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於助人的謝樂芙剛將人扶了一半,一扭頭竟然發現自家二叔正臉色無比難看地看向自己,下意識撒開手。
「呃!」
謝識琅又一次跌倒在地,疼得悶哼了聲。
「這、這要不,大姐姐你來扶吧。」
謝樂芙咽了口唾沫,利索地拱手相讓。
謝希暮怔然,瞧男子面色鐵青,只好鬆開梁鶴隨,走到謝識琅的身側,將人重新扶起。
「讓你受傷是我的錯,你不願意扶我,不用勉強。」
謝識琅繃緊了面龐,說的話亦是陰陽怪氣,她抬眼便能瞧見男子生冷的下頜,小聲回:「我…沒有。」
他們趁夜回了鎮國寺,謝識琅吩咐不要驚動謝端遠,命阿梁將明慧帶來的那些草寇押去了三皇子府,至於要如何同趙昇交代此事。
謝希暮便不知道了。
前半夜大夫給謝識琅和梁鶴隨止血,等療完傷,以防謝端遠發覺今夜之事,梁鶴隨先回了梁家。
謝希暮是後半夜去找的謝識琅。
他的寮房在另一個院子,謝希暮進屋的時候,男子正躺在榻上緊閉雙眼,像是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撩開了被子,看了眼謝識琅手臂的傷,這才重新給他掖好被角,準備離開。
「你還知道來看我?」
謝希暮身子一僵,緩緩轉頭,只瞧微黃的燭光下,男子眉眼生冷地睨著她。
「小叔叔這是什麼話?我自然是要來看你的。」
她重新坐在榻邊,他卻咄咄逼人,「早前便同你說了,不要與梁鶴隨見面了,為何還要見他?」
「……」
她表情無奈,「老族長說讓我去,我如何好反駁?」
「我看不是。」
謝識琅冷言冷語:「你平日裡反駁我倒是自如。」
她沉默了一會兒,「小叔叔不願意我待在這兒,我走便是了,省得你剛回來就心煩。」
她起身卻被一股力道拽住,本就沒站穩,一不留神往他身上栽過去。
「嘶——」
女子正好壓到謝識琅的傷口,疼得他悶哼了聲,再回神,卻發覺那柔軟至極的雲團牢牢抵著他的臉龐,火燒似的熱燙將他從腳燃到頭。
「快起來!」
謝希暮自然也感覺到了胸口抵著的那道生硬,連忙起身。
男子耳根子紅得徹底,偏偏謝希暮沒察覺,聽到他方才的哼聲,連忙扒開他的被子,「疼不疼?我看看你的傷如何了。」
「不用。」
謝識琅一把捂住被子,「你別碰我。」
「謝識琅!」
她一時也急了,「你別這麼犟,讓我看看傷口裂開沒。」
他遮遮掩掩,反正就是不許她掀開,謝希暮都筋疲力盡了,還是沒擰得過男子。
「我的傷我心裡有數,你回去休息吧。」
他面頰發燥,不自然地瞥了眼被褥下端,偏開了臉,不讓謝希暮察覺他已然面紅耳赤。
「……」
謝希暮無可奈何,看了眼神色古怪的男子,嘆了口氣。
「喏。」
女子的手忽然伸了過來,手心裡一枚紅繩將黃符捆得很緊。
「這是……」
他愣了。
「上回送你荷包的時候我就說了,會給你求一個護身符,這段時日你回了揚州,我日日不過卯時跟著住持誦經,求來了這個護身符。」
她鬆手,黃符砸在他的掌心,輕輕的,痒痒的,沒什麼重量。
他聽了這些話,起先是怔了下,本以為她心裡只有梁鶴隨那傢伙,沒想到會願意為了他日日誦經。
想到這,唇角不自覺便上牽了,又克制住,「是單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其他人都有?」
「?」
謝希暮反應了一會兒,「你說的其他人是說誰?」
「真有其他人?」謝識琅表情頓時垮了下來。
「沒有的事。」
謝希暮忍著笑,細聲細氣道:「只給你一個人的,這樣總不介意了吧?」
「我本就不介意。」
男子沒好氣回答,女子視線在他身邊掃了一圈,瞧見他枕邊的一個小盒子,「這是什麼?」
不等謝識琅回答,小姑娘已經打開,好奇道:「這白玉蘭簪子是小叔叔買的?送給誰的?」
「不是。」
謝識琅只是否認,想去夠,卻被她躲開,不解道:「那是誰買的?」
他想起臨走前謝朝對他千叮嚀萬囑咐,還有看向他時,少年人滿是羞赧的臉龐,故而他嘴唇動了動,張口便道:「隨便撿的。」
小姑娘噢了聲,重新放了回來。
「你若是喜歡……」他重新啟聲:「便拿回去吧。」
「是嗎?」
謝希暮拿起白玉蘭簪子端倪了一番,在男子緊張的目光下,又放進去,「這簪子華而不實,我不喜歡,要不送給阿芙吧?她應該喜歡這種。」
他唇角扯開,這次倒是很快答了:「好。」
心裡好似有股甜滋滋的絲絲縷縷划過,他下意識握緊了符紙,卻察覺紅繩和黃符之間還放著什麼東西似的。
「別拆。」
她攔住他,「住持說過了,這護身符得貼身放著,少拿出來,不然就沒效果了。」
小姑娘愛信神佛,謝識琅本是不大在意的,但這是謝希暮為他耗費了心神求來的,還是從懷裡取出碧色荷包,輕輕塞了進去。
「我當時趕來的時候,你在同明慧說些什麼?」
今日謝希暮是如何死裡逃生的,謝識琅已經聽她說過一遍了,忽然提及這個問題,倒讓謝希暮沒有準備,短暫停頓後,緩緩道:「還能說些什麼,不過是罵我罷了。」
「罵你?」
她瞧著男子,有些猶豫,「明慧往日便討厭我,尤其是瞧見你待我如此之好後,有些誤會吧。」
