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深淵惡意(3)

  「在水裡能形成摔跌傷嗎?」陳詩羽問道。

  「可以。」小楊說,「泥潭裡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進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

  「那麼有兩個問題。」我說,「第一,騎車衝進水裡,為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頭是五角星狀的嗎?」

  「這……」小楊說,「第一個問題答不上,第二個問題,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里去看看。」

  我哈哈一笑,說:「不用。」

  縫合完屍體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又用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緣切開了死者的下頜部和面部皮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為解剖而毀容,是我們檢查面部損傷常用的一種解剖手法。

  這一刀,讓我們發現了死者的左側下頜部有輕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時受力嗎?」我笑著脫下解剖裝備,走出了解剖室。

  3

  林濤見我們出來,迎了上來,說:「這麼快?」

  「是啊,結束了。」我說。

  「怎麼樣?」金凡著急地問道。

  「我還準備問你們聊得怎麼樣呢?」我一邊洗手,一邊說。

  「你們解剖完了,總要有個結論告知我吧?」金凡說。

  「有可能是意外。」我挺直身子,看著金凡。

  金凡仿佛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哭著說:「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學騎這天殺的自行車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你讓我和你媽怎麼過啊!」

  「孩子最後一頓飯豐盛嗎?」我問。

  林濤說:「剛才老金說,他吃了不少飯,吃得飽飽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兩碗飯,吃得飽飽的。」金凡說。

  「哦,那這樣看起來,也有可能不是意外。」我說完,盯著金凡的雙眼。

  金凡跳了起來,說:「你們法醫怎麼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啊!一會兒是意外,一會兒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被別人殺死的。」我說。

  「剛才曹支隊來了個電話,說是發現一個嫌疑人。」林濤說,「這個人是李支隊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剛從牢里放出來,曾揚言要報復李支隊,現在已經被我們控制了,正在審查。」

  我點點頭,說:「金老師,要不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我想翻翻金小萬生前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金凡雖然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帶我們去了他家。

  這個家真是夠髒亂差的,到處都丟著髒衣服和垃圾,廚房的垃圾也有幾天沒倒了,散發著惡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幾下垃圾,說:「你這垃圾好幾天沒倒了吧?都臭了。」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濤過來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飯和幾根青菜,粘在一起仿佛是一個碗底的形狀。隨後我又在房子裡溜達了幾圈,指了幾個地方讓林濤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說。

  「你們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東西嗎?」金凡說,「都在他的小房間。」

  「不用了。」我說,「我們回去吧。」

  「那好的,再見。」

  「不再見,現在我們一起回去。」我說。

  「一起回去?」

  「對,現在你要接受審查。」我說。

  「審查?什麼審查?」金凡緊張地大叫道。

  「我說過,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圍的人都要接受審查。」

  我說。

  「你真是胡鬧。」趙局長說,「讓我們放了一個嫌疑人,卻把死者的父親抓回來了。你懷疑是金凡乾的?怎麼可能?他是死者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怎麼了?」我說,「親生父親就不能殺人了?」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你這……」趙局長說。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時候比虎可要壞得多哦。」我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專案指揮室。

  「現在我先說一下死者的死因。」我站在投影儀前面,對專案組的同志們說,「死者死於吸入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說是溺死,是因為致死的物質主要還是淤泥,而不是水。說白了,死者確實是因為落到泥水塘內,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

  「不是案件?」有偵查員問道。

  「不,是案件。」我說,「死者頭部有明顯的鈍性損傷,是一個對沖傷,這處損傷造成了顱內出血,量還不少。受到這樣的損傷,一般人都會失去意識,更何況是個孩子。」

  「可是,對沖傷不就是摔跌傷嗎?會不會是落到水裡形成的?」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因為致傷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徵性,非常規律,是個五角星。我相信,水裡不可能會有個五角星形狀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在別的地方摔傷,然後被扔進了水裡?」趙局長說,「就根據這麼個所謂的致傷工具推斷,就下這麼大膽的結論,你比我更大膽吧!」

