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歸去遠山盡

  我拿著那份內容沒頭沒尾的信從白馬寺走了出來,央宗婆婆依然在外面等著,這麼長的時間,她年紀又這麼大,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堅持下來的。見我出來了,她從地上站了起來。

  「怎麼樣?事情辦好了嗎?」她笑著問我。

  我點頭:「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說。

  我跟著她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來時的洞口處,我回頭望了望遠處的重山,想像著自己的目光穿過層層遠山來到了那座道觀中,我有預感,我還會回來。

  我們回到山洞裡,裡面黑乎乎的,村民們已經回去了,央宗婆婆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根火把點燃,地方太大,火光只是照亮了我們周圍的一點地方,我靜靜的跟在她的後面,她走路很輕,幾乎沒有聲音,就像一隻幽靈,我知道這麼形容不對,但我再也找不出一個更貼切的詞了,不只是因為她走路沒有聲音,還因為我從她佝僂的背影上看到了一股子先前沒有的暮氣,如同黃昏將近下墓地里的朽木般毫無生機。

  「央宗婆婆。」我叫她。

  「哎。」她回應我。

  「保重好身體。」我說。

  她的身形頓了頓,但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再回我的話。

  等我們回到村子裡已經是晚上了,我將央宗婆婆送到她的房子裡,然後回到了我的住處,燉豬已經被強巴多仁送了回來,他還沒有醒,呼聲震天,我幾乎是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困的幾近要昏死過去,但是噪聲實在是煩人,我只好將被子搬到了一樓的沙發上,頭一沾枕頭就立馬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是被頓珠吵醒的,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然後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塊濕毛巾一下子從半空中猛的拍到了我的臉上。

  我被嚇得瞬間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那塊毛巾從我臉上滑落,掉在了地上。我頭腦發懵,站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頓珠撲在我腳邊我才回過神來,心裡頓時一陣無名火起!你這是想謀殺我嗎?!還不等我破口大罵,頓珠先開口了:「風先生!出大事了!央宗婆婆走了!」

  我先是一怔,然後立馬反應了過來,心不由得一沉:怎麼可能,就在昨天她甚至呢走那麼長的山路呢!

  我將鞋穿好,拿起大衣就向外走去,頓珠緊跟其後,當我們趕到央宗婆婆的房子那時,門口已經聚滿了人,強巴多仁穿著一身祭祀的衣服,與其外幾個男人將央宗婆婆的屍體抬了出來,放在了門口的一輛板車上,老太太的屍身雙眼緊閉,臉色泛清,雙手輕輕的交放在胸前,她的神色十分的安詳,嘴角甚至掛著一絲笑意,我竟從她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絲釋然與滿足。

  村民們自覺地站在板車後,強巴多仁走在前面腳踩罡步,手持法器在前面做法,我和頓珠跟在人群中,人們推著板車朝著村外走去。

  「這是去哪兒?」我問道。

  「應該是去天葬台。」頓珠說。

  我心下一陣默然,突然想起了央宗婆婆說的那句話「……我也該走了。」「走了」原來是這種走啊。有一種就在此停下不去了的衝動,因為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一個完整的人變成一堆碎肉被飛禽啄食,被走獸啃咬。

  「風先生,怎麼了?」頓珠見我突然停在了原地問道。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邁步繼續向前走去。

  我們走出了多湖,天葬台就設立在村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人們上到了山頂上去,我停在了山腳下,頓珠本想讓我也上去,但被我拒絕了,他只好自己跟上去了。嘖,這小子在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經暴露的情況下,行為竟然這麼明目張胆。

  我坐在山腳下的石頭上,回憶從我父母失蹤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順便將得來的線索串了串,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地方——崑崙山。西藏離崑崙山脈非常的近,只要我想去就立馬能到達,但現在的我裝備全無,身負「重」傷,所以就算是去崑崙山也是白搭,最主要的是,雖然如今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崑崙山,但那也只是粗略的指向,如果真要去那裡,在沒有明確地點方向的情況下,去了依舊白搭,總而言之,我需要更多的線索。

  就在我正思考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沙沙聲,有人來了,我以為來的人是頓珠,於是起身,回頭卻發現來的人是一身祭祀服的強巴多仁。

  「村長。」我沖他點點頭。

  他不語,沉默的來到我面前,然後伸手遞出個東西,我看一下那個東西,發現的是一枚水頭充足,百里透綠的頂頂好的玉佩。

  「這是?」我遲疑的問道。

  「這是央宗婆婆留給你的。」他道。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畢竟我與央宗婆婆非親非故,就算是劉東西也不應該是給我的。

  「給我的?」

  「對。」強巴多仁扯過我的手,將玉佩放到了我的手裡,然後將我的手合攏緊緊握住「要收好它!千萬不能弄丟!也千萬不能送給別人!」

  我見他神情極度嚴肅,連忙點頭道:「一定!我一定好好保管它!」

  「你要將它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甚至自己的生命!」他又道。

  這就有點過分了,什麼叫比我生命都重要?!我雖心裡吐槽,但表面上還是十分鄭重的答應了他。

  強巴多仁將手放下,我把掛著玉佩的繩子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將玉佩緊貼在我的皮膚上,玉肉相貼的一瞬間,我身上所有的負面感覺都一掃而空,整個人渾身都神清氣爽起來,嚯!這真是個好東西。

  「婆婆她還說了什麼嗎?」我將手隔著衣服覆在玉佩上,一股暖流匯聚在我的心口處。

  「她說……」強巴多仁頓了頓「她說,我的使命完成了,我終於看到了,也終於可以休息了。這是她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四周安靜極了,只剩下風的呼呼聲,我和強巴多仁都沒有再說話,我將央宗婆婆臨走前的這句話記在了心裡,這句話里一定還有點東西,值得我去探究。

