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們不一樣

  寧乾洲比我先離開這裡,他要出去主持大局,震懾風起雲湧的局勢,陪伴我的,只有一位女兵。

  問她什麼,她都不開口。

  像是一個機器。

  我懷疑寧乾洲要把我關一輩子。這難道是上天另一種逼我自殺的法子?新一輪因果循環又來了?

  月余時間,我終於在密室里看到鄭褚,他來帶我離開。

  我說,「外面穩定下來了?」

  他說,「穩定下來了。」

  他用黑色布條綁住我眼睛,我說,「可以離開了?寧乾洲不殺我?我差點要了他的命。」

  鄭褚沒言語,我被女兵牽引著,往外走去。

  我說,「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說,「夫人壽宴,喊你去。」

  我只關心寧乾洲會怎麼處置我,只要我不自殺,那我就死不掉。在保護好家人和朋友的前提下,我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情,可我不想被一直關著……

  鄭褚將我帶上車,沒回答。

  車子安安靜靜開了許久,聽見街道上鼎沸的人聲,我摘下眼睛上的布條,外面是艷陽天,好些日子沒曬過太陽了。

  車上只有我跟鄭褚。

  「我可以不去嗎?」我問。

  「應該……」鄭褚遲疑,「不可以。統帥放你出來,便是讓你參加夫人壽宴的,夫人等著你。」

  我默然片刻,看向他,「姜常卿誰殺的?」

  鄭褚沒回應。

  「阿褚哥哥,一切塵埃落定了,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

  鄭褚謹慎不言,自我刺殺寧乾洲以後,他似乎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處處提防我了。

  他終究是跟寧乾洲一個陣營的不二之臣。寧乾洲一向惜才,他重用鄭褚,有意栽培他,說明鄭褚是有培養價值和提拔潛力的。

  這麼說來,我好像一直不太了解鄭褚,他永遠善解人意,察言觀色。好像不是在伺候寧乾洲,就是在傳達寧乾洲旨意的路上。

  只需寧乾洲一個眼神,鄭褚就能知道要做什麼。

  這樣心有靈犀,說明鄭褚很了解寧乾洲,甚至能精準揣摩寧乾洲的心思。從我接觸寧乾洲那刻起,他就已經跟著寧乾洲了。

  他好像從沒表達過自己,一直在替寧乾洲發言。

  像是沒有喜怒哀樂似得,總在關心旁人。

  「兇手身份,早晚會有人傳給我。你不如賣個人情……」我巴巴瞅著他套近乎,引導他說話。

  他專注開車。

  我盯著他側臉,等待他回答。

  許是被我盯久了,不說話有點沒禮貌,他溫聲,「你不關心你的家人麼?你兒子怎麼樣了,不想知道麼?」

  他很清瘦,屬於文質彬彬的長相。平日裡眼神都是溫和有禮的,只有處理緊急突發事件時,語氣才冰冷有力。

  「他們不會有事。」我淡淡說了句,「我請的有警衛保護呢。」

  我跟靳安共同策劃的這場局,最基本的條件是:靳安派人暗中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退一萬步講,我的家人和朋友都是寧乾洲握在手中的籌碼,他怎會讓籌碼出事。

  沒有了籌碼,他拿什麼等價交換。

  花名冊的內容,我都記在心裡。

  他暫時沒問我要,不等於他不需要,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尋找花名冊這件事被他往後順延了而已。

  「那個叫彭昶的人,你不問問?」鄭褚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我閉口不言,彭昶上輩子比我活得久,也沒死於寧乾洲之手,畢竟那時候他們沒交集,彭昶雖不滿寧乾洲對鏢人被士兵打死事件的處理態度,但上一世,他沒有能力跟寧乾洲抗衡,便沒尋事。所以綜合考量,他大概率不會有事。

  默然片刻,我還是問了句,「昶哥還好嗎?」

  鄭褚說,「統帥生死不明的時候,對外傳出死訊,外面亂過一陣子,那時候,彭昶被人從牢里救走了。」

  我微驚,「可是,寧乾洲前些日子還說……讓你審他……」

  鄭褚默然片刻,「統帥套你話呢……」

  我……

  鄭褚善意提醒我,「以後在統帥面前,說話注意點,三思而後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善良坦誠。你天真爛漫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便又是一番翻雲覆雨的思量。」

  我點頭。

  他安靜開著車,低聲,「你站在小女兒的角度天真地看待人和事,統帥身處波雲詭譎的權力漩渦里,他聽到的和看到的,跟你所言所現,是完全不一樣的。」

  為了讓我更容易理解,他舉例,「就好比,一封女人給男人寫的信。你在看浪漫的情愛,他在看這封信件背後的陰謀和利用價值。」

  「明白了嗎?」他溫聲,「你們兩個思考問題的角度,也全然不一樣。」

  我將長發綁起,「寧乾洲就不是個人。」

  鄭褚將車停在我家門口,示意我回去換身衣裳,「經歷了這麼多事,你該是有點長進了,總不能一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我的一言一行,我對寧乾洲的刺殺,我所有的籌劃落在他眼中,仿似小孩子過家家那般不切實際……

  他把我當小孩子……認為我思想不成熟……心智單純……我是這樣的麼。

  紀凌修也這樣看我,在他眼裡,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

  下車前,我驟然湊近鄭褚,仔細看他的模樣。

  他剛剛那種說教的姿態兀凝,沒動。

  我噗嗤一笑,「知道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你這副說教的樣子,跟紀凌修好像……連語氣都一樣,哈哈哈。」