  「我當然是有依據的。」我指著幻燈片說,「你們看,死者胃部的情況。淤泥只到了賁門,卻沒有進入胃底。按理說,生前入水,會有劇烈的吞咽動作,怎麼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裡呢?只有一種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時候,生命體徵已經很微弱了,呼吸、吞咽的動作都不劇烈,又沒有意識來求生,所以吞咽的動作只把淤泥咽到了賁門的位置,而只需要有一點兒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個呼吸道。」

  「有道理。」小楊第一個贊同我的觀點。

  「綜上所述,」我說,「死者是先撞擊頭部導致昏厥,然後被人拋進了水裡,最終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麼,他為什麼會撞擊到頭部,而且撞擊得這麼厲害呢?我檢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頜緣有出血。」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隊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對,這裡的損傷,最常見的就是扇耳光。當然,這一巴掌可不輕,直接把孩子打飛了,然後頭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為什麼會懷疑是金凡做的?」趙局長說,「即便他打傷了孩子,也不至於把孩子扔進泥潭裡淹死吧?」

  「我一開始就懷疑金凡。」我說,「第一,從損傷看,沒有三傷,沒有明顯的搏鬥,只有耳光。這樣的損傷,一般都是家長教育孩子導致的,不會是其他人加害所致。第二,金凡說死者離家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而在我看來,他頂多吃了一口。」

  「什麼?這就是在解剖室,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嗎?」陳詩羽問道。

  我點點頭,說:「對。法醫觀察胃內容物,絕對不是只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認為,是根據胃內容物的量來推斷死亡時間,其實不然。如果僅僅根據量來推斷,那麼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當然會有分別嘍。其實,法醫不僅看胃內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樣是米飯,進入胃內,在一個小時內它還是米飯,但是等到三四個小時以後,不僅胃內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狀發生了變化,食物會變成『食糜』,觀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醫判斷死亡時間的重中之重。」

  「原來如此。」陳詩羽說,「死者的胃內米飯和青菜都還是原來的形狀,根本沒有嚴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進餐後很長時間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只吃了一點點。」

  「小羽毛還是很聰明的。」我笑著說,「然而,金凡卻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飽飽的,這不僅說明他在說謊,而且還說明他有一個心理躲避點,就是吃飯。我懷疑,最終引發慘劇的原因就是吃飯。」

  「這……這證據不足啊。」趙局長說。

  「放心,沒有充分的證據,我是不敢亂說的。」我說,「第三,我們之前說了,孩子是昏迷後被扔進水裡的,而不是騎車入水的,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說明他當時並沒有在騎車。那麼,把孩子扔進水裡後,還要把自行車扔進水裡,肯定是一個偽裝,而這個偽裝只有金凡可以做到。」

  「這個我贊同。」趙局長說。

  我接著說:「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這個致傷工具。我們藉口去金凡家裡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類似的五角星。」

  說完,我指著幻燈片上的一個家具說道:「這就是金凡家裡的電視櫃,柜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裝飾,我量了,大小和死者頭皮上的印痕吻合。」

  「這確實是一個確鑿的證據。」趙局長說。

  「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我說,「垃圾桶里有米飯和青菜,性狀和死者胃內的一致。這更加說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這頓飯有些關係,也更加說明了金凡說的吃得飽飽的、狀態正常什麼的,都是謊話。」

  「我還有個問題。」小楊說,「我記得泥水塘旁邊只有車輪印,如果是金凡乾的,他的足跡應該會在附近出現啊。」

  「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這樣回答。」我說,「第一,你們當時一心找人,所以並沒有在意痕跡物證。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車輪印的旁邊,我看了,那是一塊雜草地。有雜草的襯墊,沒留下能夠讓你們注意到的足跡,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為一個刑警的家屬,既然知道偽裝現場,自然也不排除他後期毀滅痕跡物證。」

  「現在要做的,第一,對金凡進行突擊審查,務必在今晚取得審訊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後委婉地把情況告知李支隊,並派專人二十四小時陪護,防止她有過激行為。」趙局長站了起來,正色道,「謝謝你們幾位,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客氣,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我說。

  一夜的審訊順利結束,我們也於第二天一早趕回龍番。

  審訊的結果不出所料,這一樁慘劇是由一頓飯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點,金小萬放學歸來,飢腸轆轆。可是金凡給他做的飯,不過是一碗白飯加上幾根青菜。

