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淮之鹽出於海,海水取之不盡,則鹽取之不盡。
不過煎鹽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灶戶們都會在秋季存草為垛,以供來年煎鹽之用。等這些存草用完,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縣衙清丈土地時,就有人暗中揣測這些被充公的盪地會如何處理。那些隱匿田產被充公的富戶們,各種揣測觀望,終於有人狠下心來托人打聽,想走了正門路將盪地買下,誰知卻得來這些盪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買下這些盪地的人是誰,縣衙這邊並沒有透露,據悉不止一人,當初這些盪地被收繳上來,就有人花銀子將之買下。
消息引起一片譁然,這些大戶、富灶、場商們說是同盟,不如說是對手,不過是在縣衙清丈這件事中,才暫時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聲不響就把地弄走了,買地的這個人或者這些人是誰?免不了暗中諸多猜忌,因此引發了一系列後遺症,此事暫時不表。總而言之,這些盪地全部易主了,那麼來年的草料又從何處出?
淮南一帶鹽場製鹽的法子,依舊採取的是攤灰淋鹵煎法,又稱淋灰法,這種法子重鹵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開闢攤場,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將草木灰攤放在含鹽的地面上,吸附鹽花,經日光曝曬後,刮取飽含鹽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澆,製成滷水,再把滷水煎製成鹽。
這種製作法子省燃料,出鹽量高,廣泛使用於各大鹽場。
可之前也說了,這種法子重鹵也重料,這料不光指的是煎鹽時需要的燃料,也是攤灰時使用的草木灰。古書上有云:淮南之鹽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紅有白,其含鹹味,白者力尤厚。
這白草指的就是當地盛產的一種白茅,含鹽量極高,對滷水有提純之效。而白茅灘地的土鹵,鹵力旺盛,在其附近開闢灘地,曬灰制鹵,效果極佳。這種盪地一般稱之為老盪,是新盪地不能與之相比的。
而這次被收繳的隱匿盪地,多為老盪,不怪這些大戶們會著急。
偏偏這時縣裡突然有消息流傳,說是有地主尋求合伙人。這合夥之法有兩種,或是以草換鹽,或是將盪地賃於他人,租金是以鹽代之。
自此終於有人明白,這購地之人恐怕是鹽商,也只有鹽商才有這個資本買下這麼多的地。
其實這麼幹的鹽商並不少,從鹽場出來的鹽,要經過灶戶、場官和場商層層扒皮,中間價格高了數層,但如果是自己請灶戶製鹽,則可省去很多銀兩。是時,只要地方縣衙的盪稅,以及鹽課司那裡的鹽課交齊,鹽商拿著課完稅的鹽引前來運鹽,沿路經過監掣、抽檢,就不算私運。
不過有能力這麼幹的鹽商極少,因為泰州的盪地有限,而這些地都被富灶大戶們緊緊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會讓人撿了這麼大的漏子。
對比那些大戶們的不甘願,下面一些灶戶們是非常高興的,自打朝廷幾次更改鹽課,從課實物到折色成銀子,他們很多人都淪為一些大戶、富灶、場商的奴隸,不光要交鹽課,還得花錢購買草料,現在很多大戶和富灶早就不製鹽了,而是改為請貧灶製鹽或是直接搖身一變成為草商。
雖然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著同樣的主意,但光那項將地賃出,以鹽代之就足夠很多人心動。只要能把這些地賃下,就算僅憑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請其他灶戶相幫,這等於是復刻了一些大戶富灶發家的模式。
所以說在資本面前,人的立場是可以很快進行轉變的,前一刻還受人壓迫,後一刻有機會轉變角度,誰也不會放過。
……
位於某處灘地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說是村子,其實不過是數十間簡陋的茅草房。鹽民居無定所,哪兒需要人力就住哪兒。
顯然他們是打算將此地當做暫時的聚集地,茅草房還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這裡來了。
「姓李的為難大夥,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擰成一股繩。好壞我就不再多說了,往日大家的日子過得有多苦,我也不說。我就說這是咱們的一個機會,王老爺說是把地佃給我,其實也是佃給大傢伙,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鹽,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數。除過額定要交給王老爺的數量,剩餘多出來的都是我們的,不比平時咱們偷偷摸摸,從牙齒縫裡摳出的那些強?
