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笙半途加入,其實也聽得不太明白。
但能大概聽出來點意思,大意就是魏王府目前正在收攏勢力,轉明為暗。
這是魏王的意思,他手下有兩個幕僚似乎有些意見,一直勸他再考慮,因為一旦收攏必然會有損失,而這損失是後期無法彌補的。
不過魏王很固執,他既然決定了,很難有人能改變。
氣氛不可避免凝滯了,鳳笙感覺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順著看過去,是一個文士打扮模樣的人,年紀大約在四十多歲左右,也是方才勸魏王再考慮其中之一。
他眼中隱隱含著憤恨,鳳笙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看自己。
「殿下說得沒錯,如今太子被廢,正是陛下猜忌之心大盛之時,與其大出風頭,不如把風頭讓給別人。」
寂靜中,一個女聲響起,正是鳳笙說話了。
一時間,在場之人目光連連閃爍,接腔不是,不接腔也不是。
茅單看過來,皮笑肉不笑道:「王妃這麼說,莫怕是有私心。」
此言一出,室中更是靜得落針可聞。
左奕早就知道這位好友生性桀驁不馴,萬萬沒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等莽撞之事。明擺著魏王寵愛王妃,就算心裡有什麼憋屈,忍著就是,何必當面直言,這不是自己找事。
他哪知曉茅單跟隨魏王多年,見他苦心經營,一遭俱失,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個女人。他心中有怨,又對魏王發泄不得,不免遷怒鳳笙,他甚至已經做好魏王大怒,自己離開魏王府的打算,就想讓此女出醜,也免得她恬不知恥,一絲羞愧之心都無。
誰曾想鳳笙並未露出任何羞愧之色,只是神色淡淡道:「我與殿下夫妻一體,能有何私心?」
魏王本來揚起的眉頓時落下,心情一陣大好,端起手邊的茶來喝。
「你只見殿下損失了多少,卻漏算了帝王心。太子為何會倒?難道真是因為一個方鳳甫?不過是都想他倒,而最想他倒的人不是別人,恰恰就是陛下。」
「真是荒謬!陛下一直想保太子,世人皆知。」
「所以說你短視,你就別否認了。如果陛下不想他倒,方鳳甫能來京城?堂堂的鹽運使都能病死在上京路上,一個方鳳甫何德何能就不能病死?如果陛下真想保,方鳳甫別說進京了,在大理寺連話都說不出口,就會魂歸九幽。」
說出這些話時,鳳笙的表情極其冷淡,她一直垂目喝著茶,只那句『你別否認了』,才抬頭看了茅單一眼。
只這一眼,茅單就愣住了。
而魏王聽她一口一個死的,劍眉不自覺皺起。
「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太子一系的勢力早已威脅到皇權,即使堂堂九五之尊想廢掉他,也得有些拿得上檯面的理由。我們假設其實最想廢掉太子的人是陛下,那麼接下來他會怎麼做?」
從表面上來看,建平帝是不想廢掉太子的,他明里暗裡做了太多的事,都是在阻撓太子被廢,可惜無力回天。如果這一切只是帝王心術下的一場戲,那麼一個年逾五十,龍體尚且安泰,還想再做幾十年的皇帝的他,必然會借著有人陷害太子而進行清洗。
清洗誰?
自然是那些在廢太子中出了大力的兒子們。
父弱子強,這是一個帝王最不願見到的事,尤其下面的兒子一個個隨著時間過去都長大了。在那段被囚禁在大理寺的時間,鳳笙一直在想,建平帝既然想殺她,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將她押解上京,甚至讓那些官員在大理寺陪她演戲。
難道真是想保太子?
