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下,襄城外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
「秦將已死!」
「吾等攻進去了!」
大批的楚卒呼號著湧入城池,
赤色大旗在襄城牆垣上迎風飄揚,碩大的「項」字昭示著這座城池接下來的歸屬。
圍攻半月後攻下襄城,項羽本該浮現笑容的臉上卻是緊繃著,嘴唇緊抿,沒有一絲笑意。
「兄長,襄城已破,吾等可以去薛縣了吧。」
從弟項悍大步走過來,興奮開口。
項羽沒有立刻回答,雙目依舊盯著前方的城池。
數日前他們就收到了項梁殺景駒,並盡召魔下諸將前往薛地商議大事的命令。
但項羽將這道命令往後推了。
因為項羽還沒有拿下襄城,這座他第一次領兵進攻的城池竟然堅守頑抗,讓他在這裡碰了個釘子。
第一次出征就無功而返,他還有何面目縱橫於天下。
特別是當項羽從傳令使者口中聽聞吳廣在河北水淹秦軍二十萬,並殺秦將王離的消息,心裡就像是有火焰在燃燒。
一個閭左黔首,打著他大父項燕的旗號起事,掃蕩天下,稱王為尊,今日還打下了偌大的威名。
反觀他這個正牌的項燕之孫,初次上陣就阻於一個小城下,這種事情如何能忍。
項羽死磕襄城,終於在今天拿下了這座城池。
楚兵入城後,城中響起陣陣尖叫聲,那悽厲的慘叫就像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愉悅了他的心,也讓項羽這段時間積累的鬱氣散了不少。
但還不夠。
他轉頭對項悍吩咐:「赴薛之前,讓魔下兵卒給我先屠了襄城。」
「屠——·屠城?」
項悍咽了口唾沫,難以置信的盯著項羽:「兄長,你是說要將城中人盡數殺光?這些黔首助秦軍守城,怕也是被秦人脅迫,沒必要如此吧。」
項羽冷漠開口:「不屠不足以顯我威名,不足以震鑷天下。」
「滿城人者,不論男女老幼盡數阮之,一個不留!」
見項羽神色堅決,語氣不容反駁。
素知從兄霸道性格的項悍,只能苦看臉應下,轉身前去傳令。
兩日間,襄城哭豪連天。
楚軍揮刀,滿城皆屠,無一生者。
屍首堆積如山,血水覆滿大地。
直到這時,項羽才露出了笑容。
他攜帶屠城之威拔營啟程,趕赴薛地。
只是剛一回到薛地,項羽就聽說了一個消息。
吳廣率軍南下援魏,現在已經過了大河,還派遣使者一路大張旗鼓的前來薛郡,欲命上柱國項梁出兵和他一同救援魏國。
「豎子敢爾!」
項羽勃然大怒,徑直去尋項梁。
此時大帳外,項莊正帶著親衛守護。
「叔父正在與貴客商談,兄長還請稍待。」
項莊上前低語。
「走開。」
項羽怒氣衝心,將堂弟推了個翹超,掀開帳簾大步走了進去。
帳中項梁居於上首,旁側坐了一個白髮老者。
兩人正說著事情,見到項羽進來,皆愣了下。
項羽警了那老者一眼,對項梁大聲道:「叔父,那吳廣黔首成事,僥倖得一威名,竟敢派使者命我項氏。此等事情絕不可答應,否則日後我項氏都將居於其下!」
聽到這話,項梁原本有些怒的神色收了起來,他伸手指了指旁邊的位置。
「羽兒先坐下說話。」
項梁又轉頭對那老者歉意道:「此乃吾兄之子,名籍字羽,性格躁了些,范兄勿要見罪。」
范增撫須笑道:「小將軍英武非凡,行事豪爽,增看得心中喜悅,豈有見怪之意。」
項梁則對項羽道:「此乃居范公,年逾古稀,素有智謀,聞我項氏之名特來相投。孺子安得無禮耶?』
項羽此時坐下後,心中怒氣消了些,貴族禮儀湧上心頭,他對范增拱手告罪道:「籍適才魯莽衝撞,還望范公見諒。」
范增口稱不敢,目光則打量著項羽壯碩魁梧的身軀,頗為欣賞。
見到場面穩定下來,項梁這才接過剛才項羽的話頭。
他嘆道:「羽兒此來是為吳廣傳令之事,其實剛才我與范公也是在為此事商議。我昔日以為陳勝已死,吳廣在河北要不了多久也將覆亡,故而打著陳勝所命上柱國的名號,以收陳勝之殘卒。哪知現在吳廣大敗王離,反以假王身份命令我,倒是使自己陷入兩難之際啊,唉。」
