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黑色雨雲在空中堆積,壓得下方城池喘不過氣。
在這極為少見的冬日天氣中,楚都陳縣每一個人都繃著臉,眼神里多是恐懼與驚惶。
宋留降秦。
朱房被殺。
秦軍騎兵奔馳於陳縣郊外,示威性的將朱房首級扔到城門附近。
在西北方,秦將章邯正率著十餘萬大軍順道路南下,要不了幾日就將抵達陳縣。
大難將至,城中人心惶惶。
而相比底層黔首對未來的恐懼,王宮中的楚國統治者正壓抑著內心的驚惶,
竭力尋求禦敵的方法。
上個月剛修完的楚宮大殿,陳勝高坐上位,目光盯著下方群臣諸將。
他沉聲道:「逆賊宋留辜負不穀信任,殺中正而降暴秦。今秦軍已過許縣,
不日將抵城下,當此之時,該如何行事?」
或是在私下將恐懼和憤怒的情緒發泄完,陳勝的聲音很平靜。
這般鎮定的神態,先讓群臣安了心。
陳王發問,眾人目光向上柱國蔡賜望去。
蔡賜是故楚勛貴,也是陳勝楚國的第一重臣,為眾望所歸。
他在上朝前就已經有了一些想法,現在見眾臣向他望來,正要開口說出自己的對策。
可話到嘴邊,卻不料有一道聲音突兀響起,其速度之快聲音之大,在蔡賜說話前就已經響徹殿中。
「求援!速求援軍!」
聲音尖厲,語速極快,讓眾臣側目。
蔡賜默默閉上嘴,轉頭看去,見說話之人是被陳勝封為將軍的武臣。
因為陳勝是向眾臣詢問,人人皆可開口。
蔡賜將心中不悅按捺住,靜等對方下文。
此時武臣也不在乎眾人看法,他只快速說道:「今秦軍強暴,大王雖命近臣於新陽、汝陰等地徵兵,然則新征之兵一來數量不足,二來未經訓練難敵秦軍。
想要與暴秦匹敵,唯有藉助他人之力。今魏咎王於魏,其手下大軍十萬,若其派軍來援,自可助我楚國御秦!」
陳勝皺眉道:「魏咎歸國時,不穀已和他定下盟約,他聞不穀之危,定會來援。」
「大王,此一時彼一時。」
「之前魏咎歸國的時候,潁川未失,宋留未降,時局不如此時危險。魏咎恐不能明白我楚國之危,當此之時正該派一使者前往魏地,向魏咎告知情況,請他速速發兵來援。武臣不才,曾週遊韓、魏之間,且為大王信重,今願為大王出使魏地,說得魏咎發兵!」
武臣神情焦急,臉上儘是憂國之色。
陳勝抿著嘴。
主動向魏咎求援,他其實有些不太願意。
自己曾數次拒絕了魏咎的歸國請求,而如今剛把對方放回去,就要拉下臉去請求對方派兵來救援,這可真是太丟臉了。
可想到如今局勢,陳勝又知道武臣說的是對的。
宋留降秦,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此時容不得他在乎面子。
蔡賜、舒勛等重臣亦道:「武將軍所言甚是,魏國乃是強援,若得其支持,
定能與秦軍匹敵。」
群臣附和。
陳勝見武臣主動請纓的模樣,想到他是自己故友,又有將軍稱號,派他出使確實是個重量級的使者,想來魏答會對楚國求援之事重視。
陳勝長吐一口氣,道:「既如此,武將軍便代不穀前往魏國吧。」
「大王放心,武臣定不辱使命!」
武臣大喜過望,忙叩首接下使命,滿意的退到一旁。
待到派遣武臣前往魏地求援一事敲定。
陳勝又嘆道:「魏地離陳郡雖近,但魏咎援軍到來的速度定不如秦軍快,以吾等陳縣不到兩萬的兵馬,想要在援軍抵達前擋住章邯大軍,怕是有些難啊。」
殿中短暫沉默。
從秦軍出關到現在一個多月了,章邯殺周章、田臧,逐伍徐,降宋留,先後殺降楚軍二十餘萬,奪城無數,這種可怕的戰鬥力,換成誰都看得出陳縣是絕對擋不住章邯的。
如果宋留在許縣死守,為他們爭取時間,那陳勝還能在陳縣坐等援軍抵達。
可照眼前的形勢,怕是援軍還沒到,陳縣就先被秦軍給推了。
到了那時楚都淪陷,陳勝兵敗身死,援軍還有意義嗎?