  這樣的晚餐金小萬已經忍受好幾天了,於是拒絕進食。

  金凡本身就因為囊中空空而犯愁,為了晚上的賭資去哪裡借而糾結,看到兒子用絕食來對抗自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在強迫金小萬吃下一口飯後,因為他的一聲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個大耳光把金小萬打翻在地。

  金小萬這一摔,頭部直接撞擊到電視櫃一角,瞬間暈了過去。

  金凡此時有些慌張,用手指探了探金小萬的鼻息,以為他沒氣了。

  這個時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隊會和他離婚。如果離婚,他就真的養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隊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萬,不僅會和他離婚,還會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偽造孩子落水身亡,說不定李支隊會回心轉意,重新回到金凡這個唯一的依靠身邊。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只有一步之遙,對與錯只在一念之間。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醫院,以現在的醫療手段,孩子說不準已經恢復了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然而,誤以為孩子死亡的金凡,卻偽造了一個落水現場,把其實還活著的金小萬扔進了泥水塘。

  審訊工作就是從「金小萬是被扔進泥潭後淹死的」獲得突破的。很有效,卻也很殘忍。

  「我就說吧,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時候比虎毒得多。」我說。

  林濤說:「這個案子真是個悲劇,哪怕金凡知道一點點醫學知識,也不至於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啊,這罪名可就變換了。」韓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原來他只是失手打傷了孩子,也就是個過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傷害。這回好了,把一個活著的孩子扔進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殺人啊!還是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不知道孩子當時還活著。」陳詩羽說,「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罪名。」

  「對他也是件很殘忍的事情。」我說,「趙大膽兒說,金凡現在一心求死,還要求死在李支隊的手下,要她一槍崩了他。好在李支隊被控制起來了,不然她說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法律來解決吧。」陳詩羽說。

  「你們別說,這起案件說不定對我們的系列專案還有幫助呢。」我說,「我的意思是,致傷工具形態特徵的問題。我在解剖的時候,不知道為何腦子裡會閃現出寶嫂的頭部損傷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你怎麼會有損傷的照片?」林濤問。

  「我……」我有些尷尬,「在寶嫂送進去搶救的時候,我就囑咐急診科主任和護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後期就沒法取證了。」

  「你這傢伙,也不怕大寶削你!」林濤說。

  「他不可恨,他這樣做是對的。」陳詩羽坐在副駕駛座上,淡淡地說道。

  4

  回到廳里,我迫不及待地帶著幾個人來到會診室,打開了投影儀,逐一察看寶嫂受傷時的頭皮照片。

  照片中的寶嫂由於面部腫脹而沒法識別,滿頭長髮也被剃除乾淨。畢竟傷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熟人,這樣的景象讓陳詩羽這個新警無法面對。她皺起眉頭,努力地盯著屏幕。

  「這幾張都是剛剛備完皮以後的照片,能看到頭部的裂口,但是由於血跡附著,無法看清楚。好在醫生用酒精清創後,也拍了一些照片。」我翻動著照片說,「這幾張照片,就是擦拭乾淨的創口。因為是傷後幾個小時,也是腫脹最厲害的時候,可能傷口會有一些變形。」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挫裂創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但是跟普通的挫裂創也有區別,區別就在於挫傷帶的寬和窄。因為鈍器造成的創口,鈍性的物體會壓迫創口周圍的軟組織,在軟組織上留下類似皮下淤血的條帶狀挫傷,伴隨著創口,這就叫作挫傷帶。如果鈍器相對銳利一些,就是有棱邊的話,挫裂創的創周就沒有挫傷帶;如果鈍器很鈍,沒有棱邊,比如圓弧狀的鈍器,就會留下很寬的挫傷帶。也就是說,挫傷帶的寬和窄,與鈍器的鈍與銳是成正比的。」

  「那——寶嫂的創口?」陳詩羽顯然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默不作聲地前後翻看著幾張頭皮損傷的照片,不斷地將局部放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以看到,寶嫂的頭部損傷有幾個特徵,第一,大部分創口周圍都是有明顯挫傷帶的,也就是說,致傷工具沒有棱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下的結論。但是仔細看所有的創口,有兩處是沒有挫傷帶的。」

  「兩種工具?」林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