項羽皺眉道:「叔父無需嘆氣,那吳廣欲命令吾等,叔父只需不聽號令便是。否則若是應了他吳廣命令,豈不是向天下人宣告,我項氏位居吳廣之下了,這事絕不可答應。」
「你說的我自是知道。可是陳勝昔日命吳廣為假王,使其監臨諸將,並賜斧符印,使吳廣能代陳勝行事。今日陳勝既死,吳廣又攜大勝之威南下,並用反秦救魏之大義來命令我。我若是拒絕,不僅是以上柱國而反假王,對聲名有損。更背離了天下反秦之義,吾等魔下諸將,怕是會出現許多不滿者啊。」
項梁揉了揉腦袋兩側的穴位,感覺很頭疼。
陰謀尚可能破,陽謀卻是破無可破。
吳廣公開傳令這招便是典型的陽謀。
項梁若是應了,那就承認自己是吳廣的下屬。
上下尊卑有序,名分一旦定了下來,以後項氏如果再和吳廣翻臉,那就是以下犯上,定要背負一個罵名。
而且你這次應了吳廣的命令,下一次吳廣又來命令你,那到底是聽呢還是不聽?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項梁如果不接吳廣的命令,倒是能保持自己的獨立建制。
可你之前打著陳勝所封上柱國的旗號得了許多好處,還以反叛陳王為由去針對景駒,稱其為偽王,給自己立了一個陳王忠臣的人設。
現在吳廣來了,項梁本該響應投奔,可這時候又摒棄不應,那就相當於人設崩塌。
而且吳廣還是以反秦救魏的大義來召你,你如果不去,那名聲損失就更大了。
名聲毀掉,不一定馬上出現惡果,但日後那些反秦義士在選擇投奔人選時,對你項氏可就要好好考慮考慮了。且項梁手下如英布、陳嬰等新投奔者又會如何看他呢?
更別說項梁摩下尚有一部分和陳勝有關係的將領,
「邵騷、陳澤等人,乃昔日陳勝舊部,在陳勝覆亡後,他們收攏楚兵五千人來投我,這幾日彼輩聽聞吳廣南下,就有人言想去投奔吳廣。若是我不接吳廣之令,他們心中怕是有些想法啊。」
答應是肯定不能答應。
但不答應,對項氏名聲打擊也很大。
怎麼選都是輸,只是輸得多輸得少的問題。
項羽也聽得直皺眉頭。
他想了想,又道:「我項氏絕不可能居於吳廣之下,與其日後受制於他,不如早日切割。若是邵騷、陳澤等人真欲投吳廣,那就殺了便是。殺一人而威眾人,我看誰還敢不服。」
「殺殺殺,你就知道殺。你可知道殺了有多大麻煩。」
項梁瞪了侄兒一眼,轉頭看向范增,道:「剛才范兄言立王之道,被這孺子打斷,還請范兄再言。」
范增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叔侄二人對話,見項梁詢問,才開口道:「從名義上來講,項將軍為吳廣所制,若不欲投於吳廣,唯有再打一旗號與其抗衡。今遍數楚地,能與吳廣所抗衡者,唯有立楚王之後,使其復國,而將軍以項氏世代將門,君臣大義為由,便可擋下吳廣的號召。」
「立楚王之後?」項梁思慮道:「吾才借陳王名號殺了一個景駒,此時若是再立楚王之後為主,豈非為天下笑也。」
范增搖頭笑道:「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被騙入秦而不返,楚人哀憐至今,故有楚人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可見楚人之所望。將軍若立懷王之後為王,定得各地楚人響應,以半姓熊氏的血脈,便能與吳廣相爭。
此亦景駒一旁支所不能比也。」
懷王之後,華姓熊氏,這含金量確實比景駒這個旁支高太多了。
項梁心有所動。
項氏世代為楚將,為半姓熊氏效忠,有君臣之義。
若是以此君臣之義來抗拒吳廣的傳令,確實是個不錯的藉口,
可以向天下人表明他項梁不聽吳廣的號令,是為了復立真正的楚王之後,絕不是為了自立。
雖然說起來還有些不太好,可名聲損失總不會有那麼大。
而且現在楚地無王,吳廣在救援魏國後,大可以借著繼承陳勝的名義入主楚地,這就是在法理上的宣稱。
他項梁在名號上難以與之相爭,想占楚地,有什麼可以宣稱的嗎?
