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項梁之死

  日落黃昏,霞光灑落在一片原野上。

  這裡位於定陶以東二十餘里,是通往碭郡昌邑的大道所在。

  此時這片原野上有人頭贊動,赤色軍旗飄揚。

  楚軍兵卒紮下營帳的同時,又對著定陶的方向構築防禦工事,以防備唐軍可能的襲擊。

  軍營布壘,自然是要先紮下主將的大帳,以供將領休息和商議大事。

  「嘔—·.」

  項梁走入帳中,剛要坐下,突然身子往前一躬,乾嘔出聲。

  「大王,你沒事吧?」

  「快上蜜水!」

  范增與諸將皆一臉擔憂的望著他們的君主。

  項梁又乾嘔了幾聲,這才抬起蒼白的臉,對他們輕輕搖了搖頭。

  「些許小事,沒什麼問題,不穀能堅持住。」

  項梁臉上扯出一抹笑容。

  從早到晚,一路率軍奔馳趕路。

  縱使項梁坐的是工匠特意為他打造的穩固安車,對比騎馬要舒服的多,

  可這一整天的顛簸下來,還是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支撐不住。

  之所以是乾嘔,是因為他已經將能吐的東西,全部給吐了出來。

  「不穀今日方知坐車之苦也。」

  項梁心中暗嘆一聲。

  等到項莊捧來蜜水,他象徵性的抿了一口後,就放下陶碗,望向眾人。

  「下午使者不斷從後方傳報,言余樊君、朱雞石等軍皆被吳廣擊破。現在唐軍已經追上了項襄,正在同他交戰。以吳廣這般舉動,他定然是早就在等著不穀撤退,好率兵進行追擊。此賊狡詐如斯,果真是不能小看啊。」

  項梁苦澀一笑。

  他這邊一撤退,唐軍就抓住機會追擊,真的是步步緊逼,一點機會都不留給他,只能分兵在後攔截,才能讓他甩開唐軍一段距離。

  范增安慰道:「吳廣雖然厲害,可有諸將軍攔截,唐軍是絕對追不上來的。我軍已派使者前往碭郡傳信英布將軍,讓他在前路接應。只要我軍能入碭郡,便可跳出唐軍的包圍,繞道撤往睢陽或是陳郡,屆時再起兵和他吳廣交戰。」

  『范公說的是,項襄將軍手下有萬人,他只要能再守一日,我軍便可順利撤回碭郡去。」

  聽到眾人這樣說,項梁點了點頭。

  他不求項襄能守多長時間,只要一天,就足以甩掉吳廣的追兵。

  一萬人,應該問題不大吧?

  如果對手是其他人,項梁不會太過憂慮。

  可對面是吳廣,是那個讓他多次吃的唐王。

  項梁不免心中志芯。

  他的擔憂不是多餘的。

  因為沒過多久,定陶方向就有騎兵奔來。

  項雕、周殷兩位楚將帶看摩下短兵一路縱馬狂奔,為項梁帶來最新的戰局消息。

  「降者不殺,速速投降!」

  「我軍大勝!」

  離楚營二十里外的唐楚戰場,黃昏的微光映照出大地上的殘肢斷臂,血肉模糊之景象。

  唐軍在諸將的指揮下或是追殺逃跑的殘卒,或是對俘虜繳械,或是尋找高級楚將的屍首,整個戰場一片忙碌場景。

  「大王,為什麼不繼續追擊!」

  龍且身上沾滿血污,大步走到吳廣身側,叫道:「項梁就在前面,只要能追上去,一定可以將他殺掉!大王啊,絕不能讓項梁跑掉!」

  吳廣警了他一眼。

  現在唐營中最想讓項梁死的,果然還是這個曾經的楚將。

  吳廣沒有輕易開口,而是了陳平一眼。

  這位心腹明白,站出來道:「龍將軍欲殺項梁的心思,吾等都知曉。若是有機會那肯定要將項梁留下。但據我軍探報,項梁現在已經率軍逃到了二十里外,現在天色已是黃昏,不宜趕路行軍。我軍今日又奔馳數十里,連破楚人三陣,將士們早已疲憊不堪,沒有再戰的力量。如果在這時候繼續追擊,若是被項梁於中道埋伏,豈非壞事?項梁乃是當世名將,不可不防啊。」

