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群雁南飛。
這本是一個舒服的季節,可邯鄲郡守張賓此刻卻像置身寒冬,雙手顫慄不停。
身前的案几上,擺放著一個青綠色的腦袋。
上面的血污已經被拭去,五官明顯,張賓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是邯鄲郡尉王賀的首級。
共事多年的郡府同僚,如今在案上靜靜的用那雙白蒙蒙的眼晴看著自己。
張賓只覺頭皮發麻,額頭不停冒出冷汗。
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臭味,告訴他眼前的場景不是幻象,而是現實。
「叛賊吳廣果真列毒陰險。這是想以此來恐嚇我嗎?」
張賓咬牙切齒,對下方郡丞吼道:「我偏偏不讓他如意。將逆賊吳廣弒殺郡尉,侮辱其屍的消息傳下去,告訴城中諸人,叛賊殘忍惡毒,連郡尉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殺的。告訴他們,吾等唯有死戰待援,方能活命!」
「唯。」
郡丞低聲應命,正要下去傳達命令,又被張賓叫住。
「等等。」
張賓顫聲道:「把郡——郡尉的首級帶下去。」
待到郡丞哭著臉將王賀的腦袋拿走後,屋中再無一人。
張賓原本支棱的身體癱了下去。
對於王賀的死,他本來是很憤怒的。
可當他親眼看到對方的腦袋時,心中的恐懼抑制不住的滋生。
堂堂郡尉被人所殺,身首異處。
那他這個郡守呢?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恍愧間,張賓仿佛看到那個腦袋上的臉不是王賀。
而是自己。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脖頸。
邯鄲城外的一片平野空地,如今軍帳連綿,旗幟如雲,予戟鈹戈林立,更襯出秋日肅殺之氣。
在臨時搭建的主帥軍帳中,諸將被召集於此。
「也不知郡守看到王賀的腦袋後會是何心情,我猜他今夜定然睡不著覺,生怕自己也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葛嬰哈哈大笑。
張耳則笑道:「郡守是何心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軍將王賀首級大張旗鼓的送入城中,使滿城邯鄲趙人皆知,如此做法定讓城中之人恐懼。當此之時,吳王若是再命降卒喊話,以情動之,以利誘之,則城中趙人舉義之心必然大增。我軍想取邯鄲,易也!」
吳廣撫掌而贊:「張君所言是也,先恐嚇之,後招撫之,邯鄲人心當在我手。」
他轉頭對坐於帳末的司馬印看去:「接下來便該司馬上場了。」
「印定讓邯鄲趙人,盡知吳王之心!」
司馬印高聲應諾,眼中閃過興奮。
所謂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這可是個在家鄉父老面前顯擺的好機會啊。
當天下午,邯鄲城頭儘是人頭攢動,一雙雙目光盯著城外的人影。
「我司馬印,趙之子弟,被郡守張賓徵召為卒,遣隨王賀南下欲擊義軍!」
「然吳王善兵,在漳水畔大破王賀七千人,斬其首而勝,吳王之用兵真如孫子也!」
司馬印穿了一身華麗甲冑,騎著一匹黑馬在邯鄲城外步,向著城頭大聲叫喊:「吳王勝而不殺,並以仁善之心盡收吾等趙人,共得邯鄲子弟五千人效命!」
五千邯鄲子弟!
這話傳到城頭,讓無數守卒雙眼大睜。
似是為了印證司馬印的話。
楚軍營中也走出上千趙地降卒,各自開口用邯鄲方言對著城頭叫喊。
「我是城東留里的劉名!吳王待吾等很好,有吃有喝,爾等快投降吧!」
「我是城西的黑山,就是屠狗的那個,爾等肯定有人買過我的狗肉,我黑山如今投了吳王,爾等還不舉義,更待何時!」
一道道鄉音瀰漫,不少熟悉的面孔讓城頭趙人意有所動。
前幾日就有消息傳來,說吳王不殺趙人。
可郡府那邊又說叛軍歲毒,從郡尉到下邊的小卒全給殺了,讓城中趙人不要抱有投降心理。
如今楚軍派出降卒來喊話,事情真相已不需多想。
此時司馬印更向城頭之人炫耀著自己的新盔甲,他大聲道:「我司馬印在邯鄲時不過一黔首庶民,盡受秦法壓迫,過得何其窩囊。可如今我立功舉義得吳王看重,封我為七大夫,職為軍中司馬,何其的風光!爾等只要也能舉義立功,早晚能與我司馬印一樣,得富貴榮華!」
先前的降卒喊話是降低邯鄲趙人的抵抗心,而司馬印這個「千金馬骨」的現身說法,則是喚起城中一些人的野心。
司馬印立功舉義能封爵拜將,那其他趙人也這樣做,是否也能得到這種待遇?
