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三兄弟子承父業,開起來製衣廠。記得有部電影叫《北京流行紅裙子》嗎?紅運就是鴻運當頭,他不失時機的做起了紅裙子撈了第一桶金。以後越發製衣廠的規模不斷擴大,經營業績卓越,逐漸成為行業的佼佼者。他的這個小小的家庭作坊幾年的功夫就辦成了有三千多工人的宏運有限責任集團公司,香港的蓮葉製衣也有他的股份。弟兄們分別是公司的總經理和副總。
張伯伯家的一波現在是總經理的夫人,夫貴妻榮,她送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儼然就是慈禧出宮。哪裡像她的妹妹一秋,下了鄉又上山了。說是和我不離不棄,最後還是各奔東西。她的兩個小妹妹,一個當了醫生,一個進了工廠。各有各人的命,凡塵俗世,眾生皆苦。世上的每個人,都生活在上天的冥冥安排之中。誰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誰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萬般都是命,唯有人自渡。
她們的小弟弟柱子,果然是大家眼頭看得准,讀書一路順風,青雲直上,一直讀到博士畢業。現在某研究生供職,年過花甲還沒退休。
而當年在我們院落里學習最好的我們弟兄,上山下鄉,招工進廠,再下崗分流,直到退休也是拿最低退休金勉強維持生活。細細思量,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人生無論你再怎麼精心策劃,都抵不過一場命運的安排。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爸爸,宋叔和張伯伯是同一年手牽手一起走了。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不能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在那個生死別離的時候,他們走得也是意氣風發慷慨激昂。
張伯伯死於腦梗,他語言不清的嘟嘟囔囔,他要落葉歸根。他的老家在河南,怎麼歸根?張大娘沒有那個能力,還是柱子兩年後開著小車完成了他爸爸的遺願,只不過帶回去的是骨灰。張大娘也隨車去了,她說要給張伯伯守墓,守到自己也躺在老頭子身邊的那一天。好一個貞潔烈女,看起來原來的那些謠言和誹謗都是無中生有。那天,蒼白的天色里,張大娘用靜默華麗退場,望著漸漸遠去的小車,我揮著手說:後會無期。
宋叔的後事辦的很張揚,追悼會上有上千人肅穆鞠躬。五十張大圓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美味佳肴,摩肩接踵的賓客坐不下了,又包了的飯店才算收場。宋叔的墓很是奢華,周圍是花崗岩芝麻白圍成偌大的護欄,墓碑是兩米高的黑色大理石,上面篆刻著:父愛如山,銘記永恆。墳頭祭祀是金紙,還有花圈和鮮花。腳下鋪的是仿古地磚,站在這裡就像站在誰家的私人別墅。墓碑前的供桌擺的各種各樣供果,中間純金香爐熠熠生輝,煙霧繚繞香爐中飄出的煙,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形成了一片若隱若現的紗幕,縹緲而夢幻。旁邊盆里的紙灰隨風飄動,就像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鞭炮齊鳴,送葬的人一躬到底,夾雜有輕微的啜泣。宋叔,該安息了。
爸爸的墳墓只是圓圓的土丘,無人守護,無人管理,只有幾株松樹遮擋風雨。有人說,墳前多三樹,子孫多福星。我問了是哪三樹?答曰松,柳和桑樹。我不相信那些,我相信種松柏就不錯。儘管我不能像張大娘一樣給爸爸守墓,可是我栽下松樹柏樹也儘儘孝心。因為我相信這兩種樹是最披肝瀝膽盡職盡責的忠誠。我默默站在這裡,望著土丘回憶往事,恍如昨日,每一個細節都充滿痛苦和悲傷。
爸爸滿腹經綸,卻生就一副剛正不阿的秉性。當年造反派要他在轉干名單簽字的時候,爸爸拒絕了。那伙人聲嘶力竭叫囂:書記和經理都同意了,你還頑固不化!爸爸淡淡的說:我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爸爸當時就被打斷了一條腿,好多年後才恢復正常。我伏在墳頭,輕輕薅去一簇野草,淚水像斷線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忽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我閉上眼睛,跪在地上,我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感受到墓丘里傳來的聲音:腳踏實地,認真做人,無愧於人,無愧於己。我聽見了,又是一陣眩暈,我知道爸爸知道我的懦弱,我的內向。他是叫我堅強,叫我勇敢,叫我像他一樣。我擦了淚水,一座墳墓,也許能帶去我的悲傷,可能否隔斷兩個時代的記憶?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
把記憶摺疊成小船,在水中我反反覆覆不想上岸。人的一輩子,不管活的怎樣,風生水起也罷,窩窩囊囊也罷,只有一次。無法重複,無法再來。那許許多多美好的時光,許許多多刻骨銘心的回憶,多麼像這夜空閃爍的星星,永恆不滅,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