  龍且沉默了。

  他知道陳平說的是對的,唐軍現在的狀態並不適合連夜奔襲,若是強行夜襲,很容易被楚軍伏擊。

  見龍且沒有反駁,吳廣這才出聲,對他安撫道:「將軍勿要著急,今日我軍已經大破楚軍三陣,殺其兵馬大半。戰陣之上,項梁已無還手的力氣,

  寡人早晚將其擊滅,將軍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龍且咬著唇道:「末將明白了。」

  就在此時,盧陵大步奔來,喜滋滋報導:「大王,俘虜已經辨認出了項襄的屍身,還有朱雞石和丁疾兩個楚將的首級也找到了。」

  「項襄的屍體。」

  吳廣眼中閃過一抹亮光。

  項梁現在遠在二十里外,吳廣無法率軍去攻,但不代表他不能對項梁造成傷害。

  他再次側首看向陳平。

  「項梁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吧?」

  陳平一證,接著便明白了過來。

  他低笑道:「間人曾傳信,說項梁因激憤而多次暈厥,需要湯藥保命維持,身體不是很好。若是再被氣上幾次,或許就再也起不來了。」

  話語落下。

  陳平與吳廣二人相互對視一眼。

  臉上皆浮現會意的笑容。

  「大王,項襄不顧吾等勸阻,斬殺朱雞石、丁疾二位將軍,使得軍心大亂,被吳廣抓住機會一攻打,我軍便抵擋不住敗了啊。」

  項睢跪在項梁面前,大哭道:「大王,那項襄根本就不懂打仗,這世上哪有戰鬥剛開始就先斬自家大將的事情啊。就是因為他胡亂行事,我軍才落到這般地步啊。周將軍,你說是不是這樣?」

  旁邊的周殷咽了口唾沫。

  項睢在路上和他說過,讓他將戰敗的原因全推到項襄頭上,這才能免除責罰。

  周殷硬著頭皮道:「項將軍說的是,朱、丁兩位將軍率兵後撤,欲與我軍合力對抗唐軍。然項襄認為二人戰敗,有損軍威,便不顧吾等勸阻將二人斬殺,這使得軍心受損,此時又遭唐軍精銳猛攻,故而大敗一場。」

  「項襄糊塗啊,他怎麼會先殺自己人的!」

  「可惡!項襄之前帶人守濟水南岸,結果放任吳廣渡河,如今又犯此大錯,真是壞我楚國大事。若他歸來,定要嚴懲才是!」

  諸將大怒,紛紛唾罵項襄。

  陣陣怒罵在帳中迴蕩。

  項梁感覺腦袋嗡嗡作響,身子不由自主的搖晃。

  「大王。」

  范增一臉關切詢問。

  項梁短暫清醒過來。

  他給了范增一個不穀無事的眼神,又對諸將道:「項襄之事不穀知道了,他現在尚未歸來,也不知是否為唐軍所擒,若是回來了,不穀自不會放過他。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防備吳廣來襲。」

  項梁不願去想項襄的戰敗,因為一想他就感覺胸口疼的慌,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到接下來的安排。

  范增道:「吳廣此人狡詐,手中兵力又多,說不定會生出連夜突襲的心思。我軍當安排一軍在途中夜伏,若是吳廣敢率軍前來,正好敗他一場。要是吳廣不來,那我軍明日一早就立刻撤往碭郡,他一時間也難以追上。」

  「嗯,此事就由范公安排。」

  項梁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有范增在就是好啊。

  雖然他們現在的形勢不太好,但並非就沒有生路。

  只要項梁明日一早跑的夠快,吳廣隔了二十里的路程,想要追上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只要能跑到碭郡,跳出唐軍的包圍圈,那就可捲土重來。

  當然,項梁更希望的還是吳廣能率軍前來夜襲。

  「吳廣若來,不穀以逸待勞,定能將他大敗一場!」

  入夜後,除了從西邊跑回來的楚國殘軍,吳廣也確實派人來了。

  但不是派遣的軍隊,而是身負重要任務使者。

  「大王,唐軍使者前來送還項襄將軍的首級,同時還有唐王議和的親筆書信。」

  「項襄的首級。」

  項梁聽到這幾個字,臉上有黯然閃過。

  項襄死了。

  繼項昌、項悍、項嬰之後,項氏子弟又死了一個。

  不管項襄是否犯了斬殺自家將領的錯誤,導致大戰失敗,他終究是為楚國戰死了。

  項梁頗為哀傷。

  不過很快,他就被那唐王欲要議和的書信所吸引住了。

  「議和?

