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斗口

  我這身打扮,不好瞞金治財。

  我點點頭,「如此方便。」

  照身帖是讓他幫我弄到的,他自然想到了我要女扮男裝的事,也就沒再說什麼。

  他對面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乾巴瘦老頭,留著山羊鬍子,腦後垂著一條花白的辮子,靠在軟榻里,喝著茶,吃著點心,看起來狀態鬆弛又悠閒。

  老頭背後還跟著幾個夥計。

  我一眼看出來,那幾個夥計身上穿的可都是昂貴的水貂皮,還是純黑的,沒一根雜毛,一看就暖和得不行。

  而那老頭敞著披風,裡頭穿的衣裳上面織的紋樣,是幾乎與黃金等價的緙絲!

  有錢啊,真有錢!

  這樣的大主顧,要是穩住了,往後我還愁沒有源源不斷的大洋進口袋嗎!

  我從前在書寓里接待客人,沈氏寓在江城是數一數二的風雅場所,來的客人通常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非富即貴。

  可連夥計都這般富貴的,我真沒見過!

  大廳中央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一個青花瓷雙耳瓶。

  估計就是今天難住金治財的東西了。

  老頭嘴上叼著個旱菸袋,磕了磕,似笑非笑的,「金老闆,要是實在看不出來,也別強求,咱們今天可以先封盤,等回頭金老闆養好了精神,咱們再約……」

  「斗口」時其中一方看不出問題,又不肯認輸,也可以先要求封盤,改日再繼續。

  不過要求「封盤」的話,得拿出點誠意,白送對方一兩樣好東西。

  「斗口」斗輸了不丟臉,封盤也不丟臉,可問題是,對方是有合作意向的外地客商,這盤一封,恐怕這塊肥肉就要落入別人口中了。

  到時候損失了大生意不說,整個「財記」在江城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金治財趕緊推了我一把:「我這……這年紀大了,眼神不濟了。這不是,我這小兄弟來了,且讓他再瞧一瞧。」

  老頭顯然沒把我放在眼裡。

  但金治財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低頭摸了摸山羊鬍子,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湊過去,從旁邊拿過白棉布手套戴著,然後捧起雙耳瓶仔細端詳。

  這隻花瓶有將近兩尺高,廣口細頸,雙耳做成了羊角造型,瓶身線條流暢,圈足淺寬,上面繪的是回首四爪龍紋,底下有纏枝蓮的紋樣。

  瓶身的浮光和釉色都很自然,釉面硬且厚,濃度很高,釉色沉鬱泛青,鈷料能看出來明顯的層次感。

  這是很有年代質感的東西。

  我把花瓶翻過來,看瓶底,細白的砂底,質感溫潤如玉。

  這是典型的麻倉土燒制出來的青花瓷。

  細嗅氣味,是那種悠遠又有沾染了淡淡人氣的感覺,沉澱的年代氣息籠罩在人間煙火氣當中,應是元代青花,且是相當少見的傳世之物。

  我把花瓶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可從外觀上,怎麼看,都覺得這隻花瓶,應該是真品才對。

  這老頭拿出來「斗口」,他的目的是要做生意,不是來砸場子的,不應該拿真品出來才對。

  我再拿到鼻端,仔細嗅了一遍瓶底的氣息,再嗅嗅瓶口,忽然意識到有那麼一絲不對勁。

  瓶口和瓶身的感覺,不太一樣!

  我心裡頓時有了計較。

  這雙耳瓶的瓶頸不大,男人的手顯然伸不進去。

  但我手腕細,手小。

  我從懷裡摸出一條輕薄的絲帕,包在手上,然後稍微收了下手掌,就像戴鐲子似的,把手伸到了瓶口裡面去。

  在瓶身與瓶頸交界的位置,果然摸到了細細的一圈凸起。

  我借著絲帕包裹,又費了點力氣把手抽出來,這才放下花瓶,點點頭。

  「老先生這花瓶,做得很有講究。」

  金治財聽我這麼說,急著問道:「你真能看出來?」

  我也不急著說結論,先問道:「這位老先生是打算來收點好東西回去是吧?我手上剛好有幾樣東西要出手,行情價,不玩虛的。若是今天斗口我能贏這一局的話,老先生能不能優先看看我的貨?」

  金治財一看連忙說道:「這可是貴客!何止是幾樣,就是幾十樣,也不成問題!你要是今天能贏了這場,他不要的話,我高價收!我上次說的三件誠意,也不要了,能賣多少錢,都算你賺的!」

  看我還沒急著開口,金治財又趕緊說道:「還有那個,你上次托我辦的另一件事,也辦好了,我這就讓夥計給你拿過來!」

  他急著想贏這場。

  他馬上招呼夥計,果然,夥計從裡面的廂房把照身帖拿了給我。

  姓名,沈竹微。

  年齡,二十。

  男。

  很好。

  我把照身帖收在懷裡,躬身一揖,「多謝金老闆。」

  金治財催促道:「你快說說看,問題出在哪兒,我也想聽聽呢!這瓶子我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愣是怎麼看都是一隻真的元青花……」

  我笑笑,走到八仙桌邊上。

  「金老闆,藉手電筒一用。」

  夥計從架子上把西洋的黃銅手電筒拿下來遞給我。

  我拿著手電筒,往瓶身上一打,對著西洋電燈下仔細一看,就看清了。

  瓶頸處有細細的一圈拼接痕跡!

  但那拼接的師傅技術不錯,巧妙地使那拼接的位置剛好在一圈釉色紋路底下藏著,要不是我事先已經摸到了裡面的粘接痕,用手電筒特意照著,也注意不到這種細微之處!

  「瓶子下半截都是真品,又是傳世之物,想必這瓶子上半截損壞以後,殘片尚存但難以修補,所以重新燒制了上半截補上去。」

  我把瓶子重新放回八仙桌上。

  老頭不笑了,夥計們也都不笑了。

  我繼續說道:「用的是一樣的麻倉土,老釉料,照著原本的形制和花樣畫出來,燒好以後用酸水浸泡去燥,再粘接起來。

  這造假的師傅精通修補瓷器之道,做出來的東西幾乎可以假亂真。若不是我能伸手進去摸到斷口的粘接痕,也很難看出來。」

  老頭聽到我說這番話,摸著山羊鬍子,起身對我一揖。

  「不瞞你們說,整個江城,財記是我看的第三家,前頭兩家都沒人識破我這隻花瓶!金老闆手底下果然出人才,這生意,我得跟你們做。」

  他看看我,「但我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