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民分二等

  三月中旬,陳縣附近陸續聚集了上萬刑徒與民夫。

  負責土木建設的郡司空跑前跑後,親自監管這一次的工程營造。

  吳廣他們本次服役的任務是修一條馳道,供二世皇帝的御駕通過。

  馳道是秦始皇時期修建的大工程,其東窮燕齊,南穿吳楚,貫通秦帝國的各處要略之地,是帝國重要的陸路交通網絡。

  不過秦始皇對馳道的規劃並未涉及到陳郡,當時修築的秦楚大道是從武關出來後,經南陽郡南下連通南郡,剛好繞開了南陽郡東邊的陳郡。

  現在天下震盪,楚地躁動,二世皇帝要橫穿陳郡,向這裡的楚人展示皇帝威嚴。

  為了迎接這位天下至尊,陳郡守白喜立刻大征徭役,擴修道路,供二世皇帝的車駕通行。

  「說是馳道,其實是低配版的,要不然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哪能修得好。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樣挺好,工程量小的多。」

  據吳廣所知,秦廷制定的馳道標準非常高。

  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遠遠超過普通的道路建設。

  這麼短的時間,陳郡不可能修好一條標準馳道,故而郡中計劃就是整修原本的道路,在原道路的基礎上夯築加寬,兩側種植樹木,給二世皇帝一個好印象。

  春陽高懸,吳廣等來自陽夏縣的役夫正在一條道路上揮汗如雨。

  「使勁夯,用力!再用力!」

  郡司空派來巡視的一個圓臉小吏站在路側,對著吳廣等人嘶吼連連。

  他指向正舉著夯杵砸地的阿牛:「你這豎子長得如此乾瘦,能有什麼力氣,路若夯的不實,陷了皇帝輪轂,通通都是死罪。快滾去外邊植樹,這夯築的事情讓大個子來。」

  阿牛本就力氣不濟,舉著沉重的杵夯了半天,已是手腳酸軟,頭暈眼花,此刻被這小吏用蹩腳方言說了半天,也不知對方是個什麼意思,一時有些發懵。

  小吏見眼前黔首被自己一頓呵斥後,居然沒有反應的就站在那裡,頓時暴怒,舉起手裡的鞭子就抽了過去。

  阿牛慘叫著摔在地上,肩上綻出條血痕,旁邊和阿牛一起夯築的人都嚇得愣住了。

  吳廣在不遠處見到這一幕,臉色微變,他先低聲止住欲要發怒的毋死,然後跑過去護在阿牛身前,對那圓臉小吏道:「上吏!還請上吏寬饒!這豎子腦袋有些不靈活,不知上吏意思,請上吏恕罪。」

  說著,吳廣又對王瓜等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拉著阿牛給那秦吏叩首求饒。

  見到這一幕,圓臉小吏這才哼罵道:「我出關前,鄉人皆言荊蠻愚笨,如今一看果不其然,怪不得被我秦軍征服。一群蠢蠻之徒,我也懶得與你們多言,速速幹活,若是出了差錯,我定抽死你們。」

  圓臉小吏負責巡視道路,任務繁重,也不想多耽誤,再度叱罵幾句後,便轉身離去,前往下一條路段。

  從始至終,他都表現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

  看著那小吏離去的背影,眾人滿臉仇恨。

  他們是前來服徭役的黔首,並非刑徒和隸臣。

  這不同的身份,在法律上規定的待遇是不一樣的,縱使有所輕慢,一般也不會被鞭笞抽打。

  「是秦人。」

  「聽口音語氣,還是從關中來得,怪不得鄉里傳言秦人囂張跋扈。」

  「我父就是秦人殺的。」

  在眾人低語中,阿牛痛的呲牙咧嘴。

  他恨罵道:「狗秦人,我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就抽我一鞭,真是條惡狗。」

  「閉嘴,不准再胡言亂語,還不速速歸位幹活!」

  負責監工的陽夏縣小吏匆匆趕來,對著眾人一頓亂罵,將他們驅散。

  眾人不敢多言,只是轉過去的臉上都有恨意閃過。

  吳廣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輕輕嘆了一聲。

  在陽夏縣太康鄉時,因為鄉里的秦吏都是本土楚人,他對秦楚之別還感受不深。

  現在到了陳縣,吳廣親眼看到來自關中的秦人後,才發現這裡面很有問題。

  大多數人談秦末之亂,六國遺民反秦時,將視角多集中在秦法、徭戍、賦稅、風俗思想等衝突上,講「天下苦秦久矣」,也多落在這幾個方面。

  實際上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秦人和六國之民並非平等的地位。

  秦統一天下後,天下之民均被稱作「黔首」,可這並不意味著天下的編戶齊民都是平等的。

  在秦官方稱呼中,專門用「新黔首」來稱呼新征服的六國之人。

  同時六國之民的戶籍上會有一欄註明原本的所屬之國。

  比如吳廣的戶籍就很清楚的寫了一個「荊」字。

  地域身份的突顯,代表的是身份的高低和政治上的可靠程度。

  秦人作為征服者,他們對六國之民是天然帶有優越感的。

  被派往關東的秦人在面對當地土著時,心中的優越感常會使他們去欺壓這些「下等人」。

  六國之民作為被征服者,作為亡國奴,面對高高在上的秦人自然會產生難以消除的屈辱感。

  如果再遇到秦人欺侮,這種屈辱感就會轉化為反秦的情緒。

  剛才秦人小吏叱罵鞭打阿牛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始至終,這個秦人小吏都保持著高高在上的態度,看他們這些楚人的眼神就像是看奴隸一般。

  征服者對待亡國奴,態度如何能好?

  秦廷在統治過程中也發現了這樣的情況,故而專門有立法規定,前往六國故地的秦吏不得接受新黔首的財物,不得在買賣中故意損害新黔首的利益,派出去的各地秦吏不得無故毆打、辱罵新黔首等等。

  這些法律條文的頒布,正說明這樣的情況在六國故地並不少見,甚至多到需要朝廷專門立法來約束禁止。

  從現實情況來講,秦人就是這個帝國的一等民,六國之人則是二等民。

  所以在歷史上,秦軍投降項羽率領的諸侯軍後,諸侯手下的吏卒便多乘勝欺辱奴役秦軍,甚至最後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

  這樣的做法,正是六國之民在被秦人欺辱十多年後,進行的殘酷報復。

  吳廣的目光在四周掃過,見到的楚人都對剛才的一幕憤憤不平。

  他心中瞭然。

  怪不得當有人揭竿而起振臂一呼時,整個關東之地,儘是反秦之軍。

  除了秦法嚴苛、徭戍繁重外,誰會甘心去做地位低賤的亡國奴,誰又會願意子孫世世代代都去做被征服者統治的下等人?

  「六國苦秦,不是苦的一點兩點,而是方方面面啊。」

  吳廣明白這一點後,儘量安撫鄉中青壯的情緒,防止他們做出過激的事情。

  他們每日皆悶頭勞作,鏟土、運輸、夯築、植樹……

  隨著道路日趨完善,時間一晃進入了四月。

  終於,消息自郡府傳出。

  二世皇帝的御駕已進入陳郡。

  皇帝,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