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天宇陰沉,黑夜即將吞沒大地。
親衛們在帳中點燃燭火。
搖曳的光芒,讓項梁的神色顯得明暗不定。
龍且、桓楚等人當眾請他誅殺劉季。
范增、項羽在旁沒有開口支持,可也沒有反對。
帳中沒有一個人為劉季求情。
「英雄。」
項梁咀嚼著這兩個字。
唐王吳廣對劉季的讚譽浮上他的心頭。
「微末時聲名未顯,狀為凡夫。實則胸懷大志,腹有良謀,乃為人中之豪傑。」
他又想到唐王在宴上請劉季上座,離去時又當眾贈禮的模樣,被龍且和桓楚一說,眼中不免閃過一抹殺意。
就在此時,帳外傳來一陣大笑聲。
「是哪個小人在請大王誅我劉季的!有什麼話不敢當面說,竟然要在背後使陰招!」
洪亮的聲音傳入帳中,讓龍且、桓楚等人臉色一變。
好傢夥,他們成小人了。
簾幕撈開,項莊先從外進來,稟報導:「君上,沛公和英將軍求見。」
項梁沉聲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劉季大步邁進帳中,先向主座上的項梁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起身大睜著眼睛掃視帳中諸人。
「剛才是誰說要殺我劉季?」
「我倒要看看哪個小人不僅想要我劉季的性命,還要讓大王和我楚國陷入不義中。此人如果不是愚蠢透頂,那就是收了唐王的賄賂,才行此陰毒之事!」
劉季義正言辭,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呵斥,話中的內容更是讓人聞之色變。
「劉季,你在罵誰愚蠢!」
龍且大怒道:「就今日那唐王對你的態度,你敢說和他私下沒有勾結?
而且就像桓將軍說的,哪怕你之前和唐國無勾結,但唐王今日如此對你,你心中難道不會感激他嗎?說不得日後就要出賣我楚國的利益給他!」
桓楚亦怒聲道:「你劉季被唐王贈送重禮,乃是眾人親眼所見。現在竟然還敢在這帳中誣陷吾等收了唐國的賄賂,如此顛倒黑白,真是可笑!」」
兩人一唱一和,相互配合,話語充滿攻擊性。
「哈哈哈.」
劉季大笑。
笑著笑著,他臉色突然一變,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光澤溫潤的美玉來。
「你們說的唐王所贈重禮就是此物嗎?」
劉季冷冷開口。
抬手,揮動手臂,將那玉璧狠狠砸在地上。
咔嘧。
光潔圓潤,琢磨的無比精緻華美的秦宮玉璧就在地上裂成數塊,四處飛濺。
有一塊殘玉落到項羽身前。
他低頭看了看,眼中的寒意散了一些。
其餘人愣在當場。
天山美玉,秦宮所藏,世間之珍寶。
就這樣被劉季眼也不眨的摔碎,太暴珍天物了吧。
劉季摔玉後,看都不看一眼,對驚愣的龍且和桓楚冷笑道:「說你們愚蠢還不承認?昔日齊國有二桃殺三士之事,爾等未曾聽過乎?今日唐王不過是效此古事,欲讓吾等相爭罷了。」
「所謂上座之英雄,天山之美玉,便是唐王手中的桃子,引得爾等心生不滿,對我劉季生出殺意,想辦法進行陷害圖謀。而汝等呢,果真是被唐王料中,自甘步入圈套,一回來就向大王建言殺我劉季。呵呵,爾等自己說,
這不是愚蠢透頂是什麼?被唐王玩弄於股掌之中,難道還要稱爾等一聲聰明嗎?」
劉季說話毫不客氣。
人家都當眾請項梁誅殺你了,到了這種地步哪需要留什麼面子,說話聲音越大,態度越不客氣,就表明自己越有底氣,
果不其然,被劉季這麼當眾一罵,又被碎玉之事所震,龍且和桓楚面色漲的通紅,但一時間沒找到反駁的話語。
劉季說的有些道理。
如果此事真是唐王所設的圈套,那他們還真成了愚蠢之人。
項梁、項羽等人皆目光微閃,劉季的話為今日唐營之事提供了一個解釋就在此時,范增突然開口「沛公所言有理,然則唐王為何要對沛公下手呢?不選他人而擇沛公,
想必是有原因的吧。」
劉季臉色微變,尋聲望去,見范增正笑眯眯的看著自己。
老匹夫!
