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馬寺

  我在野孩兒旁沉默的待了很久,直到火焰漸漸變弱才轉頭對著央宗婆婆道:「走吧。」

  央宗婆婆點點頭,然後對我道:「貴客稍等。」說罷,她從衣服里掏出了一隻小巧的骨哨對著空曠的刑場吹了起來,嘹亮的哨聲瞬間以刑場為中心響了起來,傳遍了整個村莊,不消一會兒我便聽到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從黑暗處出來了一個又一個人,是村民們,與剛剛不同的是,現在的村民,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換上了一身新的衣服,這衣服不同於普通藏裝,看起來倒像是一種祭祀用的服飾,他們幾乎人手一個籃子,裡面大多數裝的是一些吃的,應該是祭品。

  村民們的很快聚攏在了我和央宗婆婆周圍,我能感覺到周圍的人對我帶有敵意的目光,我皺著眉,不動聲色的移到了央宗婆婆身後,央宗婆婆掃視了一圈人們開口道:「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走吧。」

  原本安靜的人群一下子變得喧囂了起來,就在這時,強巴多仁猛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他指著我大聲道:「憑什麼他也要跟著我們去?!這根本不合規矩!」

  央宗婆婆聽到這話,面色忽的一冷道:「不合規矩?什麼規矩?誰定的規矩?」

  央宗婆婆的三連問,將強巴多仁問的啞口無言,見他不說話了,央宗婆婆冷哼一聲對著眾人揮了揮手道:「在這裡,雪艮天就是規矩!」

  雪艮天?那到底是什麼?是我從未聽說過的一種神的稱呼嗎?看著所有人瞬間嚴肅的表情我推測,這個雪艮天或許就是忙措人所信仰的神。

  見所有人都老實了,央宗婆婆對著骨哨吹了三聲,就像是訊號,三聲骨哨響罷,所有人都轉向北方,然後雙手合十磕起了長頭,隊伍開始移動,等到人潮移到了最末端,央宗婆婆帶著我跟了上去,我扭頭看了眼野孩兒,央宗婆婆似是猜到了我在想什麼,開口說道:「會有人安頓他的,走吧。」

  我跟著人群緩緩前行,前方的人們一次次地磕著長頭,就像海浪一樣,起起伏伏,央中婆婆走在我身邊,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磕頭,我看了她一眼問道:「您不像他們一樣朝拜嗎?」

  央宗婆婆笑著搖了搖頭,他望著遠方的巍峨高山緩緩道:「不用的,雪艮天 自在身邊。」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不知不覺間我跟著大部隊走出了村莊,人群順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向山里走去,原本漆黑的山路兩旁不知何時亮起了無數的火把,將山路照的通亮,我漸漸將自己融入人群中,帶著些許的敬畏之情,真真正正地踏上這條朝聖道。

  在走到山頂的時候,我漸漸放慢了腳步,在我眼前是一種無以言喻的景象,在山的那邊還是一座山,一座無比巍峨壯麗的雪山,與我腳下的連綿山脈相比,這座雪山更像是一個威嚴的巨人,那些較低的山在它身邊像是低伏在地上的附庸者,在雪山腳下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湖泊,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波光粼粼。

  雪山亘古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自覺地朝著前方跪下,恭恭敬敬地對著雪山磕了一個頭拜了拜,拜的不是神,是自然。

  我起身,央宗婆婆也剛剛起身,發覺我在看她,央宗婆婆對著我笑了笑,然後走到眾人面前對著雪山大聲地吟誦起了什麼,用的是梵語,我聽著大致意思推測,那可能是段祭文:以山雪遠峰,鎮下無望之混沌,凡生靈皆以此立命,祭雪艮天為萬世之鎮封。(翻譯的略顯中二)

  央中婆婆每吟誦一句,地下的村民就跟著吟誦一句,每吟一句,所有人就跪下磕一個頭,吟誦聲在群山間穿梭,在天地間迴蕩,顯得飄渺悠遠,空靈神聖,我看到只有一條腿的羅布艱難的跪下又起來,起來又跪下,突然間想起了馬克思的一句話:宗教里的苦難既是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情感,正像他是無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上上下下敗了三十幾下後,央宗婆婆使勁地吹了吹骨哨,人群重新開始前進,我跟著他們向山下走去,我們從夜晚走到黎明,太陽從天邊緩緩升起,日照金山。

