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始於建平三十年,至建平三十一年止的朝野動盪,竟是由一個小小的文林郎拉開序幕。
起源不過是隨著新政的推行成功,鹽運司衙門開始整頓兩淮鹽道。
對此,建平帝是樂見其成的。
朝中無人不知,若論世上最貪的那一批官,除過鹽官不作他想。若不是這些鹽官貪腐,兩淮鹽道何至於衰敗至此,雖如今新政改革,效果喜人,可其中人力物力耗費巨大。甚至於建平帝來說,改革新政,他承擔了難以想像的壓力,自然對這些官恨之入骨。
基於上面是這種心態,由鳳笙帶頭開始的整頓,進行的比想像中更為順利。
這件事是鳳笙自己獨攬過來的,她把新政的種種後續事宜交給了范晉川,自己接下最艱難的這一環。
起先范晉川根本不知其意,只當是方鳳笙嫌棄他不擅長此事,再加上兩人中間還有那麼件事,幾乎是鳳笙說什麼,就是什麼。
可等事發之後,他悔之晚矣。
鳳笙聯合了數家鹽商,先以報效捐輸之名湊夠了五百萬兩白銀給朝廷,彼時朝中正因緬國入侵大周疆域,激起一場對戰熱議。其實這個問題早就在議,但因國庫空虛,一直按而不發。
雖兩淮鹽政改革,效果顯而易見,但籌集巨額軍費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大周曾對戰過一次緬國,因地勢原因,又因戰線拉得太長,功敗垂成。如果再開啟第二次戰爭,就再無停下的可能,如若後續軍費跟不上,等於前面全部無用功,還可能面臨大周國威盡喪的可能。
這是主和派的一群官員的言辭。
可建平帝卻是主戰派。他早已對緬國視為肉中刺,可惜礙於種種原因,一直未能達成,如今好不容易朝中風向是一面倒的情況,卻又被最後一步給攔住了,所以揚州傳來的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久旱逢甘霖。
讓之龍顏大悅,不光准許了這幾家鹽商獲得在兩淮鹽區籌辦官鹽店的資格。還加封了鳳笙一個奉議大夫的散階,並允許其有督查兩淮鹽道之資格。
這等於是給鳳笙轉正了,以前她幹什麼事都得打著范晉川的旗子,才能插手兩淮鹽政之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現在有了這麼一道旨意,等於鳳笙擁有了獨立的資格。
也就是因為這個,她才能獨自攬下整頓兩淮鹽道衙門的事宜。
收到命令後,鳳笙便開始著手此事,不光把查歷年帳目的事搬到檯面上來,還開始協同鹽運使賀綸對涉嫌貪腐的官員進行刑拘問話。
一時間,兩淮震盪。
其實都知道這件事遲早要來,不然明里暗裡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反對新政推行,可真當事情降臨,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倉皇失措。
鳳笙比想像中更雷厲風行,人證物證俱在,又有歷年舊帳作為佐證,一時間許多官員紛紛落馬。
人證自然是那些鹽商,物證則是他們的帳本,不過即使知道也晚了,姓方的既然敢拿出來,這些鹽商又敢出面作證,說明已經在建平帝面前過了明路,這是陛下要收拾他們。
基於這種情況,涉事官員幾乎沒有人做困獸掙扎,但凡錦衣衛上門,都是宛如死狗一般,聽之任之讓人帶走自己。之後去了鹽運司衙門,也是知無不言,速速招供,也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甚至有許多人因為心虛,早早就做好準備,送走了妻兒,遣散下人,就等著讓錦衣衛的人上門。
這些事情為市井百姓所知,以前看到錦衣衛個個懼怕不已,現在則是拍手稱快,甚至有人編了童謠在市井流傳,讓人聞之莞爾。這倒是出乎了童百戶的意料,讓他不禁和鳳笙感嘆,本是協助辦案,沒想到現在如此風光,反而對錦衣衛的名聲有所改善。
當然,這不過是表面上,背地裡卻沒有這麼太平,隨著鳳笙越往下查牽連的官員越多,多少人狗急跳牆想殺人滅口。不過這口註定是滅不了,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局面,只能求上面有人發話,而方鳳甫足夠識趣,知道什麼能查什麼人不能查。
這是官場的慣例,但凡是人總有派系,總會怕死。即使陛下想整頓兩淮,也不可能把所有官都撤了查辦,定會有人漏網。如今都在暗中祈禱自己就是這漏網之人,當然少不了走後門托路子求人庇護。
暗中打招呼之人眾多,打招呼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不一一列舉。其中以范晉川那邊最多,不過范晉川倒是一直沒來找過鳳笙,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直到鹽運司同知魏統新落馬被抓,事情已到了烈火烹油之態。
賀綸又一次來找鳳笙,臉色十分凝重。
