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窗十載

  窗外春雨綿綿,雨絲如煙,將天地間一切喧囂塵埃都隔在了簾幕之外。黛青色的窗欞上,一雙白皙纖細的手正執著狼毫,在宣紙上揮毫潑墨,落筆有鳳凰點額之態,一氣呵成,字如其人,飄逸出塵。

  這雙手的主人名喚蘇念雨,是禮部尚書蘇鴻遠的獨女,貴女中的翹楚。十六年前,蘇鴻遠迎娶了隴西書香門第宋家的嫡女為妻。婚後一年有餘,宋氏誕下愛女念雨。宋氏雖出身名門,卻是個性情恬靜優雅的女子。她常念著"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古訓,親手為女兒縫製衣裳鞋襪。而蘇鴻遠則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念雨呱呱墜地時,他便請來金陵最負盛名的相士為女兒看相。相士斷言此女"面露貴氣,定主富貴。文昌星拱照,必成才女"。

  自此,蘇鴻遠便開始為女兒的前程未雨綢繆。他私下裡常與妻子商議:"我女聰慧靈秀,日後必成大器。你我定要為她鋪就一條康莊大道。只是女兒家清譽為重,萬不可如尋常官宦子弟般弄些虛名。須得讓她真才實學,方不負上天賜予的慧根。"宋氏也深以為然,遂在念雨及笄之年,為她延請四方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蘇府藏書萬卷,念雨更是如饑似渴地閱讀。每日清晨,荷花初綻時,便已在書房中伏案苦讀;直至華燈初上,銀燭搖曳,方才戀戀不捨地合上書冊。許是過於專注,她常常廢寢忘食,引得母親不住嘮叨:"吾兒呀,讀書固然好,但身子骨也要緊呀。"念雨只是一笑,並不言語,心底卻默默發誓,要用知識和才華為蘇家贏得榮光。

  十五歲那年的探花宴上,念雨一首《江城子》驚艷滿座,當今皇上感慨"字字珠璣,句句錦繡",賜號"墨雨仙子",令其額手可封。自此之後,念雨的名聲傳遍京華,不少達官貴胄欲納其為兒媳,卻都被蘇尚書婉言謝絕。蘇尚書自忖,以女兒的才情,豈能輕易許嫁?非狀元郎不可。

  念雨本人倒是不甚在意這些虛名,反而有些許困擾。她生性淡泊,最愛的便是伏案寫詩作賦,以翰墨丹青寄情。每逢得意之作,她總愛邀上三五好友,對月吟詩,以茶代酒,倒也愜意。

  眾閨秀中,念雨最愛與林家二小姐林婉兒交往。二人青梅竹馬,同窗十載,情同姐妹。林婉兒雖無念雨之珠玉才情,卻勝在性情溫婉可親,最懂念雨心意。每每念雨有煩心事,總愛找婉兒傾訴。而婉兒雖說不出什麼驚天言語,卻總能以潤物無聲的方式撫慰念雨的心緒。

  這日,念雨正在書房揮毫,忽聞門環叩響。

  "請進。"

  婉兒款款走來,手捧一方漆盒,臉上笑靨如花。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婉兒調皮地眨眨眼。

  念雨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什麼呀,賣個關子。"

  婉兒打開盒蓋,只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數十支狼毫,烏黑髮亮,俊逸非凡。

  "天哪,這是……"念雨不禁握住婉兒的手。

  "不錯,正是百年難遇的和氏狼毫。我家老爺遠赴邊疆公幹,無意間得此珍品。他知你最愛丹青墨韻,特意托我轉贈與你,權當解悶。"婉兒甜甜一笑。

  念雨激動地拿起一支狼毫,只覺入手溫潤,毫端微涼,名家風骨盡顯筆端。她試著在宣紙上揮就幾筆,只見濃淡相宜,酣暢淋漓,當真是良工心匠之品。

  念雨幾乎喜極而泣,連連道謝。婉兒卻擺擺手,一臉正色:"念雨,你我二人自幼相識,何須見外。我知你志在詩書,定要光耀門楣,這些狼毫,就當我為你的前程祝福了。"

  念雨聞言,幾乎熱淚盈眶。她緊緊握住婉兒的手,嗓音有些哽咽:"婉兒,你對我太好了。前程似錦的,又豈止我一人。他日你出閣時,我一定為你寫一副喜聯,祝你夫妻百年好合,琴瑟和諧。"

  二人對視一笑,惺惺相惜之情溢於言表。少女情誼,於浮沉流離半生中,是多麼彌足珍貴的慰藉。茫茫紅塵,能有一個知心摯友,夫復何求?

