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陳王隕落

  秦軍南下,兵至蘄縣,如黑雲壓城,整座城池在那可怕兵威面前,都顯得搖搖欲墜。

  「上將軍,賊首陳勝就在城中。」

  大軍陣前,楊熊指著遠處城池上飄揚的楚王大旗,聲音充斥著難以抑制的興奮。

  章邯眯著眼打量那杆赤色大旗,咧嘴微笑。

  「陳勝,逮住你了。」

  其實在半個月前,他就有抓住陳勝的機會,只因後方出事,耽誤了些日子。

  先是陳勝派到新陽、汝陰等地招兵的呂臣、張兩人聚兵數千,在章邯帶兵東進的時候,突然偷襲陳縣。

  因為秦軍在陳縣劫掠的緣故,城中楚人對他們極度慶惡,趁此機會響應暴動,使陳縣被呂臣、張所奪。

  後方重鎮丟失,影響糧草轉輸,章邯忙派趙費率兵萬人前去復奪陳縣。

  之後他又得到魏咎率大軍從碭郡南下援楚的消息,章邯為了保障側翼安全,在減緩攻勢的同時,派遣司馬夷率了一部兵卒前去與魏軍對峙。

  調兵遣將不免耽誤時間,接下來他又和鄧說對時交戰,直到現在才真正追上了陳勝。

  「為免叛軍做困獸之鬥,圍三缺一,以散其軍心,並懸賞陳勝頭顱千金。」

  「今日趕路急迫,讓士卒休憩一夜,明日一早正式攻城!」

  章邯沉著下達軍令,對眼前的城池有必取之心。

  而在蘄縣方面,陳勝與舒勛、王畔等將領巡視全城,激勵兵卒,安排城防布置。

  到了第二日,城外戰鼓敲響,秦軍開始攻城作戰。

  一夜時間,足以讓秦軍打造出幾具雲梯、贛。

  蘄縣不是什麼大城,城牆只有五六米高,城中的物資不足以支持近三萬大軍的消耗。

  同時守城的楚軍連續戰敗後沒什麼戰意,哪怕陳王臨陣激勵,士氣依舊低沉。

  兩日激戰下來,秦軍數次登上城頭,多虧了舒勛帶著短兵親自上陣充當救火隊員,方才勉強將城池守住。

  可到了這時,城中兵卒士氣多喪,夜間常有人翻牆遁逃去尋求活命的機會。

  「蘄縣守不住了,不穀欲率兵向東突圍。」

  軍議上,陳勝冷著臉宣布了這個消息。

  除了王畔鬆了口氣外,舒勛、孔等人皆臉露愣然。

  陳王不是要與秦軍在蘄縣決一死戰嗎?

  怎得又要逃了。

  「秦嘉、項梁等賊各擁兵占據郡縣,欲坐視不穀覆亡,好收漁人之利。

  不穀偏不讓他們如意。」

  陳勝當眾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冷聲道:「他們不來救,不穀就率兵東去,把秦軍引到東海,引到江東,讓章邯去與這些狗賊廝殺,讓彼輩消耗秦軍的力量!如此不穀雖亡,但亦可為吳王出力也。」

  說到最後幾字,陳勝語氣中多了一縷溫情。

  在他看來,章邯消滅了自己這個楚王后,定然會選擇北上攻魏。

  以秦軍展示出來的戰鬥力,魏咎估計也擋不住。

  魏國一滅,章邯率領的秦軍就與王離靠近了。此時吳廣正被王離壓著打,本來就很困難,王離如果再得到章邯的支援,吳廣獨木難支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反正蘄縣也守不住,不如禍水東引1,把章邯拉入東部反秦軍隊的漩渦,

  不僅緩解吳廣的壓力,還能讓秦嘉、項梁等狗賊去和秦軍死拼,讓他陳勝出一口惡氣。

  聽到陳王之語,舒勛眼前一亮。

  此事對自己的女婿有利,他自當支持。

  「城中尚有兵卒兩萬餘人,大王可選精銳者萬人夜走,吾則領剩下之卒在此抗擊秦軍,為大王爭取時間。」舒勛聲音滿是堅定。

  「吾已年老,不善行路,為免拖累大王,吾亦隨賢信君在這蘄縣堅守,

  與秦人死戰到底。」

  孔授著頜下花白鬍鬚,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陳勝看著二人,沉默片刻,起身拱手一禮:「如此,則蘄縣交給二位了。」

  當夜,陳勝與武平君王畔選兵萬人,夜出南門,又轉而東向,奔東海郡而去。

  這一切都被秦軍布置在南側的騎兵看在眼中。

  收到楚軍萬人遁逃的消息,章邯不怒反喜。

  「終於出來了。」

  圍三缺一,正是給敵人棄城逃跑的機會,到了原野上更容易殲滅。

  「我去追殺陳勝,這蘄縣就交給你了。』

  章邯將蘄縣戰事交給楊熊,自己率主力追擊陳勝。

  楊熊領命,在章邯離去後率兵繼續猛攻城池。

  因陳勝的逃亡,蘄縣楚軍士氣跌落到了谷底。

  大王都跑了,他們還打個啥?

