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變局之時

  第756章 變局之時

  龐大的車隊碾壓著天地,緩緩往前——那速度,看起來很是緩慢,但實際上,卻是極快極快。

  始皇帝令書同文,車同軌。

  車同軌之軌,便是馳道,循著地脈,勾連了整個中域的馳道。

  循著馳道而動,便是凡人,都能有如同仙神一般的速度。

  馳道兩側,有軍士和仙神,來回巡邏,又有墨家的子弟,時刻維護。

  而在更廣闊的兩側之外,則是無數凡人的哭喊,哀嚎,以及咒罵。

  因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饑荒而起的哭喊與咒罵。

  這無數的人,便在這馳道的兩側,狂亂的宣洩著自己的怨恨。

  對始皇帝的怨恨,對天地的怨恨,對一切仙神的怨恨。

  而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瘟蝗之災,亦是在這宣洩之間,被歸結於兩個簡單的緣由。

  第一,天帝不仁。

  第二,皇帝失德。

  而在那些哭號的難民當中,還有一些人——那是秦帝國的根基,在秦帝國的軍功體系當中,以軍功而從庶民的身份當中跨越出來的人。

  他們雖然還算不上貴族,但和尋常的庶民,已經有了相當大的區別。

  而且,作為對軍功的支持,他們,也是能夠在一定的情況下,得以面見始皇帝的。

  始皇帝此次巡壓天下,便和著許許多多的,軍功之人有過交談。

  不過這一次,這些軍功者們聚集起來,不是為了和始皇帝談論各處的風土人情,而是為了喊冤,為了鳴不平。

  始皇帝下令收繳糧食——這些軍功之家,他們本以為,他們會是一個例外,所以他們也不乏和世家合作,以自己的名義,試圖庇護世家的糧食等等。

  然而這一次,始皇帝令旨的嚴苛程度,卻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那些世家,那些舊貴,他們所積蓄的糧食被收繳,定額分配,這些新的軍功之族,同樣也不例外!

  無論是從姬周傳承下來的貴族,還是大秦軍功體系之下新的當權者,都沒有任何特殊,沒有任何例外的,被收繳了所有的糧食。

  對於此,這些新的軍功之族,異常的無法理解——他們並不認為,這是始皇帝的本意,也並不認為始皇帝會這麼對他們。

  只以為,這是朝堂上有人在有意始皇帝的意志。

  所以,他們便要來這馳道攔住始皇帝,向始皇帝告發此事,要始皇帝給他們一個公道,將他們被收繳的糧食,給還回來。

  當這些代表著帝國軍功體系根基的老卒聚集起來的時候,便是連李斯,都覺得無比的棘手。

  因為這一個處理不好,便是要動搖秦國人心的大事——不是尋常的人心,而是秦國大軍的士卒軍心。

  所以,李斯也只能將整個問題,交到了始皇帝處,請求始皇帝,做出決斷。

  「這是試探。」看著李斯送上來的這難題,始皇帝的臉上,卻是不屑。

  「以馳道之速,便是仙神,都有所不及。」

  「朕之行跡,多日不停,那些庶長,是如何能知曉,朕此時,會至於此處?」

  「這是咸陽的那些王侯,對朕的旨意不滿。」

  「飢蝗之前,他們不願意拿出自己的糧食。」

  「但卻又不敢明著抗旨。」

  「所以,他們才挑動了這些老卒庶長前來。」

  「今次,朕若是退了,將他們的糧食還了回去,那麼各處的王侯貴族,朕要不要將糧食還給他們?」

  「那些郡守,縣令,同樣也勞苦功高,朕要不要也將征繳的糧食還回去?」

  「到那個時候,這一場飢災,還救不救了?」

  「還是說,只征繳那些姬周舊貴,六國遺民的糧食,便能應一時之急,能撐到那些大羅們將糧食送過來?」

  「真到這一步,我大秦之人,是不是也要分一個三六九等,新舊尊卑?」

  「若真如此,朕還改什麼秦法?直接沿用姬周舊例,不好嗎?」

  始皇帝直接將書簡從車中拋出來,砸到李斯的臉上。

  「李斯,你是大秦國相,法家魁首,此事該如何決斷,還要朕來教你嗎?」

  「還是說,這試探之舉,你李斯,也參與其中?」

  「你這大秦國相,也開始為門戶私計?」

  面對著始皇帝的憤怒,李斯亦是默然,無話可說——他可以保證,自己絕對沒有參與到這一場對始皇帝的『試探』當中。

  但他並不敢保證,他留在咸陽的兒女,有沒有或是主動,或是被動的涉入到這件事當中。

  此一場瘟蝗之災,前所未有,其所引動的饑荒,亦是前所未有。

  在那瘟蝗的覆蓋之下,糧食,已經不僅僅只是糧食。

  那是財富,是性命!

