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住。
陸楚寒大步走來,一腳踹開院門。
槍就指到了我頭上。
柳菡珠看清是我,自己背後說壞話被我抓了現場,她倒是一點都不慌,反而楚楚可憐地看著我,伸手握住陸楚寒的手腕,咬著下唇,雙眼紅紅的,梨花帶雨。
在我看過來的瞬間,她又欲蓋彌彰地,把手縮了回去。
不管是陸楚寒,還是柳菡珠,他們都很討厭凌慧貞。
但他們都沒有質疑我這個凌慧貞是假的。
那就說明,他們所有人,都沒見過真的凌慧貞長什麼樣!
我就放心了!
我假裝沒看見她雙目蓄淚和手上的小動作,笑吟吟地跟陸楚寒福了一福。
「少帥,這大清早的,你怎麼讓菡珠表妹一個人待在你屋裡,若是叫那些沒腦子的長舌婦說三道四,可叫她以後怎麼做人!」
「你……」
柳菡珠氣得直翻白眼,又無話可說,只得暫時忽視了我,柔柔弱弱地看向陸楚寒。
「對不起,表哥,都是我不好,說了這些有的沒的……」
陸楚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把槍收了。
「倒也沒什麼不能給夫人聽的話。」
我順竿兒爬。
「是啊,你剛在跟少帥聊什麼呢?」
一面故意抓起柳菡珠的胳膊看,「哎呀,這是怎麼了,這胳膊掐成這樣!」
柳菡珠拿起帕子在眼角按了按,表情越發委屈得說不出話來。
香桃在旁小聲嗶嗶:「還不是夫人您自己……」
陸楚寒的目光,有些嚴厲地向我看過來。
我佯裝不見,反而語氣輕快地問道:「你們猜我剛才從奶奶屋裡出來以後,做什麼去了?」
沒人應我,我自問自答:「我剛才練縮骨爪去了,只要把手往別人身上一放,指甲忽長忽短,形狀百變,一會變成老虎爪子,一會變成牛蹄子,一會變成狐狸爪子,一會……」
柳菡珠自然不信,「哪有這種事,表嫂別是在瞎編。」
我低了頭。
「我自然是瞎編的,可表妹這胳膊上的傷,指甲印那麼深,該是誰掐出來的呢?」
凌慧貞是個鄉下女子,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在鄉下的時候肯定都是自己伺候自己,每天得幹活。
那自然是不可能像千金大小姐般留著長指甲。
我跟她換衣裳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細節,所以在轎子裡就已經悄悄把自己那十個水蔥般的指甲給剪短了,只留下橢圓的指甲蓋兒。
這個家裡,女眷本來就少,留著長長的指甲不用幹活的,怕是只有柳菡珠一個人。
也就是她自己蠢,想給我潑髒水,還留了那麼大的一個破綻。
陸楚寒眉頭微擰,審視的目光落在她的傷處。
柳菡珠臉上掛不住了,強自挽尊。
「我聽不懂表嫂在說什麼……」
陸楚寒面色微冷,瞥了一眼柳菡珠。
「既然是你的錯,那就給你表嫂道個歉。」
我是受委屈的那個,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我極力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無辜眼,眼裡馬上就漾起了水光。
「對不起,少帥,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嫁過來……可奶奶病著,我又不忍心……」
我抬手握住了陸楚寒的手腕。
沒錯,就是剛才柳菡珠握過的地方。
我身材比她纖細比她高挑,上圍比她大,腰比她細,一雙纖纖素手,也比她美了不知多少倍。
有對比才有傷害。
陸楚寒又不是傻子,嘗過更好的,偏生我還是正兒八經的少帥夫人,他怎麼可能還會低頭多看一眼柳菡珠呢。
果然,他冷臉向柳菡珠,「道歉!」
柳菡珠無法,只得低了頭。
「對不起,表嫂,是我錯了……」
就你會茶是吧。
我用力地搖頭,比她還無辜。
「不,你沒錯,是我的錯……」
柳菡珠被我給氣得牙都快咬碎了,綠茶臉都繃不住,氣沖沖地一扭身,走了。
我的不開心都明顯地寫在了臉上。
「少帥,表姑娘她喜歡你。要不然,她何必構陷於我!」
被姿色上乘的女人爭搶,吃醋,嬌嗔,我就不信他心裡不飄一下。
果然,陸楚寒略顯尷尬。
但他明顯不會哄女人,只得板著臉站在那兒,說道:「你可以放心——」
就在這時候,李副官腳步匆匆地進來,打斷了他。
「少帥!」
我連忙鬆開了手,對他福了一福,低著頭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背後依然能察覺到,他緩緩地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被我握過的地方。
……
晚上照例去跟奶奶問過安,我又躲回自己的院子。
眼看著天黑,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隔壁院子裡的動靜。
陸楚寒回了房間以後,似乎洗漱過了,就沒再出什麼聲,像是早早歇下了。
我悄悄地從屋裡溜出來,熟門熟路地翻牆出去,走過兩條街,來到了一家門口插著香樟樹枝的鐵匠鋪子。