  兩日後,蘄縣城破,秦軍攻進城中。

  城牆上,舒勛揮劍刺翻一個秦卒,血水濺在他的臉上。

  「主君,秦軍入城了。」

  曹叔渾身浴血,奔到舒勛身前,稟報最新消息。

  曹氏四兄弟,曹仲、曹季隨吳廣北上燕趙,曹伯護送舒氏家眷離去,只有曹叔陪在舒勛身側,直到這最後的時光。

  舒勛頜首,面色如常。

  他側首望去,只見黑甲秦卒從各個方向不斷湧來,將還在抵抗的楚卒一個個殺戮在地。

  大勢已去。

  舒勛沒有懼怕,只是在秦卒涌過來前,他望向北邊的方向。

  「今日吾雖死於蘄地,然舒氏必將興於河北。縱使一死,又有何懼!」

  舒勛大笑著,拔劍向著秦軍迎去。

  今天他多殺一個秦人,明天他的女婿就將少掉一個對手。

  舒勛將要為他舒氏的未來,戰到最後。

  蘄縣城中。

  孔深深吸了口氣,他伸手正了正頭上儒冠,對左右弟子道:「走吧。

  「唯。」

  八名儒生在孔的率領下,各拔劍出鞘,向湧進城中的秦軍走去。

  這時代的儒生,坐可讀書,立則可持劍殺人。

  「吾乃陳王所命博士,爾等誰與我戰!」

  孔厲聲高喝,白須飛揚。

  孔子的血脈使他身材魁梧,異於常人。雖是老朽,可高聲呵斥下,依舊震得那些秦軍面面相,一時間竟為孔氣勢震鑷,不敢上前。

  片刻後,在一秦軍百將的率領下,秦卒們呼喊著向這幾個儒生撲了上來。

  當日,秦將楊熊攻破蘄縣,殺楚賢信君舒勛,楚博士孔。

  數日後,意圖禍水東引的楚王陳勝,在蘄縣東南方向水(沱河)北岸的一處原野上,被秦軍圍困。

  章邯既然敢圍三缺一,那肯定是做好了追擊的準備,不可能讓陳勝輕易逃掉。

  陳勝一突圍,秦軍車騎就立刻追了上去,章邯則率領步卒緩緩跟在後方楚軍且戰且走,一路傷亡不小,加上路途有士卒趁機逃亡,等秦軍車騎繞道截斷陳勝前路,將其包圍在水北岸時,陳勝手下兵卒只剩下五千人。

  陳勝聽聞前路已被秦軍車騎所阻,沉默半響,他轉身四望。

  只見南邊有水流淌,北、西兩側則是原野茫茫,滿目寂寥。

  他的後方,是五千殘兵敗卒,人人套拉著腦袋,臉色沉重,看不到一張笑臉。

  「前路為秦軍車騎所斷,後有章邯大軍,莫非我陳勝合該殞命於此嗎?」

  陳勝喃喃自語,心中已有某種預感。

  到了這時候,他其實心境已接近坦然,嘆息之餘,他想自己知道死掉的地方是哪裡。

  「此為何地?」

  侍從忙下去尋找泗水郡出身的楚卒詢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稟大王,此處名為垓下。」

  「咳下——咳下—」

  陳勝默默念著這個地名,慘然而笑:「看來此地當為不穀葬身之所。」

  笑完之後,陳勝又肅然正色,走到後方楚卒前,朗聲開口。

  「不穀昔日與吳王自大澤鄉舉義,取蘄,轉而取、贊、苦、柘、譙,

  皆下之。率兵入陳,一戰而奪郢都。自此建制稱王,復立楚國,欲為天下萬民倡,伐無道,誅暴秦!」

  陳勝臉色變得紅潤起來,聲音亢奮。

  「不穀發兵,征伐四方,大軍所過之處,天下豪傑莫不群起響應!大軍取陳、泗水、潁川、南陽、三川、淮南、東、碭、河北之地,兵破函谷,威壓咸陽!」

  陳勝遍數昔日戰績,讓那原本士氣低沉的五千兵卒也不由紛紛看過來,

  眼中重新浮現一縷光芒。

  是的,別看陳王如今落魄,可昔日輝煌之時,那也是一舉一動便可攪亂天下風雲的英雄人物,是他們所仰望的楚國之王!

