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污水井堵塞導致積蓄污水引發惡臭,肯定是需要較長時間的累積,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怎麼會沒有人反映這個問題呢?尤其是現在的人都不好說話,物業和業主的關係就沒有好的。
物業公司的人員倒是很輕鬆就解釋了這個問題。貴臨小區都是兩戶兩梯的單元,電梯速度還比較快,所以幾乎沒有人願意爬樓梯,一樓是儲物間不住人,即便是二樓的住戶,也都坐著電梯回家。如果不走進樓梯間,都很難聞見異味,因為樓梯間有防火門阻隔,空氣不流通。像現在這樣,能在電梯間聞到異味,一定是堵了一段時間了。
張春鶴是個水電工,也做管道疏通,這樣的小事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問題,只是在這個驟冷的天氣里,若是要下水,肯定會生病,而且這裡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那是污水。即便是水電工,也有一身幾百塊的行頭,可要好好愛惜。
他穿好防水服,費力地搬開了樓梯下方污水井口的井蓋,污水井裡黑洞洞的,一股惡臭隨著井蓋的打開撲面而來。他幹了這麼多年的管道疏通,也算是老江湖了,卻從沒有聞見過這麼臭的氣味。
「這井裡是不是死了阿貓阿狗什麼的?」張春鶴朝身邊的物業公司的人說,「你看看這有多臭!我還得下去,你們得加錢啊。」
物業公司的人捏著鼻子乾嘔了幾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點點頭,說:
「加兩百塊。」
張春鶴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的,他很快就適應了井口的惡臭,給自己蒙了層口罩,順著污水井一側的扶梯慢慢地向下。
當他的頭部徹底下到井下,因為驟然黑暗眼睛有些不太適應,只有井口透射進來的些許光線給了他一線光明。雙足還沒有觸地,他突然感覺屁股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還沒有到井底,中間會有什麼東西呢?」張春鶴一手抓著井壁扶梯,一手打開了安全帽上的頂燈。他扭頭向後看去,頭上的頭燈照亮了背後。
背後是一個空曠的污水井,頭燈透射過去的光線照亮了身後的一片區域。
這一看不得了,張春鶴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就在他的身後,一個人懸空飄浮著,低著頭,頭部離他只有半米的距離。
長發蓋住了面孔,正在空中晃晃悠悠。
「鬼呀!」張春鶴被背後的景象嚇得差點兒掉進井底,好在腎上腺素瞬間分泌的他,並沒有鬆開雙手抓住的扶梯,他迅速爬上了地面,衝出了大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顫抖著拿出手機,撥通了110。丟下物業公司的人一頭霧水地坐在污水井邊,不知所措。
「你這是要下去嗎?」林濤面色有些慘白,他抓著我的胳膊,問道。
「是啊。」我朝井口裡望去。
污水井是一個「b」字形結構,上段是一個管狀的井口,下段才是一個方形的井室。也就是說,在井口根本看不見井室內的狀況。
不過他們所說的鬼,並沒有藏在井室內的角落,而在井室靠近管狀井口的位置。因為我可以看見有個影子在井口扶梯上若隱若現。
「干法醫的,從不信那些牛鬼蛇神。」我拿著勘查燈向井裡照去,屍體的腐臭味告訴我,這裡是個藏屍現場,但是屍體正好位於管狀井口下方的死角,無法看真切。
「報案人說,那鬼是浮在空中的。」偵查員在身邊顫抖著說,「他說絕對是浮在空中的,因為他下去的時候,看見它正在背後晃晃悠悠。」
「晃晃悠悠?」我笑道,「沒咬他嗎?」
「是真的。」偵查員看出了我的不屑,「張春鶴說,當時的位置距離井底還有一段,那個鬼的位置,不可能腳著地,所以肯定是浮在空中的。你說人也好,屍體也好,怎麼會浮在空中呢?」
確實,井內沒有多少積水,屍體怎麼會浮在井室的半空中呢?還會晃晃悠悠?這確實有些讓人費解。正因為這些費解的理由,從報案到現在,一個小時了,民警們還在僵持著,沒人願意下井看個究竟。
「死我不怕,就怕鬼。」當地被稱為趙大膽兒的年輕分管副局長解釋道。