  在這個時候,只要有糧食,便能輕輕鬆鬆的,在極短的時間內,積蓄出那些世家數百上千年的積蓄。

  至於說這麼做會對帝國造成怎樣的危害,並沒有人在意。

  畢竟,只是糧食而已——不是已經有消息說,那些大羅,正在輪轉自己的時空,要從自己的時空當中,拿出糧食來支援帝國了嗎。

  既然如此,他們便只不過是打了一個時間差來替家族謀取利益而已,對局勢,無傷大雅。

  「李斯,朕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朕,決不妥協,也絕對不會給他們機會。」

  始皇帝出聲道,終於說起了對那些試圖攔路伸冤的老卒的處置。

  「皆殺!」

  冷酷的聲音,自那車架而出,象徵著始皇帝那絕對不容動搖的決心。

  他當然也知曉,此事有更好的,更溫和的解決的辦法,完全不必如此粗暴。

  但問題是,始皇帝必須要以這種極度冷酷,極度粗暴的方式向那些正在看著他的人,彰顯出自己那絕對不容動搖,不容質疑的決心。

  不然的話,他這裡一懷柔,一解釋,那咸陽城中,就必然會有更多的說法,來衝擊他的解釋——他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解釋。

  所以,他便要用這些被人挑唆的老卒們的血,來在這馳道上畫一條線。

  無論身份,無論緣由,過線,皆死!

  「遵旨。」李斯緩緩退去,沒有絲毫要勸阻的意思。

  儘管他也知曉,這一點血光過後,在這大秦帝國之內,必定會引發滔天的波瀾。

  但,就如始皇帝的意志一般,這都是必須要付出來的代價。

  只要始皇帝回到咸陽,有始皇帝的鎮壓,天地之間的任何波瀾,都不可能掀起浪花。

  「陛下,是否要令大公子和蒙將軍迴轉咸陽?」忽的,李斯又想起來什麼一般,突然問出一句。

  大公子,即是扶蘇,自始皇帝出巡的時候開始,扶蘇便鎮於北疆,和北俱蘆洲溝通的同時,亦是作為秦國的代理人,指揮著蒙恬麾下的兵馬——那是大秦帝國當中,最為精銳的大軍!

  始皇帝的治下,大秦帝國的局勢,可謂是異常的複雜。

  而對於自己的長子,始皇帝亦是有所偏愛,擔心其被國中的波瀾捲入,被這棋盤的餘波牽連,難以自拔,故此,才令扶蘇落於北疆,以一種超然的,在棋盤之外的姿態,觀看著棋盤內的局勢動盪。

  這一點,李斯也知曉,故此自始皇帝出巡以來,雖然咸陽當中,一直都有臣子提及,要請扶蘇迴轉咸陽監國,且其他的幾位公子,都已經在私下裡為了權柄而爭鬥,但李斯也一直都不曾對始皇帝提及扶蘇的事。