  那片湖從一個小小的點變得越來越大,我已經能清楚地聽到水聲了,也能清楚地看到在湖岸邊的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鑲嵌著一扇同樣巨大的門,人們走到了那扇門前,央宗婆婆再一次吟誦起了那段祭文,人群繼續跪拜,我則細細的端詳起了那扇門,那是一扇巨大的石門,門呈兩扇對開狀,在門的中央有一個一分為二的石塊,石塊上有一個凹槽,像是放什麼東西的,門的表面刻滿了繁複華麗的花紋,大多數纏繞狀的條紋,在條紋與條紋中則穿插著一些小小的人,小人仰天而跪,在所有小人的視線上方,也就是門中心的最上方,是一個坐在山峰上的巨人,巨人的左手持著一把劍,右手拖著一個小小的東西,我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

  儀式結束後,央宗婆婆將手中的骨哨放在了石門的凹槽里,只聽一聲巨大的轟鳴,石門緩緩打開了,緊接著從門縫中猛地湧出一股刺骨的寒氣,隨著門越開越大,我漸漸地看清了門裡的景象,那是一條極其陡峭的階梯,階梯幾乎垂直向下延伸至地底下,裡面幾乎沒有光,目視範圍有限,除了能看到一段階梯,剩下的就是黑暗,極致的黑,黑暗中的那條階梯仿佛通向地獄,我只感到心裡一陣發毛。

  人們排成一長溜,以央宗婆婆為首向石門內走去,我跟在央宗婆婆身後小心地走著,村民們進來後,紛紛從放祭品的籃子裡拿出火把點上,四周忽的亮了起來,因為火的穿透力並不高,所以我推測這裡的空間應該是非常之大的。我們像是行走在一片虛無之中,這裡面除了我們彼此什麼都沒有。

  階梯越往下,空氣越陰冷潮濕,不消半日我的頭髮便潮了,身後的村民在進入石門內後就安靜了下來,不只是說話,就連腳步聲都極其微弱,像是怕吵到什麼似的,我冷汗直流,心裡一陣發毛。在極度的安靜中,人的感官是十分的靈敏的,我聽到有細微的颳風箏和微弱的流水聲,從底下隱隱約約傳來,底下的環境不是密閉的,還有一條地下暗河。

  這條階梯超乎尋常的長,身處接近於虛無的環境裡,我的時間感和空間感降低了很多,我只記得我們當時走了很久很久,沒有辦法計算距離,我只能靠著底下分身和水深的大小變化來判斷我們是否接近底下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以為我這輩子都走不完這條路時,突然腳底的路猛然一平,我一個踉蹌差點撞在央宗婆婆身上,我慌忙穩住身形才避免了悲劇發生,藉著火光我才發現我們到底了。

  央宗婆婆招了招手,從後面立馬走出兩人,那兩人手握火把向兩邊走去,火光逐漸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就像是黑暗中的兩隻螢火蟲一般,那兩團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飄」了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央中婆婆吹了吹骨哨,尖銳的哨身在空曠的地下迴蕩,那兩個人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用火把點燃了一個東西,一瞬間,火光沖天,將黑暗驅散了大半,藉著火光我才看清,那點燃的東西竟是兩個人頭大的金屬球!金屬球上應該是塗有易燃液體的,兩個球在被點燃後滾動了起來,在他們身下是一條由兩根手指粗的金屬絲構成的懸空小道,火球沿著金屬道滾動,所過之處火光沖天。

  黑暗逐漸被火光碟機散,直到火球哐當一聲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停了下來,更大的火光,從小球停下的地方爆開,將空曠的地下空間完全照亮。這裡所有東西都從黑暗中顯現了出來,我看著周圍的景象被驚的震愣在了原地。

