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死不瞑目(2)

  「錢包、手機都沒有。」大寶說,「死者的包里攜帶了這麼多東西,肯定也會有錢包和手機呀。」

  「你是說,這是一起侵財殺人的案件嗎?」林濤腦洞大開,「先劫財,再劫色,最後殺人!」

  「我可沒說啊。」大寶很謹慎,「但是唯獨錢包、手機丟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侵財指向的。」

  「雖然包的拉鏈是拉著的,裡面的物體不可能因為水的浮力而離開包體。」我對趴在岸邊的蛙人說,「但不排除犯罪分子把錢包、手機、卡包和皮包分別丟棄。所以請你們幫幫忙,能再找一會兒嗎?」

  蛙人點點頭,一頭返回水中。

  此時,我已經對這條確認死者身份的捷徑不抱希望了,招手和他們幾個人說:「駕車趕往殯儀館,先把屍體的基本情況搞清楚再說。」

  殯儀館解剖室是一個很陰森的地方。一般情況下,殯儀館都設在離市區比較遠的郊區,加之這邊的習俗是上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所以在臨近中午的殯儀館中,只能聽得見樹上知了的叫聲。

  以往,我們這個工作組一旦進了解剖室,這個陰森沉寂的場所會立即熱鬧起來。因為有李大寶這個活寶,這麼肅穆的地方,也會變得很不嚴肅。我們都刻意地在檢驗屍體的時候保持沉默,但是呆萌的大寶,總讓人忍俊不禁。

  今天不同。

  大寶剛剛承受了感情的打擊,顯得比我們任何人都沉默,所以在這個空曠的房屋之內,只能聽得見不鏽鋼器械碰撞的聲音。

  「死者上身著白色短袖襯衫,粉紅色內衣;下身著牛仔裙,粉紅色三角內褲;赤足,腳上穿一雙網兜式運動鞋。」我一邊和大寶一起逐件脫下死者的衣服,一邊故意大聲地報出檢驗情況,為了打破這讓人很不習慣的沉寂。陳詩羽在一旁很快地記錄著。

  「衣著很完整,紐扣沒有丟失,衣服沒有破損。」胡科長在一旁接過我脫下的死者的衣服,一邊檢查著說。

  「屍體輕度腐敗,腹部出現屍綠。」我說。

  「你看這個死者大概死了多久?」大寶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說:「剛才從你說的情況看,死者應該是在水中懸浮著的。」

  大寶點點頭。

  我接著說:「死者沒有完全上浮,但是處於上浮狀態,屍體上屍綠形成,這樣的情況,在這種天氣里,估計至少死亡四十八個小時了。」

  「那就是……7日早晨之前。」大寶沉吟道。

  死者的衣服一被脫去,我們就看到了她在自己腰骶部文著的一隻紅色蝴蝶。蝴蝶翅膀上的花紋很複雜,但是整隻蝴蝶看上去栩栩如生。

  「這個文身的水平可不低啊。」韓亮仍然是一副閒人的模樣靠在解剖室門口,說,「這老遠我都能看出3d的效果。」

  「管它水平高不高,這是辨明死者身份的最好標誌。」我說,「至少我們不需要再那麼麻煩地鋸、煮恥骨聯合了,還可以給死者留個全屍。」

  對死者的文身拍照記錄後,屍表檢驗正式展開。

  「死者屍僵已經緩解。」我說,「屍斑呈現暗紫紅色。」

  「啊!」大寶突然大叫了一聲,把幾個人全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說,「別一驚一乍的。」

  大寶指了指死者微睜的雙眼,說:「你自己看,嚇死人了。」

  從古代開始,民間就有「死不瞑目」的說法。老百姓總認為死者死亡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就是有冤情,或者有未了的心事。其實從法醫學上講,這種理論是沒有什麼依據的。眼瞼位於眼球的前方,構成保護眼球的屏障。眼瞼的皮膚和皮下組織層以下是肌層,主要是眼輪匝肌和提上瞼肌。肌肉的收縮,控制了眼瞼的開閉。一般情況下,人體死亡後,會立即進入肌肉鬆弛階段,眼瞼的開閉狀態受死亡當時眼瞼的狀態的影響,可能是開的,也可能是閉的。隨著屍僵的形成,眼瞼大多出現微微張開的狀態,此時可能不能輕易人為控制眼瞼的開閉。待屍僵緩解,眼瞼又可以受到人為作用而開閉。在小概率情況下,死後立即出現肌肉痙攣,也可能會導致眼瞼的張開。

  大寶正在按照常規屍檢順序,對死者的頭面部進行檢查,不知道死者的眼睛為什麼嚇著了他。

  「怎麼了?這不是正常的嗎?」我走到屍體的旁邊,看看死者微張的眼瞼,順手拿起止血鉗,夾起死者的上瞼翻了開來。

  「我的天。」著實嚇了我一跳。

  「怎麼了?我不敢看。」陳詩羽可能注意到我和大寶的表情,環抱著記錄本,站在一邊不敢靠近。

  「她為什麼沒有白眼珠[2]?」大寶說。

  「啊?」林濤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鼓起勇氣,重新用兩隻止血鉗分別夾開死者的上、下瞼,對林濤說:

  「拍照。」

  林濤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不願意在陳詩羽面前表現出膽怯,拿起相機走了過來。

  「我的媽呀,真的沒白眼珠,整個眼球都是黑的!」林濤「咔嚓」一下拍完,嚇得風一樣逃遠了。

  這隻有在恐怖片中出現的情景,真實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死者的眼瞼翻開後,整個眼囊內是黑色的,看不到白色的結膜。

  「這屍體還算新鮮啊。」大寶抬起前臂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怎麼會這樣?」

  各種法醫學冷知識在我的腦海里劇烈翻滾,我說:「腐敗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嗯,我知道了,這是鞏膜黑斑。」

  「這個名詞好像似曾相識。」突然的驚嚇,仿佛讓大寶進入了工作狀態。

  我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種鞏膜黑斑是極少會出現的。主要原理是:人體死亡後,因為眼瞼沒有閉合,環境乾燥,造成眼部鞏膜水分迅速喪失,喪失水分的鞏膜會變得很薄,鞏膜下方的脈絡膜的色素就會顯現。其實不是沒有白眼珠,而是白眼珠下面的色素暴露出來,看起來整個眼球都是黑色的。」

  「這樣可以反推出,死者就是死不瞑目啊。」大寶說。

  「死亡時候眼睛正好是睜開的,死後眼瞼也可能是睜開的。這個我聽老秦說過,不代表什麼。」林濤說,「不過,你剛才說,鞏膜黑斑的形成原理是因為環境乾燥。可是這是一具水中的屍體啊!水中怎麼能叫作環境乾燥?」

  「問得好!」我說,「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先看看屍斑。」

  我和大寶合力,把屍體翻來翻去,觀察屍體上主要集中在腰部以下的屍斑。

  「我聽你說過,水中屍體的屍斑不能說明什麼啊。」陳詩羽說,「這個屍體不就是水中屍體嗎?」

  「水中屍體屍斑淺淡的主要原理是因為流水中屍體不停翻滾,紅細胞不能在固定的位置沉積,所以屍斑不清。」我說,「但是鴛鴦湖是個不大的人造湖,最近幾天天氣晴好,幾乎無風,水流的速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那麼,鴛鴦湖中的屍體,其實就是和平地上的屍體差不多了,不能用水中屍體的思維來考慮屍斑。而且,死者應該是窒息死亡的,所以屍斑會比其他死因的屍斑要重得多,更能說明問題了。」

  「那這個屍斑說明了什麼問題呢?」陳詩羽說。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死者的屍斑集中在下半身,這個倒是可以解釋。因為人體的四肢是實的,而軀幹是腔體,所以軀幹肯定比四肢的浮力大。平躺在水中的屍體,軀幹可以懸浮,但是四肢一般都會下垂。下肢比軀幹位置低,那麼屍斑就會主要沉積在下肢。」

  「研究這個,好像沒什麼意義吧?」林濤說。

  胡科長在一邊微微一笑,說:「我理解老秦的意思了。你們看,死者的兩條大腿,全都是暗紫紅色的。按理說,雖然屍斑主要沉積在下肢,但是作為單獨的下肢,也有位置高低之說。大寶,你看到屍體的時候,是仰面的,還是俯臥的?」

  「仰面的,這個我可以確認。」大寶說。

  胡科長說:「既然是仰面的,屍斑的堆積應該主要集中在大腿後側。但是這具屍體的大腿全是屍斑。」

  「而且,」我接著說,「下肢下垂,最低點應該是腳。但是我感覺死者的雙足和小腿的屍斑並不是最重的,最重的部位在膝蓋。」

  「那說明什麼問題呢?」陳詩羽歪著腦袋問。

  「這個我也需要想一想。」我低著頭說,「繼續屍檢吧。」

  死者的眼瞼出血、口唇青紫、四肢指甲青紫,都提示死者是死於機械性窒息。而死者頸部觸目驚心的損傷,告訴我們她就是死於頸部壓迫而導致的機械性窒息。

  死者的頸部很白淨,所以那一道青紫的痕跡特別醒目。

  「把屍體剛撈出水的時候,我還以為頸部是掐痕呢。」大寶說,「現在看起來是勒痕啊。」

  我點點頭,說:「死者頸部的皮下出血呈現出很強的規律性。你看,損傷是圍繞頸部的,上緣和下巴接觸,所以看不清晰,但是下緣很整齊。上、下緣之間有幾厘米的寬度,說明不是徒手,而是有帶狀物勒頸的。」

  「那可就不好說了。」陳詩羽說,「不會是上吊自殺吧?」

  「上吊自殺,然後再掉湖裡?」負責聯絡的一名年輕偵查員突然插嘴道。

  我搖搖頭,說:「死亡性質和屍體狀態是不能掛鉤的。假如這個女的是某個男人的情婦,因為逼婚不成,上吊自殺。男人怕擔當責任,把屍體拋棄,不就完全有可能嗎?」

  「哦,對。」偵查員說。

  「不過,這案子不是自殺,是他殺。」我說。

  3

  「我知道了。」陳詩羽說,「這是你們區分勒死和縊死的原因。」

  我滿意地點點頭。陳詩羽最近一直正在惡補法醫學教材,對法醫學的推理判斷,有了一些認識。尤其是經歷了山坳里的命案,她更是對頸部受力窒息死亡的屍體現象有了一些直觀的了解。