「你該收手了,此人背後是誰,你應該明白。這陣子咱們一直順風順水,是他們知曉螳臂擋車,棄卒保帥,可再這麼繼續下去,恐怕陛下都不會站在你這邊了。一旦他們群起而攻之,你將只能淪為齏粉。」
賀綸說的鳳笙自然懂,可她恰恰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這陣子她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和那些官員鬥智鬥勇,可她非但不疲累,反而有種亢奮的感覺。因為她知道離她的目標漸漸近了,現在她每走一步,就是在逼著對方出牌,直到對方無牌可出,一直藏身在後面的大魚就出來了。
其實鳳笙本可不用如此激進,她還有更多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但那些辦法無不是要耗費數年甚至數十年。積累自己,直到自己力量足夠強大時,敵人就不可怕了,但這並不就代表一定會贏,因為你在積累的同時,別人也在積累。
對方出生就是天潢貴胄,也許未來還是一國之君,也許這是她有生以來唯一的機會,她絕不會放過。
「你簡直是瘋了!」賀綸拂袖而去。
可下午他又來了,還是那麼的循循善誘,這次卻多了哀求。
「你還這麼年輕,何必如此較真,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水至清則無魚,眼看著你和子晉把新政推行下去,造福兩淮百姓和朝廷社稷,我作為其中一員,是很激動興奮的,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作為一個官的真諦。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的前途遠大,何必就跟這件事槓上了。」
鳳笙只是微微一笑,道:「賀大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總得有人站出來。」
賀綸一愣:「沒聽過。」
「這是我爹說的,可惜當時我不在。」
鳳笙站起來去泡茶。
賀綸低著頭,本來昂揚七尺男兒,如今垮了肩,赧了面。
「鳳甫老弟,我很抱歉這條路,我沒辦法陪你走下去了。如若只是我一人,我定然陪你痛快一場,可我有嬌妻幼兒老母,還有賀氏一族幾百口人……」
鳳笙看向他。
其實連她都沒想到賀綸會是陪她拉開這場序幕的人,當初讓馬師爺點撥他,只是為了不想讓他壞事,卻萬萬沒想到他變化如此之大。甚至頂著那麼大的壓力,卻一直在保她,這些日子賀家的大門多少人踏過,又是什麼人踏過,她多少知道點,他能做到這樣,已經出乎他的所料。
「賀大人不用羞愧,我懂。」
「可我……」
賀綸突然一聲悵笑,背過身:「再說下去,連我自己都覺得矯情了。罷,退縮了就是退縮了,又有什麼好遮掩羞愧惆悵的。鳳甫老弟,我祝你心想事成,名垂青史。」
賀綸離開了。
鳳笙看著他的背影良久,又回到書案後坐下。
她叫來了禹叔,把她身邊的人都叫了來。
這些人並不多,除過知春知秋,便是刀七那些人。知春知秋她沒有留,無論她們怎麼不願意,依舊讓禹叔將她們送走了。
待二人下去後,屋裡終於安靜下來。
鳳笙看著這些人,桌上放著一些銀子,之前她說過,想走的她絕不留,可以拿著銀子離開。
「少爺,我刀七是草莽出身,不懂什麼大道理,家裡就只有這麼個婆娘。我和婆娘欠老禹幾條命,他既然奉你為主,你就是我主子。而且在這裡待著也還不錯,就不說什麼走不走的話了。」
「我跟我男人一樣的想法。」胡四娘笑著對鳳笙道。
「刀哥都不走了,我們自然也不走了,反正我們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
「拿了東家的銀子,就得替東家賣命,命還沒賣出去,走什麼走。」
「散了散了,走,喝酒去!」
這些人勾肩搭背地都走了,背影並不好看,甚至是粗鄙的,鳳笙卻有一種熱淚盈眶之感,所以她的臉僵得厲害。
「少爺,我們這些人和那些讀書人不同,也幫不了什麼忙,只能少爺還在一天,就一天守在你身邊。可是少爺,即使我心心念念都在想替老爺報仇,也不希望你拿自己去賭。」禹叔有些感嘆道。
「我們一路走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都是拿命在賭,這次就賭把大的。」
晚上的時候,范晉川來了。
一襲藍衫,孤身一人,讓鳳笙想到當年在荒野山嶺的小客店裡,背著書箱帶著書童的他,就這麼冒著大雨闖了進來。
范晉川也想到了當年,當時他十分窘迫,她搖著摺扇替他解了圍。
「方賢弟。」
「范兄。」
相視一笑中,什麼情愛痴纏都煙消雲散,她還是那個足智多謀的方賢弟,他也還是個正直有餘卻不夠聰明的范兄。
「如果早知道你打著這種主意,我一定在那時便阻止你。」
「其實我早就在布局了,只是你不知而已。」
范晉川忍不住一笑,笑容有點苦澀:「每次你做什麼,我總是後知後覺。」