  「吳廣要議和?」

  不僅是項梁驚訝,范增等人更是滿臉驚色。

  唐軍一日之間連破楚軍三陣,殺四員楚將,占據了極大的優勢,不想著一口氣將項梁消滅掉,他怎麼還會派人來議和了?

  不可思議。

  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樣。

  楚將之中不乏機智之人。

  比如項睢便靈光一閃,叫道:「大王,我知道了!定然是齊國已經出兵,攻打進了唐國後方,現在吳廣後方城池失守,齊軍即將斷唐國糧道。吳廣必須要調軍回去支援,已經沒有再和我軍繼續打下去的力量,所以才會派人前來議和。此事不是吳廣想議和,而是他不得已為之啊!」

  齊國!

  算算日子,還真是該到齊國出兵的時候了。

  項睢的推測還挺有道理的。

  眾楚將大喜過望,紛紛道:「我軍如今處境不妙,若現在真能同吳廣議和,爭取到時間。待我軍回去收拾了劉季,然後再徵兵來攻,便可再向唐國復仇,這可是好事啊!」

  項梁臉上也閃過一抹希冀。

  若真能議和,哪怕只是暫時的,對西楚的好處都太大了。

  可事情真是項睢說得這麼簡單嗎?

  「有詐!我看此事說不定是吳廣在使詐,爾等勿要高興的太早。」

  范增眯著眼晴,冷聲開口。

  這話讓項梁一顫。

  是的,從上次吳廣請項梁相見,讓龍且出面敗壞楚軍軍心,項梁就知道了吳廣這人不可輕信。

  吳廣的套路,那是一套接一套,一不小心就要中了算計。

  在唐軍占據巨大優勢的情況下,吳廣還要派人前來議和,這事情怎麼看都有問題。

  「范公說的是,吳廣狡詐,不可輕信。我且看看他在信中說了什麼,若是他真有陰謀,我便將計就計,正好算計他一次。」

  項梁說著,讓人請唐使進來。

  在傳喚唐使的時候。

  項梁在心中低語。

  「吳廣,我上了你一次當,這一次不管你打得是什麼主意,都別想再從我身上討到好。」

  片刻後,唐國使者走入帳中。

  「小人拜見項王,特奉吾王之令,送還項將軍首級,以及吾王議和之書信。」

  這是一個普通的唐人,不像徹那樣滿嘴妙言,他進帳後老老實實將項襄的首級和唐王的書信送上。

  項梁看到項襄的腦袋,原本平靜下來的心再度激烈的跳動起來,胸口處傳來一陣陣的刺痛。

  「襄兒。」

  項梁深深吸了口氣。

  目光從項襄的腦袋上撇開,讓項莊從使者手中接過吳廣的書信,呈送到他手上。

  范增與諸將都望向了項梁手中的信。

  吳廣的議和信是怎樣寫的呢?

  項梁將那名為紙的信件打開,目光落到上面的小字上。

  「寡人與項王同為天下反秦之諸侯,寡人破王離,入關中而亡秦廷。項王則收關外之地,於蒙陽收降章邯秦軍,滅秦之功大矣。故寡人以項王為天下英雄,故邀約項王與韓、魏二國於論池,尊項為王,並共結安定天下之盟約,此本為天下黔首之安定也。」

  信的前半段是敘舊,述說當初滅秦和論池尊王的事情,還看不出什麼,

  項梁神色保持平靜。

  直到下一段,信中語氣大變,項梁的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然寡人不知,項王竟是殘暴之徒,於新安屠殺秦軍數萬,使關中數萬人無父無夫無子,關中之民皆欲食項王之肉。」

