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 驚雨逢故人

  儘管緣行特意放慢了腳步,可早春的天氣原本就冷,他們還要風餐露宿,出家後從未下山的善銘仍有些頂不住了,雖然沒抱怨苦和累,但小臉上怏怏的神情已經表明了一切。

  到底年紀還小,練武的時間也不長,經不起這番折騰。可路不能不走,身上又沒錢,不睡在野外又能怎麼辦?最後無法,緣行只能注意沿途的村鎮,挑著有荒宅破廟的地方落腳。

  總算有個片瓦遮身,免了冷寒的困擾。

  下山後的第五天,北方大地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雨。緣行趕路多了,查看天氣已成本能,早早拉著善銘找了間破廟棲身,點燃了篝火。

  起初雨絲細密,可緣行看了看天上黑壓壓的雲層,又感受了下愈發猛烈的勁風,想了想,冒著風雨衝出去,一口氣抱回很多的干木材。他知道,這場雨小不了,總要多做準備才好。

  既然答應師兄要教些東西,緣行自是不能懈怠。

  在野外就沒法計較什麼晚課的時辰了,借著篝火周圍丈大的光明,他從背包中掏出一冊佛經,遞給善銘。

  後者習以為常,端正姿勢接過,展開書冊,便開始誦讀起來。

  緣行聽著柴火噼啪的響動與誦經聲,默默點頭。要說這小沙彌比當年的善果底子要好,起碼字認得全,在寺中二師兄也認真教導。只是武功方面水平一般,頂多算會些拳腳。

  對此,緣行就算有心教幾招也沒有條件,化緣來的食物營養根本無法抵消身體的消耗,時間長了會出問題,只能等到京城再說。

  驀地,他對一旁已經念誦完一章、正翻頁準備繼續的善銘說道:「善銘,師叔告訴你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他往篝火中添了塊木頭,拍了拍手,才繼續道:「今後單身一人趕路,夜裡沒有著落,寧願去睡孤墳,也不要進荒宅舊廟。」

  「這是為何?」善銘大惑不解的停了動作,這些天可沒少住這種地方,怎麼此時竟然說不能進來?

  「此類荒棄之所,極易隱藏一些見不得光的人,殺人越貨之事時有發生。」緣行告誡道:「所以,若沒有武力傍身,輕易不要到這種地方來。」見善銘露出一臉緊張的模樣,又笑起來:「跟著我自然無礙,但你今後若是單身趕路便要注意了。」

  善銘連連點頭。

  緣行這時卻轉頭看向廟門的方向,又淡淡說:「而且出門在外,遇到陌生人也多少要防備些。」

  善銘愣了愣,還待再問,可話沒出口就被咽了回去。

  因為外面風雨漸大,遠處臨近的雜亂馬蹄聲也越來越清晰了。

  「大人,這裡有間破廟,先進去避雨吧。」不久,又交談的聲音想起,接著有人挾風帶雨的跑了進來。

  這間破廟的牆壁保存的還算完好,緣行又是挑背風地方起火,殿門更坍塌了一半,所以在外面根本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等那些人邁進廟門,才看到跳動的火光,不由腳步一頓。其中有兩個人默默握緊了刀柄。

  緣行的視線飛快的在幾人身上掃過,領頭的是一個牽著小孩的華服中年人,有兩名挎刀的護衛,一個書童打扮的小廝,總共五人。

  他的目光在那兩名護衛的身上停頓了一下,眼神重新變得柔和,笑著說道:「相逢即是有緣,幾位施主不妨來烤烤火暖暖身子。」

  那五人看清火堆邊是一大一笑兩個僧人,又聽那年紀大一些的僧人說話客氣,才稍微放鬆了點戒心。

  那小廝先看了自家主人一眼,見他點頭才顛顛地跑過來,用袖子將緣行對面的地方撣掃乾淨,然後重新立於一旁。

  這時,那中年華服男子才拽著孩子慢慢靠近,盤膝坐到了火堆旁,對著兩個僧人合十施禮:「多謝兩位師父收留。」許是因為身上裹挾著外面寒氣的緣故,他們一坐下,篝火的火焰微微晃動了下,泛起一群群細小的火星。

  「旅途不易,不過是一堆篝火,何來收留一說?」緣行搖頭道。

  中年人呵呵一笑,又招呼著同伴一起過來烤火,那兩個護衛其實一直跟在他的左右,這時也坐了下來,其位置一左一右,隱隱將中年人與孩子護在中間,連那個小廝也挑了個角落坐了。

  「繼續念。」緣行沒再管這些人,對著善銘吩咐一句。

  「是。」善銘應了聲,翻開經文繼續念誦起來。

  這些人進來的也算及時,沒過片刻,外面一道驚雷響過,滂沱的大雨夾帶著狂風轟隆隆的席捲過來。外面已經沒有其他光亮了,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雨水和閃電以及瀟瀟風聲。