  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描寫這裡了,在離我們不遠處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在河流之上,架著一座華麗的巨大石橋,用來滾火球的金屬道盤根錯節,每隔幾米就有一個盛放著火油的巨大燈盞,火球滾過,火就點燃燈盞。核對案的時弊被人工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神龕,在神龕里佇立著一座無比巨大的神像,人在祂跟前看起來就如同螻蟻一般渺小,神像就是來時那到石門上篆刻的巨人,現在我終於看清了祂的右手托的是什麼了,那是一個精緻的日晷,央宗婆婆帶著我們走過石橋到河對岸去,隨著離那座神像越來越近,我也逐漸看清了神像的細節。

  神像不是傳統的藏傳雕像,看起來倒像是兩種宗教融合的產物,祂的神情淡然,眼睛微眯著向下看去,像是在俯視眾生,神的眼神是淡漠的,無情的,我盯著那雙眼睛竟感到了一股壓迫感。神像莊嚴肅穆,祂左手持劍,右手托著日晷,衣服上刻著繁複的花紋,胸口至下丹田處,上用陰刻篆刻的疏而輕的應該是天空,下用陽刻篆刻的厚而混的應該是大地,左右袖口各刻著象徵著水與火的圖紋……上下左右斜上斜下各有花紋,我定睛瞧著,發現這些花紋組合起來竟是一個先天八卦,祂左手的劍上刻著日與月,右手的日晷上……我眯了眯眼,然後呼吸猛的一窒,那上面除了天干支之外還刻著一樣東西,一樣,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東西,那上面刻著的竟然是當時三昆地質勘測對發過來的照片上的巨大血紅眼睛圖騰!我的血液在此刻凝結了。

  就在此時,人們將籃子中的祭品拿了出來,全都擺在神像下的供桌上,然後聚在一起全都看向央宗婆婆,央宗婆婆站在供桌的高處,她先是掃視了一圈底下的人們,然後將強巴多仁叫了上來,在眾人詫異的眼神下,強巴多仁走了上去,站到了央宗婆婆身邊。

  「婆婆,怎麼啦?」他問。

  央宗婆婆笑著,牽起他的手,然後高高舉起面朝著底下的人大聲說道:「在雪艮天下起誓,我答娃央宗,願將忙措祭祀長老之位,傳給強巴多仁!」

  底下的人瞬間喧譁起來。

  「安靜!」央宗婆婆大聲道,底下的人聲逐漸變小。

  「各位有什麼意見嗎?」央宗婆婆問道。

  底下的人左右看了看對方,然後大聲喊道:「沒有!」

  央宗婆婆滿意的點了點頭,我見他湊到強巴多仁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然後將手中的哨子放在了他的手上,強巴多仁鄭重的點了點頭,他跪了下來對著央宗婆婆磕了三個頭,緊接著,他突然面向我這邊磕了幾個頭。我嚇了一跳,連忙朝後看了看,後面什麼也沒有,我朝一旁挪了挪,那就應該是我這邊的方向,對他們來說有什麼講究。

  強巴多仁一個頭磕完看向了我,立馬將位置調整面向我又磕了一個,我頓時心中大驚,「我去!不會吧!這傢伙真的在給我磕頭!?」但很快我就又推翻了這個想法,強巴多仁磕完這個頭後,又面向底下的人群磕了個頭。人們呼啦一聲全部跪了下來,強巴多仁站了起來,他吹響了手中的哨子吟誦起來,央宗婆婆在雪山上吟誦的內容來。新老交替,我從這裡看到了傳承。

  村民們在強巴多仁的主持下開始了他們的拜神祭祀儀式,央宗婆婆來到了我的身邊慈祥的說道:「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們要去白馬寺了。

  央宗婆婆帶我走入了神像旁的一個秘道里,隨著我們越走越深,外面祭祀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四周只剩我和央宗婆婆的腳步聲,央宗婆婆婆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這裡有風從前面傳來,應該是直通外面的,偶爾有幾隻蝙蝠從我們頭頂飛過,帶動著秘道中的氣氛陰森了起來。