她口中的誤會,謝識琅大概能猜出是什麼,故而一時半會,沒應她的話。
氣氛沉寂了下來,還是她先開了口。
「明慧的事情…小叔叔打算如何同三皇子交代?」
謝識琅神情很淡,「該如何說,就如何說。」
「明慧好歹是三皇子侍妾,若是三皇子追究,你打算怎麼辦?」她有些擔憂。
「你關心我?」
他的關注點明顯偏頗,袖底是臨行前她給他的木籤,存在感異常強烈。
「小叔叔這話說的,我若是不關心你,為何要替你求護身符?」
謝希暮失笑,又忽然想起來,「對了,老族長這段時日常催促我與鶴隨…像是要定下我和他的婚事……」
她猶豫著,餘光內反映出男子不好看的臉色。
「若是我與他成親,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京城了。」
女子垂著眼瞼,不敢看他。
「我知道小叔叔不喜歡鶴隨,可老族長那邊,你又要如何交代呢?」
「這個你不用管,我會去同他說。」
謝識琅深吸一口氣,耐心勸:「梁鶴隨的事情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你也不了解,若是真讓你和他在一起了,才是真的害了你。」
「這麼說,小叔叔不讓我與梁鶴隨在一起,是為了我好?」
謝希暮的表情平靜,讓謝識琅瞧不出情緒。
「自然。」
「上回郝長安,小叔叔也是這麼說的。」
她淡著聲問:「這回梁鶴隨,也是如此,依照小叔叔為我好的法子,我這輩子該不會要孤獨終老了吧?」
他默然了一會兒,隨即啞聲:「希兒,聽話。」
謝希暮聞言無聲笑了笑,緩緩起身,「我慣是聽小叔叔的話的。」
女子腳步聲蔓延至門邊,輕飄飄傳到他耳底:「左右小叔叔也說了,我是你的人,總會有人給我兜底的。」
榻上之人頓時渾身僵硬,懸崖之上,他為了震懾草寇才說她是他的人,本以為她不會放在心上。
可她的記性偏偏如此好。
竟還讓他兜底?
他無聲捏住了拳頭,胸腔內就好像被塞了一萬根絲線,剪不斷理還亂。
*
天將破曉,謝希暮的寮房內,曉真將柴房關押的小丫頭提了出來。
小姑娘一出柴房就哭倒在地,向女子求饒。
阿順聽到這動靜後,尚有於心不忍,看向正在給院中花草澆水的謝希暮。
「姑娘,這丫頭是我在山腳下堵到的,行囊里藏了不少銀兩。」
曉真將尖尖的行囊扔在了地上,頓時白花花的銀子灑了一地。
「這麼多錢。」
謝希暮將水瓢交給阿順,等後者離開後,她才緩緩走到尖尖面前,「難怪能買我一條性命。」
尖尖忙不迭磕頭,「姑娘,我是被逼無奈的。」
「被逼無奈?」謝希暮笑盈盈蹲在尖尖面前,摁住對方的肩頭,「明慧讓李三將你送到我面前來,委曲求全,博得我的同情心,你處心積慮勸我與梁鶴隨相見,若非那日我逃得快,此刻哪裡還有命站在你面前?」
尖尖渾身一抖,不敢抬頭去看她。
「姑娘……」
「尖尖。」謝希暮的聲音總是溫溫柔柔的,嗓音比春日鶯啼還要動人兩分,此刻卻叫尖尖膽寒。
「人不能這麼貪心的,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你可以走的,但是你偏偏選擇要害我。」
「明慧掉下懸崖之前,說我會因為善良丟了性命,她總以為了解我,可到頭來,丟了性命的人,是她。」
「要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會莫名其妙發善心的。」
當日在鎮國寺碰見李三之時,謝希暮就明白這是一個陷阱,若非謝樂芙非要救下尖尖,她才懶得搭理這對自導自演的主僕。
尖尖聞言不敢相信地看向謝希暮,沒料到謝希暮早在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她的來意。
曉真看著面如死灰的尖尖,想起那日從蕭家送經回來,自家姑娘口頭拒絕調查尖尖,卻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遞過來一張紙片。
上頭只有一個字,查。
「姑娘!」
「求姑娘饒我一命!求姑娘饒我一命!」
尖尖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謝希暮是什麼樣的人物,頭磕得砰砰響,滿臉血色,對方卻未曾動搖過半分。
「姑娘。」
阿順匆匆進來,「方才奴聽寺里的人說,明慧郡主昨夜因急病忽然暴斃,三皇子痛心疾首,著人給明慧操辦喪事。」
暴斃……
尖尖聽到這幾個字,表情徹底僵住。
謝識琅將明慧的人押送去了三皇子府,趙昇一定也知曉了明慧是死於誰之手,卻謊稱暴斃。
趙昇…根本不在乎明慧的死活,他只想要討好謝識琅。
腦子裡得出這個結論,尖尖動作停滯,只聽謝希暮輕飄飄道:「你是郡主的人,我自然不好處置你,同小叔叔知會一聲,將這丫頭送回三皇子府吧。」
「不要!」
到了這個節骨眼,尖尖自然明白三皇子會如何處置她這個知曉所有真相的人,趙昇那人說不準會為了討好謝識琅,將她五馬分屍!