沉默中。
老臣蔡賜站了出來,武臣雖然搶了他的話頭,但其向魏國求援的提議和蔡賜的計劃重合,蔡賜並無不滿。他現在是準備說出計劃中的另一部分。
「臣蔡賜,懇請大王東向,與泗水郡的鄧說將軍和正趕來的武平君匯合,如此則可再聚兵力,等待各方援軍抵達,與秦人決戰!」
蔡賜聲音冷靜。
陳勝眼神一亮,這位老臣的想法和他是一樣的。
現在的楚國不是沒有兵力。
除了陳縣守軍外,東邊的武平君王畔手裡有兩萬人左右,被他派到泗水郡彭城方向攻伐的鄧說也有近一萬人。
這些將領都已經收到了他回援的命令,只是因為距離稍遠,短時間內來不及趕回來,導致陳縣空虛。
如果他陳勝主動往東邊跑,去和王畔、鄧說等人匯合,那就能再得到一支數萬人的兵力。
有了這支軍隊,將時間拖下去,陳勝就能等到援軍抵達了!
陳勝之前還派了使者去找淮南的鄧宗、東海郡的秦嘉以及江東的項梁,想要將這些勢力一起拖入對抗秦軍的戰爭。
這些都需要時間。
坐守陳縣肯定是死定了。
往東跑,則還有生機可言!
這也是當初吳廣給他信中的建言。
陳勝就是這個打算,他要聽吳廣的話。
只是作為一國君主,陳勝在朝會上肯定不好說自己想要拋棄都城往東邊跑,
這需要手下人提出來。
他已經安排了親信胡武做這件事情,如果今天蔡賜不說,胡武也會主動挑這個頭,陳勝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當然由蔡賜這位老臣來說這些話自然是最好的。
隨著蔡賜話音落下,殿中有許多人的臉上閃過喜意。
陳王往東邊跑,他們肯定是要跟隨的,這豈不就是一條生路?
「上柱國所言甚是,大王當東巡泗水,與大軍匯合!」
「然也,還請大王速速東向!」
眾臣紛紛開口。
從眼前形勢來看,陳勝往東邊跑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後的機會,沒人會反對。
追溯楚國歷史,楚王被敵軍追著跑,不停更換都城也是常有的事情。
上柱國挑頭,群臣附和,陳勝這位楚王自是滿口答應下來。
只是他們決定好前往東邊後,陳縣這座楚國的都城又該如何呢?
秦軍南下,必攻陳縣。
只有拿下了陳縣,秦軍兵鋒才會指向東邊。
所以陳縣的守衛很重要,陳勝必須要安排一個有能力的人死守此處,為他陳勝的「東狩」和援軍的抵達爭取時間。
而且此人還必須要信得過才行,否則他前腳剛走,鎮守陳縣的將領像宋留一樣轉頭就投降了秦軍,那可就一切都完了。
陳勝的目光在群臣臉上掃過。
他有些心屬賢信君舒勛,可一想到對方曾是秦國高級將領,就有些忌憚。
就在此時,有一人主動開口,接下了這個任務。
「老臣將為大王守郢都,與秦軍死戰。」
蔡賜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在楚王和群臣都想要東逃之際,他決定留下來,和這座楚國的都城共存亡。
「上柱國乃國之柱石,當隨不穀東去啊。」
陳勝有些捨不得。
蔡賜平靜道:「大王東去,城中守軍定然不安,需要老臣安撫坐鎮,此乃為國家計。大王放心離開便是,老臣死守衛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陳勝感動了。
他看著前方那位白髮老者,起身一拜:「上柱國真乃楚國忠良,不穀能得卿相從,真乃幸也!」
「上柱國大義!」
眾臣亦紛紛向蔡賜相拜。
蔡賜的眼中閃過恍惚之色。
十多年前,秦軍滅楚,楚王負芻在此之前將他貶謫蔡賜沒有與楚國共亡,眼看著楚國社稷沉淪亡,楚民淪為秦虜,他痛苦不堪。
十多年後,秦軍再次兵臨楚都。
他蔡賜,將彌補昔日的遺憾。
隨著陳勝在朝會上決定避開秦軍兵鋒,帶著他的小朝廷往東走。各種準備工作在朝會結束後,就立刻開始進行。
最先行動的是武臣。
「母親、阿姊,現在秦軍將來,楚國危在旦夕,我去魏地求援,汝等則跟隨陳王東去,勿要留在此處!」
給家人做好安排後,武臣沒有耽擱,
他以求援急迫為由,從陳勝那裡領取了印信,然後乘上使者專用的紹車,在一隊騎兵護衛下直出陳縣北門,往魏地奔去。
車輪奔馳於大道上。
武臣立於車輿中,看著兩側景物向後倒退,感受著馬車的平穩。
他對前方駕車的御者笑道:「我說莊賈你這駕車的手段挺不錯啊,如此速度依舊平穩,怎得陳王將你從身邊調開,來給我這使者駕車了?」
武臣作為陳勝好友,之前曾和陳勝同車而行,自是認識陳勝以前的車夫。
莊賈緊握繩,一臉委屈道:「凜武將軍,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一日陳王突然將所有御者都給更換了,吾等小人不知其中原委。」
「陳王不要你,那你就暫且跟著我好了。」
武臣哈哈一笑。
楚王陳勝曾經的御用車夫啊!
現在給他武臣駕車,這感覺還是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