  他怔了一下。

  「我真的……」我笑說,「間歇性想替凌修討公道,持續性想死。」

  轉念想一想,既然重生了,就不能白活。不管這個過程多艱難,只要結局我能贏,走得慢一點,活得辛苦一點,又怎樣呢。

  上一個計劃失敗了,那就再制定下一個計劃。

  反正寧乾洲又殺不死我。

  只要我不自殺,沒人能拿我怎麼樣。

  我飛快下車。

  他們將我看得很緊,放我回家探親,身後卻跟著兩名士兵一同進門,怕我跑了似的。

  嬸娘瞧見我回來,擔憂的神情終於鬆懈,樂呵呵抱著孩子上前,「兩個月沒回來了!你跑哪兒去了!可把嬸娘嚇壞了!」

  星野和拏雲似乎又不認識我了,直往我嬸娘身後躲。看著我身後兩名士兵,又看了眼旁邊的鄭褚,兩個小寶貝嚇得哇哇直哭。

  兩個月不見,我感覺這倆小子又胖了,細皮嫩肉,白胖白胖的。長高了些許,眉眼漂亮得不像話……

  我熱切瞧著他們,內心溫柔如水,鼻子酸楚。蹲下身子,招呼著他們過來,迫切想要抱抱他們。被禁足那些日子,我其實每日都很想念他們,也會在夜裡發了瘋的牽掛。可是,一看到他們的眉眼,我的心就涼了下去。

  孩子們不靠近我,我便沒強求,上樓梳妝。

  「微兒,這就是你不對了!」嬸娘跟在我身後,「消失了兩個月,回來了摸都不摸孩子一下,你這兩個雙胞胎兒子可把鄰居們羨慕壞了!怎麼你這做娘親的,一點都不疼孩子!」

  我說,「他們怕我。」

  「那你不會多跟他們親近嗎?」嬸娘教育我,「哪有你這樣當娘親的,你走後,我第二天才帶著孩子從地下室出來,什麼事都沒發生,安全得很。」

  上了樓,便看見兩個黑黢黢的粗糙丫頭,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我愣了一下。

  「我請的,我請的。」嬸娘諂笑,小心翼翼道:「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太累了,以前有小方幫襯著做點家務,現在小方也不回來了,不曉得跑哪兒鬼混去了。我這身子骨兒頂不住,就請了兩個丫頭幫忙做做飯,打掃衛生。」

  我不在家這些日子,嬸娘居然自掏腰包請了兩個丫鬟,看起來人高馬大,皮糙肉厚的,很好生養的感覺。

  嬸娘怕我生氣,急忙解釋,「這倆丫頭十六了,是我姐的兩個孩子,一直住在鄉下大山里。一家人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我要是不幫襯著點,這倆丫頭就要賣去別家門戶里當牛做馬了。頭一次進城,我教她們規矩。」

  看樣子,是走投無路了,來城裡投奔親戚。

  「看著挺樸實。」我低聲,「留著吧。」

  嬸娘看我發話了,高興地直拍大腿,趕緊讓她外甥女謝我。

  兩個小丫頭跪在地上給我磕頭。

  「咱們家不講這套。」我說,「算起來,你們還要叫我一聲表姐。生活上需要什麼吃的,用的,儘管跟我嬸娘提,把這裡當自己家,別虧著自己。」

  兩個小丫頭低著頭,卑微而又惴惴不安地抬頭瞄我一眼,又急忙低下頭。

  我往臥室走去,「嬸娘,我一會兒還要出去一趟,又要幸苦你一陣子了。」

  「自家孩子,說什麼辛苦呢。」嬸娘踢了跪地的丫頭一腳,「快去給夫人準備洗澡水。」

  隨後,她又擔憂地說,「我是擔心兩個孩子,天天吵鬧著要媽媽,你放在床頭的照片,他們天天抱著親,兄弟倆為了搶媽媽,一天打幾架,要我老命了。」

  「我回來,他們也沒多親熱我。」我隨口說了句。

  嬸娘說,「兩小子害羞呢,一會兒就來親熱你了。你做媽媽的,多關心他們,多陪陪他們。總這麼不著家,不是辦法……」

  我沒吭聲。

  她在我身後站了會兒,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我曉得她的意思,可我沒有辦法。

  老天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著我往前走,我怎麼停下來呢。當我爹爹把花名冊裝進胭脂盒裡交給我的那天起,我就被拉入槍林彈雨中了。

  他做的那些惡,全報應在我身上了,讓我不得安生。

  我不出門解決問題,就會有人找上門。

  沒有退路。

  兩個丫頭為我準備了洗澡水,我好生洗了一個澡,她們要給我搓背,我笑著說不用,將她們打發出去,我方才泡在浴桶里,閉上眼睛。

  娘親壽宴,喊我去。

  寧乾洲便放我出來。

  母子二人,真是同心。

  只是不曉得寧乾洲會怎麼處置我……

  爹爹逃走了,洋人會不會為了找到花名冊,順藤摸瓜找到我,傷害我的家人……

  靳安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姜常卿又是誰殺的?

  太多問題擠入腦海,正琢磨著,突然木桶「哐當」一聲響,我急忙睜開眼睛,便見兩顆圓滾滾的頭從木桶邊緣冒了出來,烏黑的大眼睛布靈布靈閃現。

  星野和拏雲爬上了旁邊的高腳凳上,正好奇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