「王老爺說了,多出來的鹽,他以比市價高兩層的價格收。你們自己算算,平時咱們偷摸把余鹽賣給那些私鹽販子,能換銀換糧幾許?現在又能換幾許?這是我們的機會,以後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就看這一次,所以大家堅持住嘍。那些人沒有什麼好怕的,只要咱們擰成一股繩,還怕他們?」
村頭,一個黑臉身形壯實的漢子,正站在盤鐵上對下面人訓話。
這些個灶戶們長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曬,個個黑得見牙不見眼,卻也個個壯得像頭牛。
「牛哥說得對,咱不怕他們,不就是幹仗嗎,咱們跟他們干!再說還有縣太爺在那兒,縣太爺可不是他們一路人,事情如果鬧大,縣太爺肯定會給我們做主,所以不要怕他們,他們不敢鬧大,就是嚇唬咱們!」
「對,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蓋了瓦房讓老婆孩子不用風吹雨打,還是吃糠咽菜,住這種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
「咱們不怕!不就是玩命嗎,咱們跟他們玩!看是他們的命精貴,還是咱們的命賤!」
「跟他們干!」
見把大家的士氣鼓舞起來,叫牛哥的漢子露出滿意的笑容。
……
相同的場面,同時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戶富灶們眼見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從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卻突然發現以前是群小綿羊的灶戶們,突然變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誰的指點,他們態度罕見的強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臉動手,或是動不動就上升到朝廷律法、縣衙公斷之類。所以說人性就是欺善怕惡,以前覺得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魚肉,突然魚肉開竅了,讓許多人都無所適從。
當然也有矛盾激發動上手的,各有傷亡。
事情鬧大,出了傷亡的案子,鹽場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審理,范晉川親自出面處理,自然是大戶不占理,下面動手的人都被抓進大牢,上面誰指使的也沒放過。
一時間整個泰州風聲鶴唳,都知道這是天變了。
「方師爺這一招釜底抽薪厲害!」勾慶道。
可不是厲害,如此一來就等於一舉改變了整個泰州的局勢。
其實方鳳笙完全可以不用做得這麼複雜,可她偏偏繞了一圈將地賃給那些貧灶們,等於是將這些人全部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就算那些不服氣的大戶們再想出什麼么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能否犯得起眾怒。
畢竟有能力佃下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的貧灶,最起碼在貧灶中是數一數二,凝聚力極強的。方鳳笙此舉等於給自己找了一幫打手,所以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事完全不存在。
鳳笙笑了笑:「當不得勾巡檢如此誇讚,我以為這是您能預想到的,畢竟就算我們合作,也得我把障礙都清理掉,不是嗎?」
這是實話,以勾慶的為人和心機,從他答應與鳳笙合作開始,其實就是個試探的過程。他居高臨下,坐等著鳳笙展現自己的實力和手腕。
清丈田地是一,魏王的出面又是一,光是這些還不夠,還有與下面這些大戶富灶的機鋒。這些事看似小,實際上阻撓大事的,恰恰就是這些細枝末節,有多少人都是死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以為自己有銀子有人,就一定通行無阻,實際上恰恰是笑話。
