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帝陷入良久震驚中。
可他不愧是一代帝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所以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回到龍案後坐下,目光複雜地俯視著跪在下面的魏王。
「她是個婦道人家,怎麼來的功名?」
「方鳳甫是她英年早逝的兄長,兩人一母同胞。」
「那你和她怎麼回事?」
「兒臣曾與她有數面之緣,機緣巧合之下,才知她是女兒身。」
「那當初她當堂狀告太子時,你為何不說?」
「那時戳破其身份,並無任何用處。」
魏王說的並沒有錯,事情發展到了後面,方鳳甫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瘋狂的不過是那些想把太子拉下台的人。到最後,那些人已經進入癲狂,為了能拉太子下台,無所不用其極,見誰咬誰。
整個朝堂上一片烏煙瘴氣,最後與其說是建平帝屈服在律法與眾朝臣之下,不如說他屈服在那種氛圍之下,他只想趕緊結束這一切,那種氛圍再繼續下去,他甚至有種國要滅亡之感。
可這一切的起源卻是方鳳甫。如果不是她,沒人會開這個口子,即使想開口子,也得尋找契機。她給了那些人創造出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然後那些人就瘋魔了。
現在竟告訴他,方鳳甫是個女人!
那麼,他這個好兒子在背後充當著什麼角色?
魏王並沒有發現,此時坐在龍椅上的帝王,看著他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帝王的猜忌心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也許他懂,可能早就不在乎了,抑或是他寧願冒著被帝王猜忌,也必須做成某件事——用自己作為稻草繩,將那個女人撈回來。
他這是一步險棋。
之後魏王用十分平靜的口氣,將自己和方鳳笙的淵源說了出來。
九分真,摻著一分假,可以說的都說了,不能說的一字未提。從他與方鳳笙在孫家相識,對方利用他,成功和離,再來揚州相遇,只是當時對方喬裝成了男人,他竟沒有認出竟是她來。
再到機緣巧合下,他識破對方身份,後來幾番接觸,對其暗生愛慕,可對方卻對他不屑一顧。
魏王說得十分簡練,但言語中的情意卻做不得偽。
再結合他平時不近女色,一副打算出家去當和尚的做派,倒也能讓人理解他今日為何會做出這種荒唐之舉。輕易不動情,可一旦動情,便用情至深。
「她打算對付太子,難道你不知?」
重頭戲終於來了。
魏王一閉眼睛,俯低身子:「兒臣也知,也不知。」
建平帝沒有說話,目光深沉,顯然等著他的解釋。
魏王道:「兒臣知曉她想替父翻案,在查當年的案子,當初兒臣受命離京曾被母后叫去過坤寧宮,因此獲知了一些事情。兒臣本以為憑她的身份,根本查不出什麼,便沒有放在心上,後來才知曉她查到的東西,比兒臣想像中更多,於是兒臣便做了一些事情。」
「繼續說。」
「兒臣誤導她,想讓她偏離方向,可兒臣沒有料到當年方彥會留下一紙書信,她從一開始目標便在宋憲身上。後來為了阻止她查到不該查的東西,宋憲手下的人又做了很多事,漏洞越來越多,兒臣補之不急,只能另做他法。那次范晉川在泰州被人襲擊,兒臣冒險潛入鹽幫總舵,後帶兵剿了鹽幫,曾囚了她一段時間,她以死相逼,兒臣心灰意冷,便放了她,再不過問此事。
「後來,父皇另派差事,兒臣一心只為辦差,差事辦完就回京了,直到事發才知道她闖下如此彌天大禍。其實想來,此事也怪兒臣,如果不是兒臣的行舉讓她起了疑,她也不會猜到背後之人是太子。」
「你的意思是說一開始她的目標只是宋憲?」
「至少在兒臣不再與她來往之前,所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也許是兒臣的行舉讓她起了疑,也許是另有他人在中間做了什麼,這一切兒臣不得而知。」
「說來說去,朕的兒子,堂堂的皇子,竟被一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魏王沒有說話,只是低垂的臉上滿是苦笑。