不就是搶了你座位,何必這般針對。
劉季很生氣。
范增這話是暗戳戳指他劉季既沒本事,又無戰績,質疑唐王為什麼要費這種功夫來整他。
但心裡罵歸罵,劉季此時已經和龍且、桓楚翻臉,可不想再和范增敵對。
劉季在臉上擠出笑容,道:「唐王選我下手,大概就是因為我劉季無甚本事,不如諸位將軍,這才特意將我捧上高位,引得諸位心生不滿。若是換一個人,比如項羽將軍來,龍將軍、桓將軍恐怕就不會說什麼了吧?這或許正是唐王選擇我劉季的原因。」
劉季轉頭,望向項羽,誠懇道:「世人皆知在潁川大破司馬夷和趙賁所率秦軍的是項羽將軍,我劉季不過為其管理後勤,安得居此大功。唐王將此功勞按在我的頭上,正是想以此挑撥吾等關係啊。」
項羽忙了忙。
他看看劉季真摯的眼神,又聽看對方逢迎自己的話。
覺得劉季說的還是有可能的。
項羽略一猶豫,輕輕嗯了一聲。
劉季笑了笑,他這義兄弟,吃軟不吃硬,多說幾句好話,退讓一下,也就搞定了。
劉季又轉向項梁,沉聲道:「若是大王聽從龍、桓兩位將軍的話,今日將我誅殺,便是中了唐國之計呀,必將陷大王於不義之地,為天下人所笑。
而我軍中諸位將軍也必心生驚恐,上下離心,此事對我楚國大不利也,還請大王慮之。」
劉季向著項梁重重一拜,轉而起身,又望向一旁的英布,意有所指。
英布有些尷尬。他本來不想摻和這事,可劉季之前幫他解過圍,平日裡兩人也有些來往,現在劉季開口要求自己陪同來見項梁,英布便不好拒絕。
而他此刻站在這裡,就已經幫到了劉季。
項梁沉默不語。
他懂劉季的意思。
龍且、桓楚是項氏自江東起事時就一路跟隨的親信,劉季、英布則是項氏渡江北上後半路來投的將領,
管唐營之事是不是唐王的計謀,只要項梁聽信龍且、桓楚這兩個親信的話將劉季誅殺了,那英布等半路來投的將領該如何想?
項梁手下這類將領的數量不少,除了英布外,還有陳嬰、朱雞石、余樊君、丁疾、蒲將軍等等。
因為唐王對沛公表現的熱情了些,你項梁回來就將其誅殺,還有一點容人之量嗎?
且沛公現在還當眾碎玉明心,同時直言這可能是唐國的計謀。
在這種情況下,項梁要是還當著英布的面將劉季誅殺,事情傳出去的後果可就很嚴重了。
劉季性格豪爽,在楚軍中多與人結交,被許多人稱作長者,就連楚懷王都對他讚賞有加。項梁強行將其殺戮,不知得寒了多少人的心。
思緒在項梁腦海中閃過。
他起身對劉季寬慰道:「沛公無需如此,你的為人我是明白的。唐王之謀,我一開始便看得清楚,從無懷疑沛公之心。還請沛公放心便是。」
項梁一番安撫,又轉頭對龍且和桓楚沉聲道:「龍將軍、桓將軍,我不希望以後再聽到類似今日的話語。諸將當向外,而不可自相內鬥也!」
龍且、桓楚臉色微變。
他們恨恨的看了一眼劉季,低聲道:「吾等知道了。』
剛才劉季當面罵他們小人、愚蠢,現在項梁又幫劉季來呵斥他們。
龍且、桓楚的心裡如何能舒服。
如果眼神能夠殺人,二人滿是惱怒的眼神早就將劉季砍成幾百上千塊了這也是吳廣陽謀的真正厲害處。
人是有情緒和感情的,哪怕看出此事藏有貓膩,心裡該不爽的還是會不爽。
這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為大局考慮,像龍且這種人便是主打一個從心。
今日之後,他和桓楚便恨透了劉季。
項梁又安撫了劉季兩句,便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讓他們出去安排營中事項。
「大王能聽季一言,不為人所惑,真乃明主也!」
劉季向著項梁深深一拜,轉身走出帳外。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遠處有彎月高掛,幾顆星辰在夜空中點綴。
劉季抬頭,看著天上那輪月亮。
張良告訴劉季,他現在所處的情況很危險,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被項氏誅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咬死唐營之事是唐國的陰謀,並且去找英布在旁邊做見證,碎玉以明心,逼迫項梁不敢殺他。
劉季聽從張良的建議,算是勉強跳出了這個危局。
可唐王那樣做,真的是在故意害他嗎?