「不,我沒有預想到。好吧,正確是說我沒想到方師爺會做得這麼讓我出乎意料。」勾慶眼中異光頻閃,看著鳳笙的目光充滿感嘆。
「那這種出乎意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自然是極好的。」
「那就行!既然勾巡檢還滿意,我就放心了,希望我們首次合作能順利。」
「肯定順利。」
「我先失陪了,縣衙還有公務。」以茶代酒敬了勾慶後,鳳笙站了起來。
「公務?范大人可真是物盡其用,方師爺成日忙著外面的大事,縣衙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需勞煩你。」勾慶詫異後,笑得有點譏諷。
這話有套話之嫌,鳳笙才不會上他的當,只是乾笑了一聲,表現很無奈的樣子,就匆匆離開了。
其實鳳笙倒不是有公務,而是最近范晉川也不知哪根筋抽了,總是抓著她要教她學問。
鳳笙拒不得,因她當初來范晉川身邊當師爺,本就打著便於請教學問為名。
自己說的話,苦處只能自己受。現在鳳笙不光每天都要被范晉川教上一個時辰,還要寫一篇八股文給他看。
「賢弟,你四書五經都已讀完,但我看你做的那文章,實在慘不忍睹,俗話說書讀千遍,其義自見。你這基礎太差,還得打磨打磨,將這些書融會貫通,倒背如流,做起文章來自然水到渠成……」
鳳笙趕在范晉川到之前回來了,額上的汗還沒幹透。此時聽著他在上面念叨,精神卻在神遊,還想著和勾慶合作上的事,看哪裡還有疏漏。
「賢弟,方賢弟!」
鳳笙回過神:「子晉兄。」
「若你不用心,下次鄉試如何下場?怎麼對得起當初自己發下的宏願。」范晉川說得痛心疾首。
「子晉兄,我沒有不用心。」
「那為兄方才講到哪裡了?」
呃,這個鳳笙還真不知道。
「你看看,你說你哪兒用心了?罰你今天寫兩篇八股文,題目等下我給你出,之前講過的,我再講一遍,賢弟需用心聆聽。」
經過這麼一遭,鳳笙總算集中注意力了,實在是范晉川太鐵面無私,若是讓他再抓住自己分神,可能會罰三篇四篇八股文。
因前衙有公務,范晉川去了前衙,留下鳳笙獨自寫文章。
以前做學問,鳳笙最討厭的就是八股文,死搬硬套,條條框框特別多,她最是不耐煩。
「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這人和鳥和穆文王什麼關係?這書呆子出題未免也太刁鑽了,這種無情搭拿出來讓我寫。」
知秋在一旁給鳳笙磨墨,見她嘴裡念念有詞,神態頗為氣憤。忍不住道:「少爺,你既不想寫,那就不寫了,反正咱們又不去考功名。」
鳳笙猶豫道:「我們知,但他不知,他費心教我,我若敷衍了事,不是太不知好歹。」
語畢,鳳笙也意識到自己的氣憤頗有些無聊,遂認真靜心下來寫題。
另一頭,范晉川其實並沒有走,杵在外面聽鳳笙大罵他出題刁鑽,才領著小七離開了。
「大人,您明知方師爺不喜八股文,您還總是這麼出題給他,不是明擺著故意惹他生氣。」
范晉川露出一抹笑:「我不是故意惹他生氣,不過是覺得他做文章的基礎太差,讓他多寫多學。你不覺得他最近往外面跑的次數太多,心不靜則神不安,他需要多靜靜心。」
可小七卻覺得自家大人有公報私仇之嫌,都知道方師爺最近去找勾巡檢的次數多,大人就弄出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若說他不是公報私仇,小七還真不相信。
小七猶豫了一下,道:「大人,您不覺得您對方師爺的態度太奇怪?」
「哪兒奇怪了?」
「勾巡檢和方師爺,那是他們自己的私事,您從中間攔路,就未免有些……管得太多……」說到這裡,小七縮著脖子,但還是要說:「您素來厭惡這個,不管不理即可,您可別忘了老太太那兒,還一直等著您成親好抱孫子。」
說完,小七低著頭,沒敢去看范晉川的臉色。別以為范晉川是個書生,是個老好人,就以為他不會發脾氣了,反正小七見過,是挺嚇人的。
他低著頭胡思亂想一會兒,見一直沒動靜才抬頭,卻發現范晉川已經無影無蹤。
他四處看了看,抹了一把汗,喃喃道:「老太太,我可是拼死進言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
說完,他步履匆匆離開這裡,顯然是去找范晉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