  「項王無信,背棄撤軍之盟約,遣鄭昌駐兵韓國,架空韓王,凌虐韓民,兩郡之韓民盡數聞楚而唾之。」

  『項王貪婪,與齊勾結,撕毀盟約侵略魏國,據魏國之土,殺魏國之王,百萬魏民恨不得寢項王之皮以安眠。」

  「項王無能,與寡人戰於濟水,屢戰屢敗,喪數萬之師於此,楚人皆棄,連龍且之徒亦背楚而歸附於寡人之下,便是鄙夷項王之弱也。」

  項梁看到此處已是咬牙切齒,胸口不斷上下起伏,口中低語道:「吳廣小兒·—..·吳廣小兒,你豈能這般辱我——··—

  范增見狀,就知道那封信有問題,忙起身叫道:「大王不要看了。」

  項梁沒有理范增,他的目光繼續往下掃去。

  「項王如此殘暴、貪婪、無信、無能之徒,世人皆唾罵之鼠輩,豈能與寡人同稱為王乎?」

  「今寡人已殺爾大將數人,滅卒數萬,身後率百萬之師,欲滅汝西楚不過舉手之勞。然寡人敬汝曾有亡秦之功,又憐汝垂垂老朽,生不出子嗣,不欲滅爾項氏之族。」

  『故汝只需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寡人便以封侯待之,封汝為西楚侯,

  享萬世之富貴。如此兵戈不起,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西楚侯,還不歸降寡人,更待何時!」

  一句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以封侯相待,看得項梁血湧上頭,一張臉紅成了猴子屁股。

  這哪是什麼議和。

  明明就是充滿羞辱的勸降信。

  「吳廣小兒,你怎敢如此折辱不穀!」

  項梁勃然而起,一腳將眼前案幾端翻在地,連帶著項囊的腦袋也在地上滾了幾圈。

  范增心知不妙,往項梁這邊跑來。

  「吳廣,不穀定不與你干休!」

  一聲用盡心力的咆哮在王帳中響徹。

  伴隨而起的是從項梁口中噴出的血。

  殷紅刺目,晃疼了所有人的眼睛。

  「大王!」

  范增尖叫一聲。

  項睢、項莊、桓楚、周殷等將領也都大驚失色,慌忙奔來。

  項梁重重倒地。

  范增撲過來,跪在他身側,抱住項梁的身子,哀聲呼喚著:「大王,大王啊!」

  項梁躺在范增懷中,面色不再像之前的那般可怕的紅,而是白的發亮。

  項莊在旁哭道:「大王你不要有事啊,楚國離不開你。」

  一片哀聲。

  項梁氣若遊絲,身子已是無法動彈。

  這種模樣,誰都能知道項梁要完了。

  范增了無牙的嘴,將心中悲痛收起,理智占據頭腦。

  他對項梁道:「王嗣未立,若大王離去,吾等將擁何人為王?」

  項梁的嬪妃有好幾個懷孕的,可現在才九月份,還不到生產期,項梁並無兒子誕下。

  而且就算項梁有兒子,在這種國勢飄搖的情況下,也不太適合幼子繼位,故而范增想要項梁指定一個繼承人。

  項梁眼睛閃了閃。

  他也知道自己到了彌留之際,已是救不回來了,需要選擇自己的接班八項梁張了張嘴,用盡最後的力量,想要說出一個名字。

  「大王,今局勢不定,需要穩重年長之君,絕不可選擇急躁暴虐之徒啊項睢突然開口,話中意有所指。

  項氏一族中,若論穩重年長,除了項梁自己,那就只有他項睢的父親項纏了。

  可項雕這一出聲,卻是將項梁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那口氣給打斷了。

  「啊.—項—..」·

  項梁努力發聲道:「項——·」

  聲音突然斷裂。

  項梁的腦袋歪了歪,竟直接沒了聲息。

  一直到死,項梁也沒說出那個他所選擇的繼承人的名字。

  「大王啊!」

  悽厲的慘叫在帳中響起,哀慟不絕,直衝雲霄。

  唐二年九月。

  西楚王項梁,崩於定陶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