  只有廟中跳動的篝火,讓人多少安定下來。

  緣行一邊用心分辨善銘念誦的有沒有錯處,一隻手則忍不住撫上了巨窌穴,希望減輕不適感。

  自從上次目盲之後,他的天眼通便暫時無法使用了,雙眼還會時不時痛幾下,詢問金蟬,也得不到具體答案,只說眼睛損傷嚴重仍在溫養,慧眼可能受了些牽累。

  而今日不知為何,疼痛竟然加劇了。

  而金蟬之前明明告訴過他,使用功德溫養眼睛不但很快就會痊癒,還會因禍得福。可這都過去快半年了,一點起色都沒有。千萬別告訴貧僧所謂的好處就是經常眼睛疼。

  慧眼有沒有無所謂,反正他感覺作用不太大,別自己的眼睛再出現什麼問題,那可就真糟了。

  誰知緣行剛在心裡呼喚金蟬,坐在對面的中年人面色古怪的盯著他好長時間,突然問道:「你是緣行和尚?」

  「恩?」緣行愕然轉頭,貧僧現在這麼出名嗎?認真回想,確認沒見過,才疑惑道:「施主認識貧僧?」

  「哈。」中年人激動的一拍大腿:「真的是你這個和尚,沒想到眼睛竟然好了。」看緣行仍是一臉迷惑,才手指自己,笑道:「我是單俊悟啊。」

  「單施主?」緣行揚眉,沒想到在這裡竟然還能遇見故人。

  「你那時目盲,難怪認不出我。」單俊悟細細打量緣行:「不過你的樣貌沒怎麼改變,開始還真不敢認吶,咱們十年未見了吧。」

  「整十年了。」緣行點頭,微微嘆息。

  「那次詩會後,我們一班朋友也總會提起你。」單俊悟跟著感嘆:「你那手腹語術,著實令人驚艷。」在古代社會交通通訊都不方便,至交好友十年甚至幾十年不見的事情不算稀奇,如今能在此地遇到故友,可真說得上緣分了。

  緣行也很高興,算起來,對方可是他下山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聊得相當投機,可謂印象深刻,如今再見心中不免唏噓,時間過得可真快。

  他們這邊聊得火熱,其餘人看他們竟然是熟人,之前內心存著的那一點點戒備便徹底不見了。小廝翻開包袱,取了乾糧分發下來,見善銘和尚書冊在旁看著,也遞過去一張餅子。

  小沙彌連連擺手拒絕,小廝想了想,又笑著翻出一捧果乾出來,沒有直接交給善銘,而是用油紙包著放到了小沙彌的膝上。

  兩人中午其實沒討到多少吃的,緣行沒怎麼吃,都分給了善銘,可他畢竟是個半大孩子,這時早餓了,不敢接餅子,但看著面前的乾果子,他咽了口口水,猶豫著瞄了眼正在交談的兩人,還是忍不住誘惑,偷偷往嘴裡填。

  緣行眼觀六路,自然早看到他的小動作,但他視若不見,依舊聽單俊悟聊著這些年的際遇。

  原來單俊悟早年考上了舉人,如今已經是青州樂安的縣令,去年剛剛到任。今日出門公幹,沒想到返程時被雨阻在這裡。

  緣行有些意外的看他,當年對方只想做個富貴閒人,沒想到竟也考取了功名。不過轉念一想,畢竟人總是會改變了。

  「我也是蹉跎了好些年才考上舉人,再往上便有心無力了,若不是家父在京中得了聖上恩典,也不會這麼快便到地方任職。」單俊悟自嘲的笑道。

  「哦?」緣行對古代官場並不了解,更不知所謂的恩典是什麼,見他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不方便細問,轉頭看向他身旁大約四五歲年紀的孩子,笑問道:「這是令公子?」

  不過他這句問話剛出口,右手就重新覆上了腦門,印堂穴與雙眼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

  「這是我之獨子,單舒。」單俊悟沒發現他的異常,而是一臉慈愛得摟過兒子。

  緣行放開手,又看了孩子一眼,突然心中一動,隨手摘下手腕上師父新給不久的特珠,可是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低頭猶豫片刻,從脖子上將自己隨身佩戴二十多年的佩珠摘了遞過去。

  「這是?」單俊悟疑惑望他。

  緣行臉上依舊笑著,道:「第一次見晚輩,總要有些見面禮,不過貧僧窮得厲害,也就這串從小帶著的珠子拿得出手了。」見對方要推辭,又道:「並不珍貴,是給孩子的,纏到手上或放在布袋裡隨身攜帶,自有妙處。」

  單俊悟看那珠子雖然好看,可材質普通,便接了給孩子掛到手腕上。小孩子似乎沒見過這東西,另一隻小手一直揉搓撫摸著,看上去頗為喜愛。

  然後與緣行繼續交談起來。

  只是,單俊悟並未發現,在整個聊天的過程中,緣行總會不經意的掃向一旁把玩珠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