  秘道越走越寬,到最後甚至能容納兩輛解放卡車並排通過,腳下的路上堆滿了蝙蝠屎,我只好攀著一旁石壁上凸起的岩石小心地走著。如果讓中藥公司來到這裡看到這一地的蝙蝠屎,他們一定會高興瘋的,畢竟這一地的夜明砂如果能全部賣出去的話,也算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我看見前面的黑暗逐漸出現了一團小小的光,那是不遠處的秘道盡頭,我心下一個高興差點摔進蝙蝠石里屎里。

  光團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我已經能隱約看到盡頭道外的景色了,央中婆婆將火把熄滅,小心地跳到了地上,這裡完全亮了起來,已經沒有蝙蝠了,所以地面相對來說是比較乾淨的,我望著近在咫尺的盡頭,心不由得狂跳起來,當我邁出最後一步,從秘道出來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呆立在原地。

  雪山,雪山,無盡的雪山,凜冽的風裹挾著雪花從一座座山峰間穿過,最後被迴旋的氣流猛的吹向天空,然後再慢慢落下,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在一片懸崖壁上,懸崖與地面幾乎成九十度垂直,我想目測一下我們離地的距離,但山體下面都是雲霧,我看不到地面。

  央宗婆婆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快跟上,在秘道口的峭壁上有一條極其狹小,且毫無防護措施的人工棧道,我驚嘆於人的偉大,直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那條棧道是如何在這樣陡峭的懸崖上修起來的。

  央宗婆婆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面,這條棧道對她來說如履平地,我走在後方緩慢前進,生怕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滑摔下去。我們就像是兩隻努力翻越屏障的渺小的蟲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戰腳下的神明,蟲子以為自己已經征服了神明,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那只是神明的一根小拇指罷了。

  我沉默的跟著央宗婆婆,空氣中的氧氣含量越來越稀薄了,連我這種常年在野外各個高海拔的山上工作的地質工作者都有點受不了了,我儘量的調整呼吸,防止自己過度缺氧而暈過去。

  在前方一直行走不停,健步如飛的央宗婆婆回頭看了我一眼開口道:「貴客很快就到了。」

  我有點尷尬,我這是被老太太嫌棄了啊。我摁了一聲,加快了腳步。前方的峭壁上出現了一縷陽光,山峰已經遮不住太陽了,我們快到山頂了。

  腳下的路越來越窄,到最後我只能側著身子,將後背緊貼在石壁上橫向移動,直到我膽戰心驚的攀爬上路盡頭的石台上,我腿軟的差點癱在地上。央宗婆婆已經走到前面的石台邊緣停下了,她背對著我望著下方的景象,那邊是什麼從我這個角度還看不到,我只好軟著腿向她走去,就在我向前邁的一瞬,一股無比奇異的感覺從我心底爆開,傳遍全身,原本凜冽的風一下子消失了,氣溫驟升,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從冬天瞬間來到了春天,像是從一個地方瞬間到了另一個地方,但這還不是我最震驚的,更令我震驚的是我所看到的東西,在我下方是什麼?!在我下方是什麼?!那竟然是一片無比廣袤的森林!一片廣袤的常綠闊葉林。

  靠!這根本不合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心情了,這真的十分不合理,硬要說的話,這就像是你在北極的雪原行走時,突然在極地里看到了亞馬遜雨林一般離譜。而我現在遇到的情況與我以上所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種情況放在整個學術界……不!整個自然界……不!甚至整個地球圈都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我麻木的邁動著腳步,央宗婆婆已經帶著我進入了森林中,這不是我的幻覺,這真的是一片常綠闊葉林。不時地有幾隻野兔從我們眼前穿過,從林間能聽到水流過的嘩嘩聲。

  「快要到了。」央宗婆婆的聲音將我飄了十萬八千里的魂魄,瞬間拉回到身體裡,我猛的抬頭,然後就在交錯繁茂的樹影間看到了一所建築。

  白馬寺!那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白馬寺!我加快了前進的腳步,央中婆婆帶著我越過湖泊,跨過雪山,穿過森林,現在,我終於到這裡了,一切的謎題的答案,只要我跨入這道門就都會迎刃而解了,我的父母或許也能找回來了。站在白馬寺門前,我如是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