「我只是不想害你罷了。你要知道,在這場事中,我最不想害的就是你,畢竟從始至終都是我在利用你。我這個人太過自私,不想欠別人的情,也不想承誰的恩,卻屢屢受人恩惠,如果這次再把你牽扯進來,即使我大仇得報,也會心中不安一輩子。」
「所以,我沒有一定要加入進來。但是——」
范晉川這轉折有點突兀,鳳笙下意識看過去,就見他笑得有幾分苦澀,有幾分如願以償,其中內容太過複雜,她一時竟有點愣了。
「但是沒說我不能偷偷幫你。我估計要不了多久,你可能會被叫入京述職,具體為何你應該明白,我已經聯繫了朝中的友人,替你在朝堂上說話,儘量多給你爭取些時間,吳王、趙王、襄王應該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之所以一直沒出手,大概是在等看誰先出手,如果他們加入進來,你的壓力應該可以減輕。至於之後——」
范晉川頓了下,表情變得有些憂心忡忡:「渾水摸魚雖可以緩解一時,卻無法根本,之後的路就需要你一人去走了。如果可以,儘量把自己放在明面上,他們才不敢動你。」
鳳笙很驚訝,她沒想到范晉川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而他的所言,恰恰與她所籌謀不謀而合,兩淮只是臨時戰場,如果想讓那個人付出代價,主場必然是在京城。也許建平帝現在已經對她失去了耐心,正等著將她押入京城,名為述職,實則讓她消停。
就是因為算中了這些,所以最近她一直不眠不休,因為她在這裡能拿到的東西,都是進京以後她保命的砝碼。
鳳笙一直沒覺得范晉川愚笨過,頂多說他不識時務,正直有餘,可他竟然懂這些,這樣的人算是大智若愚吧。
「謝謝,如果我走了以後,兩淮的事就靠你了。你要知道哪怕我內心一直想大仇得報,我還是希望這個地方能夠好。」因為這裡除了貪腐壞爛,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東西,例如那年揚州城外的分別,例如府衙中她硬賴上要給他做師爺,例如賀綸,例如鄒運判,例如王老,例如小虎子,例如勾慶,例如那夜運鹽河被救,太多太多,說不清的回憶。
「我知道」
……
鳳笙送走范晉川,剛準備關上屋門,外面出現了一個人。
是德財。
「主子說讓你即刻收手,他現在因事纏身沒法過來,待事情一畢,立刻過來。」
這已經不是德財來的第一趟了,認真來說是第三趟,但他每次說什麼,鳳笙從來就沒聽過。
「你告訴他,晚了。讓他不要過問其中的事,我不想連累他。」
之後鳳笙便關上了門。德財想起魏王在信中所言,如有必要,可以直接動手,正準備破門而入,從旁邊走出一個人,是禹叔。他又看右邊,是轉著刀花的刀七。
他不是對手,德財退了。
禹叔和刀七對視一眼,正待退去,門又從裡面打開了。
是披上披風的鳳笙。
「去鹽運司衙門大牢一趟。」
若論整個鹽運司衙門,如今守得最密不透風的就是大牢。
因為把魏統新關了進來,獄卒們全部都換了。
鳳笙的突然造訪,牢中一處石室中燃了數根火把,照得滿室通明。
一張偌大的太師椅,擺在上首處,鳳笙端坐其上,身旁站著刀七等人。對面則是一個身穿囚服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鹽運司同知魏統新。
這魏統新任鹽運司同知已有近七載,送走了數任鹽運使,與各大鹽商來往叢密,在兩淮說是只手通天也不為過。可這樣一個人物,包括魏統新自己都沒想到,他會被抓。
要知道他能坐在這樣的位置坐六七載,背後是誰還用說嗎?萬萬沒想到,這改革鹽政竟改革到他的頭上。
不過自打被抓進來,一沒人來問他的話,二沒人來對他用刑,三每天好吃好喝的侍候著,魏統新又放下心來,他想起之前兩淮震盪上面遞來的話,讓他戒驕戒躁,想必這些人不敢動他,還是懼於他背後之人,也許抓他進來,不過是走個過場。
基於這種心態,魏統新對於自己大半夜被從牢房裡提出來,根本沒放在心上。甚至有人問他話,他也是愛答不理,只嚷嚷著要睡覺,直到有人拿著一把刀貼上他的臉。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希望我問什麼,你答什麼,這樣你可以早點去睡覺,我也能早些回去。」
……
等鳳笙從大牢里出來,東方剛泛起魚肚白。
回到宅子裡,她並沒有去歇下,而是用冷水洗了把臉,來到桌前吃方才經過的早食攤上買來的早飯。
正吃著,童百戶來了。
鳳笙看看門外,問童百戶:「童哥,吃了嗎?」
「鳳甫老弟。」
「有什麼事,吃過早飯再說,皇帝還不差餓兵。」
後面這句話,讓童百戶下意識看了她一眼,卻看不出什麼。
他坐下,陪鳳笙用早飯,卻是沒怎麼吃,倒是鳳笙吃得很認真。
等用完後,鳳笙用帕子擦了擦嘴,才道:「童大哥這麼早到訪,所謂何事?」
「收到口諭,陛下命我們押解你進京。」頓了下,童百戶又道:「聖命難為,不過鳳甫老弟你放心,我一定安安全全把你送到京中,決不讓你在半路出任何閃失。」
鳳笙站了起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