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想要「進步」的人。
到了最後,司馬印更是以秦趙矛盾為突破口,對著城頭宣洩:「秦趙世仇,
當年長平之戰,吾等祖輩先人盡數為秦所坑殺。邯鄲之戰,易子而食-——.」
「給我射!」
郡守張賓姍姍來遲,聽到那些話語,臉色驟變,下令親衛對著城外放箭。
箭雨飛落。
司馬印早有防備,在對方張弓之前,便駕馬拉開距離。
只留最後一段聲音傳到邯鄲城頭上。
「爾等趙人,甘為秦虜乎?」
牆上的趙人守卒,聽到這些話全都臉色各異,緊緊握著手中的武器。
「不要相信他們的胡言亂語,若再有人叫喊,亂箭射殺。爾等好好守城,若是敢有不軌之心,定斬不饒!」
張賓對著趙人們發出無力的威脅。
他的眼中,泛出一縷絕望。
吳廣若強攻城池,邯鄲尚能抵抗。
但若以人心破城,他張賓如何能敵?
事情的發展,正如吳廣所期待,張賓所擔憂的那樣。
當天晚上一入夜,邯鄲城中便有煙火四起,廝殺聲震天響徹。
「吾等是趙人,不是他秦國的奴隸!」
「秦人殺我高大父、大父、父,我與彼輩有三世之仇,今日就與他們拼了!
「殺郡守,開城門,迎吳王!」
「我想富貴,我想做司馬印!」
各種聲音在邯鄲城中響起。
秦趙血戰數十年,不知多少趙人先輩為秦軍所殺,家家戶戶皆和秦人有仇。
平日裡他們又被官府壓迫,受盡苛法酷刑,更不斷的加深這些仇恨。
秦國如果強大,天下無事,那這些趙人也就默默忍受了。
可如今天下紛亂,有楚軍北上而來,一路攻城略地,盡殲郡尉大軍,使得邯鄲城防衛空虛。連守卒都是臨時徵召的青壯,官府對於本地的趙人幾乎沒多少控制力。
再加上白日司馬印和那上千趙卒喊話所帶來的刺激。
種種因素疊加,整個邯鄲城就像是一個火藥桶,在這一夜轟的一聲爆開了。
城中豪傑、大族帶頭,各裡間青壯響應。
奪取武庫,衝擊城門,聚眾奔赴郡府所在。
「郡君,郡君!」
「他們反了,城中趙人反了!怎麼辦啊!」
郡丞發現不對勁,搶先直奔郡守所在,慌亂大叫。
府中僮僕下人也都各自慌張,但不見郡守張賓出來,只聽其家人說張賓入夜前就進了書房。
郡丞慌慌張張,奔到書房外,也來不及等候,邊叫邊推門衝進去。
「郡君,大事不好了,城中趙————·
郡丞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的看著前方。
邯鄲郡守張賓早已軟在地上,五官擠成一團,手成雞爪彎曲,嘴角處有污血凝固。
在其不遠處,還落著一空空酒杯。
「郡君。」
郡丞喃喃自語,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豪陶大哭。
邯鄲城外,大軍在夜色下聚集。
火把閃耀,將吳廣的臉色映的通紅。
「恭喜吳王,今日邯鄲內亂,吾等大功成矣!』
眾人臉色欣喜,交相讚嘆。
吳廣默默注視著前方。
沉重高大的邯鄲城門,正從內部被人打開。
陣陣呼聲自城中傳來。
「開城門,迎吳王!」
吳廣深吸口氣,對左右道:「入城!」
「入城!」
張耳、陳餘興奮叫起來。
周圍諸將一個個高聲呼喚。
大軍前行,直奔前方的雄偉城池。
自秦軍攻破邯鄲,滅亡趙國以來。
這座城池被秦人統治了整整十九年!
今夜,他吳廣來了。
解放邯鄲!
克復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