「不要!求姑娘饒我一命!我上刀山下火海都願意。」
「上刀山、下火海,你都願意?」
謝希暮來了興致。
「願意!只要姑娘留奴婢一命,奴婢什麼都願意!」
女子眸底微動,掀開一陣笑色,「那你可願意幫我除掉一個人?」
「是、是誰?」尖尖面上期冀。
對方一字一頓:「樂安。」
尖尖呆住了,「樂安縣主?那、那可是太后撫養長大的人,奴婢…奴婢要如何才能……」
「你只要聽我的就行。」
謝希暮將小丫頭沾滿血腥的碎發捋到而後,笑意清淺,「還是兩個選擇,第一,送你到三皇子府,九成九會死,當然你也有可能活下來,但機會太小;
第二,真正當我的人,我會將你送去縣主府,到時候你要按照我的吩咐行事,絕不可背叛我,否則,你依然沒命。」
尖尖手指發顫,許久之後,才蜷縮起來,握成了拳頭,「奴選第二個,絕不再背叛姑娘。」
謝希暮滿意地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你是聰明人。」
曉真將尖尖帶了下去,阿順猶豫地走向自家姑娘,「姑娘,您方才所說…除掉縣主是…真的?」
阿順是謝識琅安排在謝希暮身邊的,雖然與匯報謝希暮行蹤的阿蟒不同,但歸根結底,所忠於的人還是謝識琅。
先前謝希暮也從未在阿順面前做出過什麼決定,故而小姑娘此刻瞧見姑娘手段狠辣的一面時,難免不敢相信。
「阿順,我知道小叔叔救了你和阿蟒的命,所以我也給你選擇的機會,是要忠於我,還是小叔叔,你想清楚。」
謝希暮拍了拍阿順的肩膀,「你知道的,我這輩子絕不會傷害小叔叔。」
「阿順和阿蟒不同,阿順是姑娘的人,從來到朝暮院的那一日起,阿順就知道了,這輩子,阿順只會對姑娘一個人忠心。」
這些年來,謝希暮待阿順寬厚,小姑娘雖然憨了些,但還是能辨清時局的。
「好丫頭。」
謝希暮這才彎起唇,捏了捏阿順的臉頰,「看來這些年朝暮院的飯,你也沒白吃。」
阿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院子外傳出阿梁的腳步和聲音。
「姑娘,老族長要我給您傳話,收拾東西,現在回京城。」
謝希暮微愣,「回京城?現在?」
阿梁答是。
「小叔叔呢?」
難道問題出在謝識琅身上?
阿梁好像理解錯了她問的問題,道:「主子方才去見過老族長,現下也在收拾行囊,準備回京。」
奇了怪了。
謝端遠既然見過謝識琅,必定也察覺他受傷了,怎麼會突然要求回京?
她徑直走出院子,問阿梁:「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梁的神色遲疑,「姑娘…您…您還是別多問,先回京吧,屆時老族長會親自找您說的。」
對方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謝希暮自然不好多問,回寮房收拾好行囊,便同謝樂芙共乘一車回了丞相府。
去鎮國寺本就是暫住,行囊也少,回了朝暮院簡單收拾了片刻,換了身衣裳的功夫,謝端遠的人便來朝暮院請她去正堂了。
謝希暮跟著下人去了正堂,卻發現謝識琅也在,他端坐著脊背挺得筆直,聲色不動,略顯肅然。
她很想問他今日有沒有按時換藥,還是忍了下來,給謝端遠福身見禮,坐在了謝識琅對面。
「老族長今日是有什麼要事找希兒?還特意回了丞相府,難道謝家……」
「不是謝家。」
謝端遠深吸一口氣,眉宇之間凝聚了濃烈的肅穆,緩緩開口:「將你找過來,是想要談談你與梁家的婚事。」
她愣了下,率先看向對面坐著的男子,他倒是無甚情緒,應當是早知道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