  但此時,李斯卻是異常的提起了這件事。

  「你以為,會有人對朕動手嗎?」

  始皇帝挑了挑自己的眉毛,順手指了指這車隊的周遭。

  車隊之間,無數的天神往來——那些大羅們,雖然還不曾親自出現在這裡,但他們各自的弟子,卻都已經出現在了這車隊的四周,以此為始皇帝掃清障礙,同時也保證始皇帝的安全。

  如同上一次,張良那般的事,就算始皇帝有心再來一次,這些環繞於左右的仙神,也絕對不可能讓張良靠近始皇帝的身邊。

  「臣是擔心,有人對長公子動手,以此激怒陛下,禍亂陛下的心志。」李斯說道。

  他當然不擔心始皇帝——就始皇帝身邊這護衛的陣容,就算是那項羽突然出現在這裡,率領大軍沖陣,又有一個堪比白起的存在與之聯手,都不可能對始皇帝造成什麼威脅。

  但北疆畢竟不同。

  雖然在名義上,有蒙恬率領大軍拱衛在扶蘇身邊,可實際上,李斯看著那些調往北疆的軍需數量,就能知曉,扶蘇身邊的護衛力量,並沒有常人所想的那般恐怖。

  「陛下,長公子久在於外,而咸陽的諸位公子,沒了長公子管束,各生心機,這對帝國,是禍非福。」

  車架旁邊的趙高,聽著李斯的言語,早已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將任何的言語往自己的心裡去——因為李斯在說的,已然是始皇帝的『家事』,而且這其中隱隱約約的,還提及到了始皇帝死後的安排。

  對於正在『求長生』的始皇帝而言,這堪稱一個絕對禁忌的話題。

  所以,趙高已經準備好要拿下李斯了——往昔的時候,趙高或許會打一個岔,用例外的話題,來稍稍為李斯周轉一番。

  畢竟,這些年來,他和李斯,一個管宮廷之外,一個管宮廷之內,合作得也還算愉快。

  但如今,他在大澤之地,大敗而回,連九鼎,都被項羽砸了一個。

  就算始皇帝偏愛大度,不曾治他的罪,但他此時,也依舊是只想躲在陰影當中,免得始皇帝看到他,便想起那大澤的敗,然後將他斬殺。

  「卿之言,不無道理。」始皇帝沉吟片刻,這才出聲。

  「趙高,擬旨。」

  「令公子扶蘇,迴轉咸陽。」

  「遵旨。」趙高朗聲道。

  咸陽之內,幾個公子為了權柄爭鬥不休——但這一刻,趙高便知曉,那幾位公子之間的爭鬥,已經塵埃落定。

  不僅如此,便是那些公子背後,各自的支持者,也都要被清算。

  誰讓他們所支持的,是那幾位不同的公子,而不是他們最應該支持的扶蘇呢?

  在這種權力的爭端之上,既然站錯了隊,那就必定要付出代價,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看來,陛下平穩局勢的時機,會比所有人預想當中的,都要快。」趙高一邊寫著正式的旨意,一邊暗自思索。

  蝗災之下,帝國不穩,所以很多人,都蠢蠢欲動——這其中,有那些六國的殘餘世家,也有朝堂上的一些人。

  但很顯然,對於這種局勢,始皇帝早就已經做出了預案。

  過往的時候,趙高一直都以為,始皇帝不喜歡太過於仁善軟弱,又對那些百家學派,對那些貴族,世家太過於親近的扶蘇。

  故此,才將其打發到了北疆,將其班底,也打發到了北疆,令其難以有執掌帝國的機會。

  可此時,趙高才是發現,那早早的就被派往北疆的扶蘇,那不是被放逐,而是作為帝國的一道保險而存在。

  只要始皇帝如同此時一般,表現出了對扶蘇的接納,那局勢會是怎樣?

  一個註定要接掌帝國,但卻少有機會和帝國的那些文勛武貴少有接觸的長公子。

  一個有著自己班底,但自己的班底卻一直鎮在北疆,難以迴轉的長公子。

  而且,是還願意接受各種意見的長公子。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無數的機會!

  意味著,這人間無數的有才能的人,都能通過扶蘇長公子而獲取晉身之機。

  就算是此時被始皇帝所鎮壓的,被始皇帝所厭棄的那些人,只要他們能被扶蘇所接受,那他們便依舊能成為帝國的一份子。

  換言之,在扶蘇被調回來之前,這帝國當中無數的人,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和始皇帝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但在扶蘇歸來過後,那所有人,便都有了一個別的選擇。

  那就是,等著扶蘇繼位!

  而這,顯然也是始皇帝在這異常災荒之下,對那些心懷異志的人,所做出的一些妥協。

  而對於那些人而言,這亦是最後的一個機會。

  如果連這一點善意,他們都不願意接受的話,那么正在將各處的兵馬都調回來的始皇帝,就必定會讓他們明白,什麼叫做,以兵鋒席捲人間,強行統一的帝秦!

  也就在這個時候,等在車隊之前的敖丙,緩緩往前踏出一步,整個人,都在剎那之間,變成了一條金黃色的鯉魚,落入馳道經過的河流當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