「沒有出息的東西!」
明黃色的茶盞砸下來,落在魏王身旁碎裂開來,碎渣迸濺四射。
一直低頭站在旁邊的福祿見此,忙上前一步:「魏王殿下……」
建平帝順著看過去,才發現魏王臉上多了兩道血痕。
「滾出去!」
魏王似乎還想說什麼,福祿上前勸道:「魏王殿下,陛下怒中,您就不要惹陛下生氣了。」
他將魏王送了出去,誰知剛扭頭就聽見身邊的太監發出驚駭聲,才知道魏王竟是在外面跪上了。
只能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匆匆進去稟給建平帝。
可建平帝未置一詞,臉又陰得嚇人,他也不敢再說什麼。
天本就陰,而春夏交替之際又多雨,也就恍神的功夫,外面又飄起綿綿細雨來。
這種雨淋不死人,可天氣本就還冷,看著一層一層的細雨打下來,卻能讓人冷到骨子裡。
魏王一直跪著,這消息轉瞬間傳遍了六宮,都在想魏王到底怎麼就惹怒了陛下。
這魏王打小就是個脾氣古怪的性格,在建平帝面前一直算不得得寵,也就近些年不知颳起哪陣風,聖寵見漲。都想著太子這一去,有能力爭儲君之位的皇子也就那麼幾個,魏王也在其列,看今日這事,恐怕又玄乎了。
都等著看大戲,唯獨一人坐不住,那就是麗妃。
咸福宮的主殿,麗妃已經在此來回踱步了快半個時辰,幾個宮女在旁邊守著,眼睛都快被她轉花了。
突然,麗妃道:「倩如,替我梳妝,本宮去一趟乾清宮。」
「娘娘,要不咱們再等等,說不定陛下馬上就消氣了?」
「不等了,現在這闔宮上下,都等著看我母子二人的笑話,我還等什麼!」
等麗妃匆匆去了乾清宮,外面的雨已經下得很大了。遠遠她就看見雨地里跪著個人,麗妃一咬牙,再未去看,來到殿門前求見。
消息傳到福祿耳朵里,他猶豫了又猶豫,還是報給了建平帝。
「陛下,麗妃娘娘來了。」
「她來做什麼?讓她回去!」
福祿領了命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哭著張臉:「麗妃娘娘不走。」頓了頓,他又道:「陛下,外面雨下大了,奴才見麗妃娘娘來的匆忙,也沒穿披風。」
說到這裡,他不說了,偷眼去看建平帝的臉色,哪知正好撞在一雙眼睛裡。
「她給你下了什麼**藥,平時你這老貨,任誰求你你從不替人說情,今兒倒替麗妃說上了。」
福祿縮著脖子一笑,道:「奴才也是瞧麗妃娘娘不容易,平時待奴婢們都是和和氣氣,噓寒問暖的,這都多少年了,奴才們天天受著心虛,這不就……」
福祿說得是實話,確實不易,要知道縱使這宮裡從來虛情假意居多,幾十年如一日這麼對奴才們好,也真是難得。按理說,麗妃有成年的皇子,又是四妃之一,犯不上如此,可她卻偏偏如此。
為何?沒有底氣。
這宮裡的女人就像那野地里的雜草,數也數不清,哪怕是一個小貴人,都比麗妃有底氣,唯獨她沒有,因為宮裡的老人都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她是當初陳皇后為了固寵,讓娘家送進來的。
魏王六七歲的時候,麗妃還住在坤寧宮一處偏房裡,連自己的宮殿都沒有,說起來是個貴人,可一應待遇根本達不到貴人的標準。因為陳皇后說習慣了麗妃與她做伴,所以她只能留在坤寧宮,直到又過了兩年,才搬離。
這些年麗妃鞍前馬後在皇后身邊侍候,誰沒看在眼裡?奴才秧子的娘,生了奴才秧子的兒子,母子倆註定一輩子在陳皇后母子身邊鞍前馬後。這些話以前沒少在宮裡傳,也就是麗妃坐上妃位以後,流言蜚語才漸漸消失殆盡。
為何會這樣,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建平帝也清楚,陳皇后用人,卻又怕人爬到自己頭上,一直壓著麗妃母子倆。
一直到壓不住了,明著捧兒子,暗地裡壓著娘,壓了這麼多年,一直到魏王都快成年了,才終於做得沒那麼明顯了。
建平帝回憶以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麗妃的時候。
嫩生生的小青芽兒,躲在宮女身後,怯生生地看著自己。太小了,皇后說身子不便,讓她侍候他,他嫌她太小,心想這么小的人兒,怎麼能受得起雨露。
後來皇后又說了兩回,她拉著自己袖子不丟,說再不成該挨罵了,他才幸了她。出奇的美味可口,他不免又貪了兩次,後來有一次發現皇后身邊的宮女給她臉色,才發現他以為雍容大度的皇后,其實也沒那麼大度。
