被打開的暗室門口。
他在門口停下,一直抄在狐裘內的手緩緩放下,掃視了室內一周,深吸了一口氣。
侍衛更低的低下頭去。
室內,桌椅翻倒一片凌亂,滿地血跡,淅淅瀝瀝的從這頭淌到那頭,看起來觸目驚心。還有一小件東西,汪在一處厚厚的血泊里,大家都眼尖的發現了那是什麼,震驚的抬頭看去。
室內盡頭,郭平戎目光呆滯,捂住下身,他並沒有傷重到完全失去戰鬥力,然而寶貝被毀的打擊實在太過突然,他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長孫無極目光掃過那東西,眼瞳一縮,突然緩緩向前一步。
他這一步行得輕描淡寫,但是隨著這一步跨出,室內所有物件,包括桌椅帳幔蠟燭等物,突然全部無聲詭異的化為齏粉,簌簌揚揚的飄落地面。
護衛們對望一眼,目中露出驚詫之色,這些東西原來竟然早已毀了,只是勉強維持著原形,外力一激便化為灰,可以想見剛才在這暗室里發生了怎樣的一起驚天激戰,以至於所有東西都被拿來做了武器,然後被真氣摧毀。
長孫無極的眼睛,卻只盯著那一地的血,目光在郭平戎身上掃視一番,立即確定僅憑郭平戎身上的傷痕,絕對流不出這麼多血,這一霎長孫無極眸光變幻,似有浪潮剎那捲起,卻又瞬間消逝。
他抬了抬手,侍衛立即無聲退下。
暗室的門再次關上,雪光很亮的從半掩的門縫裡透進來,映得太子眼眸神光變幻,如蒼穹之上風雲疊卷。
郭平戎此時已經恢復了神智,伏在地下深深向太子磕下頭去,哽咽道,「殿下……殿下……」
他伏在滿地血腥的地面,嗅見那鮮血的氣息,有他自己的也有孟扶搖的,他想著那個既機變百出又霸氣豪烈的女子,她將流滿她的鮮血的斷劍刺進自己下身,從此毀了他一生。
他在這樣的血腥森冷的氣息里不住的發抖,只覺得自己燦爛而輝煌的前半生都好似在這一刻結束,如煙花易冷美夢易碎,剎那間便出乎意料的做了無奈的終結。
「殿下……我要報仇……」
眼前血泊映出光影浮動,倒映出一襲淡紫華貴袍角,袍角在他面前停住,郭平戎仰起頭,滿懷希冀的看著自己尊崇並畏懼的太子殿下。
他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一向和若春風,雖深沉卻永遠笑意微微,然而這刻這眼底的神情他竟然覺得無比陌生,他看著那樣的神情,就像看見九天之上飛龍冷然下望,注視著膽敢闖入自己不容侵犯的領地的凡人。
遙遠、逼迫、森冷、而殺氣微微。
他的必殺的誓言瞬間破碎的喉嚨里,全身卻不由自主的開始打戰。
對面,長孫無極輕輕蹲下身,蹲在一地淋漓的血色里,他注視著那些熱血,眼底光芒也如有火焰燃起,淡淡道,「平戎,你犯錯了。」
郭平戎愕然抬頭,再不明白太子殿下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又為什麼不叫太醫替自己診治?
「你錯在睥睨自大,自以為是,你出身底層,成名前吃了太多苦,飛黃騰達之後便管不住自己的性子,睚眥必報心胸狹窄,你曾一夜奔出三百里,將當初吐過你一口唾沫的人全家滅門,你曾命人**你的嫂嫂,只因為你在寒微之時她沒給過你好臉色,你曾因為夜間醉酒,被人於小巷子擦撞,你一怒拔劍殺了那人,連那人的朋友,好心來扶你好心勸架的無辜之人也一併砍殺。」
郭平戎聽著這些自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的秘事,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抬頭看著深不可測的太子,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辰提起這些舊事,而既然知道這些事,當初為什麼又一句不提。
「我用的是將,不是聖人。」長孫無極似看出他的疑惑,淡然俯視他,「將,不需道德文章,只要殺氣凌人,只要你善戰勇武,能禦敵能殺敵,能為我守住南疆一向不安分的十八部族,能為無極朝廷建功立業,你個人德行有虧,私節不謹,又與我何干?與朝廷何干?」
他負手而立,衣袂無風自動,揚出一股奇異的淡香。
「但是,平戎,你今天做了我不能忍受的事。」
迎上郭平戎越發疑惑的目光,長孫無極突然沒有笑意的笑了笑,他俯下身,輕輕在郭平戎耳側說了幾句話。
郭平戎的臉色立即就變了,像是突然吞下一個火炭,整張臉都被極度的震驚扯扁,他張開嘴,好像突然接不上氣急促的喘息著,又似想努力的蹦出字眼來,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再順利的說出一個字。
他瞪著長孫無極,渾身都在顫抖,臉上神情由最初的震驚漸漸轉為後悔、不解、絕望等等諸般情緒,最終他大叫一聲,膝行於地,一路爬過去死死拽住了長孫無極的袍角。
「殿下!饒我!」
長孫無極手攏在袖中,看著自己這個因為失衡的人生所以扭曲了心性的愛將,眼眸里沒有任何情緒。
「……還有件事……托利的那個青樓『春深閣』用上童妓,是因為你吧?」長孫無極笑意淡淡,「你真會玩,也真是玩得肆無忌憚,你真以為那些童女是中州鄉下貧苦人家的孩子?那是南疆十八部族的女孩,被托利擄來墮了這風塵,你這個掌管南疆征伐事的將軍,居然自己先挑釁了桀驁不馴的南疆,平戎,你真令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