不,從一開始鳳笙針對太子的必殺招,就是建平帝也想廢掉太子,她的所有計劃都是針對此而來,如果建平帝想保太子,她不可能會走到這一步。既然不是保太子,必然有所圖謀,鳳笙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試探和清洗。
不光是試探太子一系,也是試探其他的皇子,誰有心圖謀大位,誰暗中又隱藏了實力。當一個足夠大的餅懸掛在空中,足以讓所有人都喪失理智。
而她就是懸掛住那個餅的繩子,可能她的身份乃至圖謀,早已盡在建平帝的掌握之中,她從來不是下這盤棋的推手,建平帝才是。
既然連她的圖謀都能算到,那魏王隱瞞下的東西還能藏得住?大抵魏王也想到了這些,所以才會破釜沉舟當著建平帝的面坦白一切,借著一場兒女情長,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茅單想得冷汗直流,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若說室中唯一鎮定的,大抵只有魏王和鳳笙。
「你作為一個謀士,應該是可圈可點,也對殿下足夠忠心,不然不會坐在這裡。我說你短視,不是貶義,而是你的立場從來是站在一個謀士的層面,而不是一個帝王,甚至連皇子都不是。太子能有彼時的聲勢,這一切俱來自於陛下,當他想收回時,也可輕而易舉的收回。你怎知殿下如今擁有的一切,不是來自他的默許,既然如此,取與舍還難選擇嗎?」
當然難選擇,其實這個癥結並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很多人都能明白,但真正嘗到權利的滋味,甚至一步步靠近那個位置,誰又能真正做到全然的捨棄?
當你捨棄時就是在賭,不光賭命,也賭運氣。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①」
這段話釋義千千萬,甚至很多才子還能根據此做出許多花團錦簇的文章,可讓鳳笙來解,不外乎一句,順勢而為。
這是她爹教給她的,也是他們方氏祖傳的秘要,只傳嫡系。曾經她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竟如此神秘,卻萬萬沒想到只是一段話,一段世人皆知的話。
可真正能做到的,卻沒有幾個人。
為此,她特意將之寫在扇子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
丟下這話,鳳笙就走了,因為她想到了方彥。
……
室中依舊寂靜,魏王置放茶盞的輕響打破了它。
「一切都照計劃而來。」
這一次,沒有人再提出任何異議。
魏王步出書房,就看見廊下站著的鳳笙。
她穿了一身湘妃色緙絲對襟夏褂,雪青色撒花褶裙,裙擺上嵌有珍珠裙襴,裙角上繡了幾朵蝴蝶。她背對著魏王站著,身姿挺拔俏然而立,明明那麼纖細,卻讓人不敢小覷。
魏王走了過去,從身後環住她。
「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爹,這些年太忙,我已經很久沒想起他了。」
魏王哦了一聲,尾音上揚。
「我在想能教出我的男人,為什麼那麼輕易的就死了,難道真就像禹叔所言,有些事明知不可為,還要為之,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終歸究底,鳳笙一直對方彥之死不能釋懷。
聽得出她語氣中惘然,魏王輕嘆了口氣,摩挲了下她的手指:「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經過去了。等一切忙完。本王陪你回一趟紹興。」
方彥移墓,進祖墳,都是禹叔一手操辦的,為了大婚的事,鳳笙還一直沒回去看過。
「好。」鳳笙點點頭,又道:「等從紹興回來,我們開一家書院吧。」
「書院?」
「你這個皇子難道真扔下一切,什麼都不做了?」
當然不是,只是要拿捏住那個度,如果真的什麼都不做,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予別人之手,這不是魏王的性格。
「所以開一家書院,是個挺不錯的選擇。」
魏王和鳳笙啟程去紹興。
臨行前,兩人進了一趟宮,向麗妃辭行。
看得出麗妃最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眉眼都是笑。魏王在宮裡安插的有人,知道最近麗妃正得聖寵。
以往麗妃得寵,是基於她的寵愛二十多年不衰,不管宮裡進了再多的新人,建平帝每個月總要來看她幾回。可這回截然與以往不同,這一個多月來,建平帝進後宮的次數也不過十幾次,次次都是來咸福宮,偶爾還會把麗妃叫去乾清宮伴駕,所以麗妃最近在宮裡風頭正旺。
相對比皇后那兒,建平帝已經很久沒去過了,結合太子被廢,坤寧宮的處境很不好。沒少有人舊事重提,說陳皇后扶起來個麗妃,最後竟成了自己的對手。
不過那些人傳那些人,個人的日子還是在過,其中酸甜自有自己品嘗。
「你們出去一趟也好,最近宮裡宮外都不平靜,別擔心母妃,母妃在這宮裡過了幾十年,知道怎麼才能讓自己過好。」
麗妃是帶著笑送走兒子兒媳的,可鳳笙心裡卻有幾分酸澀。
「如果有一天,能把母妃接出來就好了。」雖然麗妃一直笑著,可鳳笙能看出她不喜歡宮裡。
魏王緊了緊自己手:「會有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