立一輩姓熊氏為王,就相當於打了另一桿旗幟,項梁就擁有了與吳廣爭奪楚地的口號。
這一看,范增之策確實是利益巨大。
項梁頷首道:「范公所言甚為有理,吾當尋熊氏之後立為王,以此抗衡吳廣。只是吳廣現今以反秦大義招我救魏,若是我不去豈非為天下人恥之?
而且我摩下之陳勝舊部怕也不安啊。」
「此事簡單,將軍就將那些陳勝舊部派過去便是,如此便將兩個問題一起解決。這些人不過數千,就算投了吳廣,也無什麼大礙,反而排除了將軍摩下隱患,還堵住天下人之口。顯示出將軍反秦之心。將軍不會連這數千人都捨不得吧?」
范增笑咪眯開口。
項梁一證,大笑道:「之前那劉季求我助他攻豐,我尚且給其五千人。
現今既能堵人之口,又可去除魔下隱患,區區數千人豈會捨不得。」
『范兄之計甚好,吾當謝之。」
項梁起身對著范增一拜。
他被吳廣那道傳令弄得進退兩難,十分鬱悶,而現在被范增三言兩語破解,心中頓時舒暢了許多。
立楚王之後,以抗衡吳廣的號召。
捨棄陳勝舊部數千人,堵吳廣和天下人之口,順便排除隱患。
如此則將損失降到最少了。
就連一旁的項羽也聽得點頭,雖然他不想腦袋上有個楚王,但位居半姓的楚王之下,總比被吳廣號令的好,也不損他項氏的威名。
項羽也跟著起身相拜,對於眼前的白髮老者多了絲敬佩,
見到項梁叔侄相拜,范增並未躲閃,反而微笑道:「將軍勿要心急,我還有一計,將軍可願相聞。」
「哦?范公還有一計,還請言之。」
項梁坐在位上,期待的看著范增。
范增先授了授頜下的白須,這才慢悠悠道:「項將軍遣陳勝舊部救援魏國之時,可派一親信心腹率兵跟隨,然後趁機歸於吳廣帳下,獲其信任,得其高位,如此可為一間也。日後若是將軍與吳廣相爭,或是離間其君臣,或是為將軍送上機密軍情,或是散布假消息,亦或是率其軍歸降,皆可發揮大用。」
「遣間?」
項梁雙目一亮。
間人,也就是間諜。
《吳孫子》中專門有用間篇,所謂用間有五: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
戰國時代間諜來往各國,大家都在用,若是用好了,對於戰爭有極大幫助。
就像范增說得,派一個心腹率軍跟著陳勝舊部一起投降吳廣,便可順勢將一顆釘子打入對方內部,日後或許就能發揮大用。
這是一個用間的好機會,先不管用不用得上,提前派去肯定有好處。
只是派誰呢?
項梁皺著眉毛。
項氏宗族肯定不行,傻子都不會相信。
而且自從起兵後,項梁便任人唯親,項氏有能力的子弟都身居高位,連隱姓改名都做不到,很容易被人認出來。
龍且、桓楚、鄭昌等從江東一路跟隨的將領,項梁肯定信的過。可現在他們都在項梁軍中位居高職,這種江東骨幹與陳勝素無瓜葛,去投降吳廣,
人家豈會相信?
至於英布、陳嬰、丁疾等人,又都是在渡江之後所收,算不上親近,更不可能去做間人這種事。
派去做間之人,必須要有一定的能力,這才能在吳廣軍中爬上高位,普通的無名小卒可以做小間,但用處遠不如一個身居高位的間諜大。
項梁暫時找不到人選,轉頭看向項羽。
「羽兒手下可有能力既強,又信得過的人?」
項羽皺著眉頭想了想,然後道:「我新近納了一虞氏,其兄虞子期頗有才能,與我交好,或可使其為間。」
項梁皺眉道:「婚姻之親,那吳廣豈能信任?」
項羽咧嘴笑道:「這簡單,待我假意凌虐虞氏,又當眾叱罵虞子期,讓其對外說心中懷恨。如此便可順理成章投入吳廣魔下了。以他身份能力,吳廣若是有和我項氏為敵之心,必得重用。」
項梁聽得點頭,掌贊道:「羽兒所言甚是,沒想到你現在也會用計了,讓我頗為驚訝呀。」
項羽嘴角微勾。
派遣虞子期為間,那吳廣定然想不到。
此計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