  見士氣回升。

  陳勝抬起頭顱,跳過楚國衰落的過程,對眾人高聲道:「惜時運不濟,

  不穀兵敗,與汝等被秦人所圍。」

  「當此之時,秦楚不相容,爾等若敗,被秦人所虜,縱使不死,亦為奴隸之屬,做那秦人皇帝的牛馬,世代不得翻身。」

  「與其如此,爾等若還自認楚人,當隨不穀在此與秦人血戰到底,拼至最後一人,向天下展示我楚人的血性與驕傲!吾等楚人,寧死不為秦虜!」

  「不穀問汝等,可願隨我死戰?」

  陳勝聲音激昂,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臉龐。

  他用曾經輝煌的功績和殘酷的下場,喚醒了這些楚卒。

  秦楚不相容。

  戰爭打到現在,楚卒們若被秦人俘虜,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要不是被砍下腦袋當做軍功,要不就會被貶為隸臣。俘虜轉化的隸臣,

  除了終身做苦工外,而且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將成為秦人奴隸,不得脫身。

  若是如此,那還不如一死。

  享受過自由的歡樂,誰還願意去做他人的奴隸。

  剎那之間,五千楚卒群起響應,高聲道:「吾等願隨大王與秦人死戰!」

  「寧死不為秦虜!」

  「吾等與秦人血戰到底!」

  陳勝滿意的點頭。

  「爾等隨不穀,迎戰秦軍!」

  陳勝拔劍高呼,大步往西走去。

  他沒有去攻打東邊堵路的秦軍車騎,而是選擇了後方的章邯主力。

  因為陳勝不願再逃了。

  秦軍攻打陳縣時,他將城池交給蔡賜,自己逃走。

  秦軍攻打蘄縣時,他又將城池給了舒勛,自己帶兵離去。

  這一次,他將不再逃離,而是以楚王之身,與秦軍死戰!

  五千楚卒在絕境下受陳勝激勵,一個個士氣高昂,跟隨他們的君王西向迎戰秦軍主力。

  楚軍突然轉向,並且戰力爆發,打了章邯一個措手不及。

  秦軍先鋒五千人還真被陳勝給率軍擊破了。

  可秦軍人數太多了,這點小敗並不能影響到戰局的走向。

  「居然不逃了,倒也算有些血氣。」

  章邯心態平穩,沉著指揮,調動大軍一層一層壓上去。

  「殺啊!」

  「與暴秦決一死戰!」

  「吾等楚人,絕不為秦虜!要不你死,要不我亡!」

  楚卒嘶吼著,奮力廝殺,用手中兵刃與秦軍血戰。

  他們殺死一個又一個的秦軍,也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五千人。

  四千人。

  三千人。

  兩千人。

  一千人。

  赤旗折斷,鮮血染紅大地。

  從上午殺到黃昏,這一場垓下之戰,也快到了結束的時候。

  「大王,秦軍攻過來了!」

  武平君王畔神色驚惶,奔至河邊一處小高地旁。

  陳勝,正站在這裡指揮著戰局。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指揮的了,楚軍戰死大半,只剩數百殘兵圍聚過來,

  將他這個楚王簇擁在中間。

  陳勝沒有搭理王畔,也沒有去看從三面圍過來的黑甲秦人。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數月的錦衣玉食,並沒有讓他手掌上的老繭消去。

  那厚厚的手繭,仿佛一直在提醒著他曾為人庸耕的出身。

  他想起秦嘉讓使者轉達的嘲笑。

  楚王的位置,是他陳勝一個下賤農人坐的嗎?

  陳勝曾為此暴怒,為此氣惱。

  出身,那是他一直引以為禁忌的東西。

  到了這最後的時刻,陳勝卻釋然了。

  手中厚厚的老繭,不該是恥辱,應是驕傲才對。

  「楚王的位置,我這下賤農人還真就坐了!哈哈哈!」

  陳勝抬頭,望向西側斜陽,嘴角露出高傲的笑容。

  天生貴胄,數千年之公卿血統,那又如何?

  我陳勝瓮繩樞之子,氓隸之人。一個為人庸耕的貧賤農民,還真就當上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將無數貴族踏在腳下,讓那高貴的魏王后裔也得向自已稽首哀求,讓那關中的皇帝也因自己而顫慄。

  天下反秦,由他陳勝始。

  布衣登於王位,亦由他陳勝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陳勝告訴了天下人,王侯之位,能者居之!

  陳勝轉向北方,眼中露出些許遺憾,又有著些許希冀。

  「阿廣能力、眼光皆強於我。昔日若非他相讓,我雖有鴻之志,亦難登臨此位。惜我事業未成,只能希望阿廣能奮起而破秦,完成吾未竟之業。」

  「阿廣,這覆秦大業,交予你了。」

  陳勝輕聲低語。

  激烈的廝殺聲將他驚醒。

  舉目望去,秦軍已殺至十步外。

  陳勝沒有害怕,沒有恐懼。

  他握緊手中長劍。

  他的身後,是流淌的水。

  他的前方,是無數秦卒組成的黑潮。

  「今日,我陳勝縱死,亦還是楚國之王!」

  夕陽餘暉下,陳勝舉劍高呼,向那無邊黑潮大步走去。

  秦二世二年一月底。

  楚王陳勝,戰死於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