不過就是個玩意兒,他沒必要和皇后鬧得不開心,後來便不主動去了,只有皇后提了,他才會去。沒想到他加起來沒去幾次,她就懷了身子,有次他去看剛生產的皇后,見她挺著肚子倚在門邊。
那么小的人兒,挺著個大肚子,讓人心悸。不過他沒去看她,只是背地裡讓福祿吩咐給她看平安脈的太醫上些心,別因為位分低就不當主子看。
後來她生魏王的時候,他也沒去,因為那時候皇后剛丟了二皇子。等魏王快滿月的時候,他去了一趟,她躺在那間昏暗的滿是濁氣的屋子裡,就是睜著這麼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看著自己。
「陛下,臣妾從沒有求過您什麼?如果魏王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您打他,罵他都行,別這麼罰他。他大了,要臉,下面那麼多弟弟,以後怎麼端起當哥哥的架子。」麗妃進來後,就伏在建平帝的膝上,哭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對太子幹了什麼?」建平帝抿著嘴,手卻放在麗妃肩頭上。
「他能對太子做什麼?陛下,臣妾就是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可這麼多年來坤寧宮指東,臣妾母子倆不敢往西。是的,臣妾身份低賤,娘娘是再生父母,可我兒子不賤,他是皇子,是龍子,別每次坤寧宮有個什麼事,都往我們母子身上攀扯。要是株連,株連我一個人就夠了,株連我兒子做什麼,難道真要把他逼出家了,所有人才滿意?」
話音落,整個殿中除了麗妃的啜泣聲,再無任何一絲聲音。
福祿弓著腰跑上來,小聲道:「娘娘,您誤會陛下的意思了。要不您先回去,別再火上澆油了……」
「把她領到偏殿去。」
福祿忙應聲,叫了兩個小內侍,把麗妃連扶帶攙地送去了偏殿。
這也是就是麗妃,換個人恐怕這會兒直接被轟出去了。
……
殿外,雨勢漸大。
魏王半闔著目跪在那兒,知道他娘進去了。
他平生算計無數,可唯獨沒算計過他娘,這次為了救那個固執的女人,他連他娘都算計上了。
他默默在心中算著時間,可到底天冷雨大,又跪了這麼久,再加上這些日子每天都是連軸轉,也感覺到身體不支。
就在魏王感覺額頭有些發熱時,眼前突然暗了下來。
是福祿,撐著一把油傘。
「三殿下,陛下叫你進去。」
魏王跟著進去了,還在殿外時,有小太監捧來了巾子,他接過來隨便擦了擦,便邁入殿中。
「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兒臣知。」
錯在英雄氣短,錯在堂堂一個皇子被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卻絲毫不知道悔悟,寧願拼著被猜忌,還是膽大妄為求娶帝王想殺之人。
可如若不這樣,怎麼才能避開帝王的猜忌之心?
凡是人總有弱點,凡事太過完美,本身就足以讓人猜忌,所以他九分真里摻了一分假,將自己與方鳳笙的事都說了出來,因為他知道,如果一個帝王有心去查,那些事根本瞞不住。
然後藉此營造出一個為情所困的自己,這樣才有救她的一線機會。而他娘的出現,也成功將他從推翻太子之事中,摘了出來。
不過這些還不足夠取得一個帝王的信任,還差點東西。
「既然知道,你還想娶她?」
「兒臣知曉現在說什麼,父皇都不會信。從始至終,兒臣從未想過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兒臣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兒臣只能說——兒臣無意大位,只求父皇能准許她嫁於我,從此以後神仙眷侶,當一個逍遙王。」
如果說前面的話,還不足以建平帝吃驚,後面的話卻足以讓他動容。
無意於大位不稀奇,但娶一個讓帝王忌憚的人,等於將自己自戕在大位繼承者名單中。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兒臣知。」
「不悔?」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