鋪子也沒關門,裡頭黑燈瞎火的,有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道:「打煬了,要什麼東西,明兒一早再來!」
我站在鋪子門口,溫聲說道:「我要買十根繡花針,五根要生鐵的,五根熟鐵的,你這兒可有麼?」
暗號對上了,鋪子裡的燈「啪」的一下就亮起來。
男人劃了根火柴點亮了油燈,擰著眉頭問:「找章五爺?」
章五爺就是先前賣我玉璜的那個客商,是江城這一帶有名的「校尉」,干摸金倒斗的行當多年了,手底下有一大批幹這活的。
金治財答應給我辦照身帖,三日後能去拿,那是看在往日的一點交情上。
三日後我要不沒把他要的三件「誠意」拿到手,就等於是他把欠我的情分都還清了,我就沒有資格平起平坐地跟他繼續說話。
我點頭,「是,想找章五爺看看最近的新貨。」
男人皺著眉頭,拿油燈直往我臉上照。
「你?」
古玩這個行當裡頭,魚龍混雜,亂得很,裡頭甚至專門有一批做贗品的大手子,很多大師級的鑒寶家都走過眼。
入這行,就是一比誰手上有資本,碰到牛貨就能收,二比誰眼神准膽子大,萬一看走眼了,就得虧個底兒掉,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就算是金治財這樣的大老闆,也不敢輕易下手,他願意跟我合作,正是因為他看中了我鑒寶的眼光和天賦。
我這麼穿得灰頭土臉的一個年輕姑娘家,上來就說找章五爺,那人有些驚訝。
我從懷裡摸出五個銀洋,按在桌子上。
「麻煩大哥引薦。」
那男人收了錢,沉默了片刻,摸出來一個銅牌牌遞給我。
「行,算你運氣好,這幾天五爺剛好人在江城。你往前面走,遇到路口就左拐,走到把頭的一個黑漆大門就是了。把這個腰牌交給院裡的人,他們會放你進去。」
我按他說的,走了大概三四里路,找到了他說的那處黑漆大門的院子。
遞了腰牌,進了院子,裡頭一個二十多歲、氣質文弱的年輕人,穿件天青色的長衫走出來。
天氣挺冷的,他手上還拿著一把摺扇,硬凸讀書人的范兒。
我沖他一揖,「五爺,我來找您了。」
章開印把摺扇一收,上下打量著我,問:「小蘭春?怎麼今兒這般模樣?」
我簡單把自己逃出沈氏書寓的事給他說了一遍,但沒給他說我如今替嫁進了少帥府。
「五爺,我出去也無所長,還請五爺行個方便,賞我幾樣好東西,咱們往後還有長遠計較。」
章開印哈哈一笑:「東西倒是有,但你也知道,我最近一段時間沒親自出去弄貨。底下人拿過來放我這寄賣,東西也是良莠不齊,你要有本事,就自己進來挑吧。」
我沖他一抱拳:「謝謝五爺,那我就不客氣了。」
章五爺這屋裡,格局設計得十分曲折。
他帶我拐進一個房間,扭動裡面供的一尊佛像,進了一個密室。
老僕把密室里的燈點著,才見這裡頭靠牆兩張大條桌,上面擺著有一二十樣東西。
各式各樣的,有瓷器,有青銅器,玉器,也有鏽得不像樣的劍什麼的。
只是經過簡單的清理和清洗,皮殼包漿都看起來非常古老沉鬱。
我扶著桌子,緩緩坐下來,在靜默中感受每一樣器物所展示出來的,無聲的語言。
它們都是有靈魂的。
新物件無論如何做舊,手段再豐富,做出來的視覺效果再逼真,贗品都不會擁有那種千百年沉澱下來的韻味和靈魂。
出土的古物,靈魂如明珠蒙塵,終見天日時,會自帶一種古老陳舊的泥土氣息。
不同的年代,葬制不同,封土的層次和方式也不同,沉澱出來的氣味也會有細微的差別。
氣味和造型手法風格相符合,靈魂與韻味相對應,定是真品。
而傳世之物,不曾入土,經歷了許多代人的盤摸賞玩,便會染上人氣,有種塵世的靈動感,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贗品則是用一些化學手段浸泡薰染,上面定會留下刺鼻的酸味和新土味,完全不同。
我的鑒寶天賦,並不是什麼天生天眼,而是得益於比常人敏感的細微嗅覺分辨力和觀察力。
我看了片刻,從裡面指了三樣。
一件玉蟬,一件三彩人俑,還有一隻青花小茶碗。
「這三樣,一共五百塊大洋。」
章五爺笑著搖了搖頭,「小蘭春,就看中這三樣?水平退步了啊!」
我笑笑,指了另外兩件。
「給我留著,過幾日再來找五爺您。」
章五爺看著我指的那兩樣,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行,給你留著。」
金治財叫我白送三樣「誠意」,我當然不能拿最值錢的去。值錢的,我得掙錢呢。
跟章五爺立了書契,錢貨兩訖,我揣著三樣寶貝,從那黑油大門裡出去,往一家成衣鋪子走去。
一輪彎月照著我,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心裡有些發怵,總好像有人跟著我似的。
可我停下來回頭看了好幾遍,都沒瞧見人。
又往前走了數百步,猛然前面有一輛馬車,攔住了去路。
我心裡暗叫不好,扭頭就走。
果然,那車裡下來一個人,麻子臉,穿一身褐色團花襖子,叼著水菸袋,把辮稍一甩,冷哼了一聲,「小蘭春,往哪兒去啊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