  法醫對于勒死和縊死的區分主要是看索溝的形態。縊死是用自身重力作用於頸部的,所以頸部的索溝自然有重有輕,有提空;而勒死是用外界機械力來作用於頸部的,頸部是類圓形的,所以受的力比較均勻,索溝也會比較均勻,而且絕大多數勒死的索溝都是有相交的。縊死一般多見於自殺,但勒死則多見於他殺。

  「死者頸部的索溝很寬,表皮剝脫不明顯。說明兇器繩索是一個很柔軟、很寬的物體。」我說,「這兇手為什麼不用更細、更容易勒死人的繩索來殺人呢?」

  「沒有準備?臨時起意?」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只有這樣解釋了。」

  對於女性屍體,法醫會常規對乳頭、口腔、肛門、陰道進行拭子[3]提取。

  我們對死者的陰道擦拭物還進行了精斑預實驗。

  結果令我們驚奇。

  「弱陽性?」大寶說,「有精斑哎!這會是最有力的證據!」

  「奇怪了,被水泡了兩天,怎麼可能還檢驗得出精斑呢?」陳詩羽說,「還有,弱陽性的精斑,能檢驗得出dna嗎?」

  我笑了笑,說:「這個我得糾正你的思路。很多人,包括很多領導,總會認為某些案例肯定會提取到dna,某些案例肯定不會提取到dna。其實這樣的思路是錯的。能不能提取到dna,都是概率性問題,而不是必然性問題。比如,一起強姦案件,屍體新鮮,環境乾燥,那麼提取到dna的概率就非常大,但也不是必然能提取到的,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你沒來之前的『雲泰案』,就是這樣。再比如,一起勒死的案件,現場遺留繩索,很多人認為不可能有什麼證據,但是有小概率可以在繩索上找到兇手的脫落dna。所以,提取生物檢材必須要細緻地進行,再不可能的事情,都要去試一試,說不準就有發現。這具水裡的屍體,若不是我們試一試,也不會發現精斑預實驗竟然是陽性!這就是小概率事件。」

  「那麼,很多案件的破獲都是巧合,對嗎?」陳詩羽又歪起了腦袋,一臉天真爛漫。

  我點點頭,說:「我曾經說過,很多案件的破獲都有巧合,但是沒有認真、嚴謹的態度,就沒有巧合。」

  「看來內褲也要一併送去dna檢驗室了。」胡科長說。

  我點點頭,說:「成敗在此一舉。」

  「雖然有精斑,但是性侵跡象不明顯啊。」大寶說,「死者的衣著那麼整齊,而且會陰部也沒有看到損傷。」

  「衣著完整、會陰部沒有損傷不能代表就不是性侵。」我說,「可以是在性侵後被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被殺害,也可以是兇手殺完人,又給被害人穿了衣服。有損傷可以提示有可能是強姦,但是沒損傷不能代表死者自願。反正有線索就要繼續查下去。」

  大寶點點頭,屍檢工作繼續往下進行。

  雖然兇器是不太順手的殺人工具,但是兇手的力量還是很大的。

  我們解剖死者的頸部皮膚,發現死者頸部肌肉有大面積的出血,這提示兇手心狠手辣,也提示因為工具不利而導致死者從窒息到死亡的過程很漫長。

  「死者是經歷了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才死去的。」我惋惜地說。

  「死者的舌骨、甲狀軟骨、環狀軟骨都骨折了。」大寶用止血鉗復位了已經碎裂、變形的死者喉部。

  我搖搖頭,用剪刀剪開死者的氣管和食管,說:「死者的氣管和食管內沒有水中異物,沒有溺液,沒有嗆咳的氣泡。說明死者是死後被拋屍的。她入水後,就已經沒有了呼吸活動。」

  「死者的胃裡也沒有溺液。」大寶打開死者的胃,說,「食糜形態已經不完整,食物已經進入十二指腸和小腸,估計死者是末次進餐後三到四小時死亡的。」

  「死者的四肢關節有散在性[4]的約束傷和抵抗傷。」我指著死者關節處皮下的一些片狀出血,說,「雖然有反抗,但是反抗不明顯,說明兇手和死者的體力懸殊還是很大的。」

  「屍體檢驗完了,你們覺得案件性質大概是什麼?」胡科長問。

  我搖搖頭,說:「這個不好說。兇手看起來沒有預謀,不像是因仇預謀殺人。但是性侵和侵財的跡象都是存在的,所以現在也不能判斷是侵財、性侵還是激情,或許都有因素吧。」

  「既然兇手拋屍,就有可能是熟人,所以還是先查屍源吧。」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情況簡單回復專案組。今天是大周末呢,我們回去休息一下,大寶你也回去思考一下怎麼哄老婆。晚上八點鐘的專案碰頭會上見。」

  「是前女友。」陳詩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