劉季曾向張良詢問過這事情的真相。
張良回答的很模糊,說劉季如果和唐王之前沒有仇怨,那唐王這麼做也有可能是真心欣賞他。但不管是不是真心欣賞,劉季想要活命都只能咬死陰謀之事。
張良後續還告誡過劉季,不要泄露是他張良出的這個主意。
這讓劉季隱約能看出點東西。
唐王在論池之會上幫助韓國劃分地盤,算是對韓國有恩,所以張良不太好對劉季直說唐王的壞話,故而模稜兩可。
之所以幫劉季出主意,也是源於兩人之前的交情,不忍劉季因此而亡。
從張良的隻言片語以及所出的這個謀略來看,唐王算計他劉季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唉。
劉季輕輕嘆了口氣。
他想到了唐王那句英雄的評價,以及對他真摯熱情的模樣。
「唐王啊唐王,我劉季何德何能,竟勞你如此費心啊。」
楚營大帳中,光線略顯昏暗。
將眾人趕走後,帳中就只剩下項梁與范增二人。
「范公認為劉季剛才說得事情如何,是否真為唐王所謀劃?」
項梁望向范增。
「以唐王的行事,確實有可能幹出這事。但不管如何,唐王既對劉季以熱情相待,又當眾以寶物相贈,劉季怕是也會心動。」
范增說著,起身走到不遠處,借著燭火的光芒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玉他滿是皺皮的手指摩著玉身,感嘆道:「好玉啊好玉,如此美玉,世間難尋,價逾千金,可為一國之珍寶。唐王以此物相贈,真是花了大價錢。」
「以劉季平日的心性,定然喜愛不已。他今日卻懼大王懷疑而不得已當眾碎之,心中難免有所不滿。此人可以不殺,但大王必須要防備唐國私下再派人來尋他,若是劉季因不滿而與唐國在暗中勾結,則對我楚國不利啊。」
項梁面色嚴肅,說道:「我也懼怕此事。然劉季今日當著英布的面碎玉直言,我後面也不好對他動手,該如何處置呢?」
范增想了想,說道:「此事倒也不難。吾等現在不好殺劉季,又怕他私下同唐國聯繫,那就將他調到遠離唐國的地方便是了。這次論池之會,大王不是新得了幾處郡縣嗎?」
項梁一愜,接著雙目大睜:「范公說的是南海諸郡?」
范增點頭道:「然也,南海、閩中諸郡位居南方,與唐國相距極遠,為楚地所隔絕,彼此難以通信。大王正好派劉季為將軍,率兵前去收取。」
「如此一來可防劉季私下同唐國勾結,二來則為我楚國在南方開闢疆土,將四郡收入手中,也算是有所用處。為防萬一,大王將劉季家眷扣在楚地,就不怕他在南邊鬧出事端,日後只能一心效忠於大王了。」
項梁聽得高興,掌贊道:「范公之言甚好,等我正式回楚地建國稱王后,便讓劉季率兵去收取南海諸郡,日後便無需再考慮唐國和他勾結的事情了,妙哉妙哉。」
范增見項梁同意,臉上也露出暢快的笑容。
劉季當眾訴說唐王用陰謀來害他的事情,這確實很有可能,以范增的智慧也能看出些端倪。
可這不是劉季來搶范增座位的理由。
當時面對唐王相邀,劉季明明可以不斷的推辭。
只要劉季不坐,難道唐王還能讓人把劉季架到上首坐下嗎?
結果劉季只隨口推了一句,便大咧咧的坐了上去。
這讓范增如何不生氣。
小豎子不懂尊老敬老,范公讓他去百越之地吃吃苦頭,也是很正常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