  "對了,聽聞皇上將在端午節舉辦賜宴,邀京城名士獻藝。"婉兒雙眸閃著興奮的光芒,"這可是個絕佳的機會呀,屆時文武百官齊聚,若能叫好在座,必會聲名鵲起。我的念雨妹妹,可要好好準備哦。"

  提到獻藝,念雨不由得面露憂色。雖說她才華出眾,可到底年歲尚小,這種盛大場合,難免要心慌意亂。更何況,父親一向對她寄予厚望,她生怕稍有差池,就會辜負父親一片苦心。

  "你放心,有我在呢。"婉兒瞭然於心,輕輕拍了拍念雨的手背,"咱們先想想,到時候你要獻什麼才好?要我說,不如吟首《蝶戀花》如何?你的詞向來婉約新奇,若再配上你親手繪就的工筆蝴蝶,定能艷驚四座。"

  婉兒的話猶如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念雨的思路。不錯,詞配畫,定能相得益彰,叫好詩壇。

  於是乎,念雨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準備。白天寫詞譜曲,晚上繪畫練字。偶爾也會邀上婉兒,吟詩對弈,甚為快哉。

  日子一天天過去,端午將至。這日傍晚,念雨剛謄抄完最後一個字,婉兒匆匆而至,神色間竟有幾分慌亂。

  "念雨,不好了!聽說……聽說皇上身體抱恙,恐怕賜宴要取消了。"婉兒一臉愁容。

  "什麼?"念雨大驚失色,連手中的狼毫都掉在了地上。多日的心血,莫非就此付之東流?

  "皇上身體要緊,賜宴取消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婉兒嘆了口氣,"只是念雨妹妹這般用功,如今卻是白忙活一場了。"

  念雨呆立許久,忽地嘴角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無妨。學海無涯,吾輩當勵精圖治。今日之苦,他日必能回甘。"

  是啊,她蘇念雨豈是那等曇花一現的浮躁之輩。縱然眼前黯淡無光,不也還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作伴?人生路漫漫,這點坎坷,也算不得什麼。

  婉兒見她如此灑脫,也被這股熱忱所感染,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這才是我的念雨妹妹!你放心,即便無緣在皇上面前一展才華,京城才子佳人,遲早也會知曉你的才情。將來,說不定還能吟得一段佳話流芳百世呢。"

  佳話麼?念雨莞爾一笑。她倒從未想過這些。在她眼中,詩詞本就是抒寫性情的一方淨土,功成名就與否,又有何妨?

  夜幕漸漸籠罩了天際。念雨執筆為燈,再次埋首書齋。窗外蟲鳴陣陣,她卻不覺擾人,只當是伴讀的低吟。

  十年寒窗,她心中從不曾荒蕪。浮名浮利,她不爭;詩情雅趣,她自得其樂。人生苦短,唯有真才實學方能流芳百世。即便頭上三尺有青天,這苦讀的日子,也要一日日堅持下去。

  筆尖懸河,墨汁淋漓。春雨雖停,念雨卻還在風雨中孤行。行過春深幾許,望盡梅花落盡。無人知曉她內心的孤獨與堅毅,卻有一雙溫婉明眸,始終默默注視著她,予以無言的支持。

  窗欞上,燭火搖曳。念雨長身玉立,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梅,愈是風霜,愈顯風骨。

  念雨信手提筆,在墨跡未乾的宣紙上輕輕寫下: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蘇念雨啊蘇念雨,你可要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十年青燈古佛,寒窗苦讀,只望你,莫負了自己。

  窗外,一聲聲蛙鳴,而她只是淡淡一笑,就著昏黃燭光,又埋首書卷。窗欞上,梅影橫斜,不染纖塵。

  念雨含笑,又翻過一頁詩集。夜色愈深,窗外春雨,依舊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