  央宗婆婆的葬禮結束了,我的忙措之行也即將結束,我們重新回到村子裡,我和頓珠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強巴多仁親自將我們送出了這十萬重山,頓珠的車已經落了幾層灰了,但我們毫不在意,確切地說是我毫不在意,車一路返回,我們回到了頓住的民宿,我吃了頓好的,洗了個澡,然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四點,起床後簡單洗漱一番,我拿著一張銀行卡找到了頓珠,卡里有七萬元,是我給頓珠的報酬。

  「風先生!這太多了!不行不行,這我不能收。」頓珠在知道卡里的金額後慌張的擺著手。

  「哎,這怎麼就多了呢?這次出行危險重重,這點錢都少了呢!」我將卡重新塞到了他的手裡。

  「唉!可這……可這……我真的是不能拿這麼多。」頓珠拿著卡的手都在抖,我在他飄忽不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的心虛。

  「拿著吧,頓珠大哥,你就當除了報酬外,其外的錢是我給兩個孩子的買書錢。」

  聽到這話,他沉吟了一下,終於不再推脫了。我在民宿里又吃了頓飯,然後在頓珠夫婦的雙雙歡送下,獨自踏上了歸程。

  在拉薩坐上火車後,我的心不由得放鬆了下來,我靠在窗戶上望著窗外的風景,已經八月末了,天空竟下起了雪,遠處的青山上漸漸積起了一頭的銀白,好一個蒼山覆雪!

  在山與山之間,我隱隱約約能看到幾座高高的佛塔,危樓百尺,獨立於天地之間。蒼山覆雪,使它與天地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更使它將天地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

  中國人對於自然總是敬畏的,自古以來,我們就認為天下生靈生於自然,亡於自然;來於自然,歸於自然。中華文化與自然息息相關。,就連我們的生活也帶著自然氣息。

  我很喜歡蒼山覆雪這個詞,不只是因為它聽起來讓人感到的是如此的冷冽,如此宏偉,也是如此蒼涼,更是因為它所透露的感覺,更像是一個被迫沉睡的孩子,在風雪下等待被喚醒,這是一種隱沒在寂靜下的生命力(活力),這一點是我總是想到解放前的中國;也像是一名寡言的老叟,如孩童般的風雪,輕輕的飄落在了老叟身上,老叟將孩子放在自己寬厚的背上,等待著太陽將他們再領回去,這是一場無盡的輪迴。

  中國人總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在我們的思想中,天為陽,地為陰,男人為乾,女人為坤。乾是父親,代表著陽剛,威嚴,穩健,正直,高大威猛;坤是母親,代表著承載,包容,開闊,謙卑。但蒼山覆雪這個詞,卻讓我更大限度地在天地自然的意象中看到了屬於父親的身軀,也更大限度的從中觸碰到屬於母親的身軀和父親的影子。它威嚴但卻沉默,高大而又開闊,它匍匐在地上,它謙卑嗎?不,比起謙卑,這更是穩健,它正直而又包容,承載著世上的一切「煙塵」。

  雪越下越大,點點白銀紛紛而下,我看得有點花了眼,索性不再去看,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睡覺,夢中的我又一次來到了雪原上,那個背影依舊佇立在前方,我像過去每次夢中所做一樣,向著背影走去,每每便如此從不覺厭煩,如果能對話,我很想問問背影,你是被困在這兒了嗎?常年站在這個地方,只留下一個冷酷的背影,你這麼裝波一真的不累嗎?

  火車一陣顛簸,我被搖醒了,一看時間只睡了兩個小時,我從床上下來去廁所里洗了把臉後回到窗戶邊坐了下來,學已經停了,前方的車廂已經進到了隧道里,隧道里黑洞洞的,像是魔鬼的巨口要將我們吞噬,我沉默的注視著越來越大的黑洞,做好了瞬間「失明」的準備。

  「快到了,快到了。」我小孩子心性般的期待著火車入洞的一剎,就在火車金融隧道的一瞬間,我四周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緊接著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無比的遼闊,就像是在飛一般,我俯瞰著世間,我的視野被無限的拉長,我看到了那幾座矗立於蒼山的佛塔,視野再拉長,我看到了拉薩的街道,在拉長,我看到了林芝的林海,看到了頓珠,他在和他的妻子說話,我的目光穿過草原大山,我看到了忙措,看到了強巴多仁,他正在桌前寫著什麼,緊接著,我的目光穿過層層遠山來到了那座道觀里,來到了封世同的小院中,他正坐在院子裡看書,突然地,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頭向天空望來,我感覺我與他對視了,他看著半空中,然後突然彎眼一笑,動了動嘴唇,我看出來了,他是在說:「保管好玉佩,那可比你的命重要多了。」

  他是在對我說嗎?他應該是在對我說,我正想張口回他點什麼,但突然間,我周圍的景象一下子又消失不見了,視線重回黑暗,聽覺也恢復了,四周是火車過隧道的轟鳴聲。

  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冷汗順著鼻樑滑落,我只覺得身上的力氣一下子被抽乾了,渾身累的使不上一點勁。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我被駭的無法集中精力,這是幻覺嗎?!不,我感受著胸口處不知何時發燙的玉佩,用力將慌亂的心緒壓了下去,這絕對不是幻覺,手中雪花融化的流動感依然還在,它順著著我的手同我的汗珠一道滴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