「我們法醫是技術人員,不是苦力。撈屍體的事情,不應該由我們來干吧?」我不是不願意撈屍體,說老實話,此時的我,仿佛也出現了一些膽怯。
我回頭看了看大寶和林濤,都是一臉慘白,再看看偵查員們,大家都在躲避我的目光。
在不少圍觀群眾的注目中,該是下決定的時候了。在我們來之前,大家可以用「保護好現場等省廳專家來勘查」的理由搪塞。可是我們已經來了,再沒有理由不下井去看個究竟。如果傳出去,法醫也怕鬼,那豈不是被人笑掉大牙?不是說了嗎,要積極回應群眾訴求,現在群眾的訴求就是讓我們下去一探究竟,看看這個鬼究竟長什麼樣子,那麼,我們就必須得下去。
我一邊想著,一邊鼓了鼓勇氣,戴上頭燈,順著梯子走下了污水井。
幾乎和報案人張春鶴反映的情況一樣,我爬下幾步後,小腿肚子就感覺接觸到了一個晃動著的東西。
這應該是管狀井口的底部,也是井室的頂部,離井室底部的距離至少有兩米五以上,這裡真的不應該有東西,但是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有個晃著的東西碰到了我的小腿。
我心裡一驚,汗毛直立,在這種場合,如果我發出一聲慘叫,井上的人一定都會被嚇得如鳥獸散。我憋紅了臉,強忍著恐懼,用頭燈照射下去。用俯視的角度可以看見,污水井的半空中,確實懸浮著一個人,有頭有手有腳,長發蓋面,在空中晃晃悠悠。
尤其是那束遮住面孔的頭髮,因為身體晃動慣性的原因,仿佛還在左右飄擺,這讓我不禁想到《午夜凶鈴》《鄉村老屍》等一系列恐怖片。
這給一般人看,怎麼看都是一個飄浮著的女鬼。
可是,理智告訴我,那是具屍體,不是鬼。法醫工作多年的經驗,給了我極大的心理安慰,我繼續向下爬,直到能看清楚屍體的全貌,才長舒了一口氣。
惡臭刺激著我的嗅覺神經,我憋了口氣,觀察了一下屍體。看穿著,應該是個中年女性,頭髮散落,遮住了面孔。她的雙腋下正好懸掛在污水井錯綜複雜的線纜上,而線纜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所以整個屍體呈現出了一個飄浮的狀態。
我為我剛才的恐懼感到一絲自責,自嘲地笑了笑,轉頭用頭燈照射我正附著在上面的扶梯。扶梯的一個欄杆上,有一處明顯的撞擊痕跡,還黏附著血跡。
我爬出了污水井,開始張羅著大家把屍體撈出來。
「兇手應該是從井口把屍體扔了下去。」我安慰著驚魂未定的林濤,「屍體撞擊到扶梯的欄杆,墜落路線發生了折射,正好彈進了井室。而井室的半空中有很多錯綜複雜的電線和線纜,屍體也就那麼巧合地掛在了電線上。」
「照這麼說,兇手把屍體扔進去,就聽見了撞擊扶梯的聲音,卻沒聽見屍體落地的聲音。」大寶說,「他一定以為這個洞是孫猴子去的無底洞啊。」
「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情呢?」林濤說,「肯定是有很大冤情啊!」
我們對林濤的迷信都很無奈。
3
死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原本就有些發福的身材加之腐敗,更顯臃腫。
她的衣服被掀至胸部,露出黑色的胸罩。前胸儘是乾燥了的血跡。
中秋時節,之前一直是高溫天氣,近兩天氣溫驟降,給我們對死者死亡時間的推斷帶來了不少麻煩。屍體只能說是中度腐敗,還沒有產生完整的巨人觀,但是這種腐敗程度,已經足以在密閉空間中散發出很強烈的屍臭氣味了。
屍體腹部出現了綠色,這被我們稱為屍綠。我們也只有粗略地根據經驗判斷,在這種氣溫下,全腹出現屍綠,死者應該死亡四五天了。
除非死者在自己家中死亡,或是有熟人可以認出死者,又或是死者身上帶著可以證明身份的物件,否則法醫在到達任何一個命案現場的時候,眼前的屍體都是無名屍。而儘快查清屍體身份,成為任何一起命案中最為重要的工作。
「給你們講個笑話唄。」大寶最近心情很好,總是愛說笑話。我們認為一名法醫若是擺脫陰鷙,變得愛說笑話了,那麼就等於他過了心理的那道坎兒,變得對生死淡然了。
「我以前在青鄉市公安局工作時的一個同事,」大寶說,「在現場發現了一副穿著衣服的骸骨。這個同事一直在行內號稱自己的法醫人類學學得最好,所以我們局裡經常笑話他說,發現骨頭只有他和警犬最開心。然後這一次他也特興奮,把骨頭拉回解剖室就開始研究啊,研究了一下午,得出結論,死者男,五十歲。他的結論剛下完,一名一直在旁邊打醬油的痕檢員就從死者的衣服兜里掏出個身份證,姓名、住址全有了。領導一生氣,就把這哥們兒調去看守所當獄醫了。」
大寶話剛落音,就停止了正在搜索死者衣物的動作:「哎呀媽呀,幸虧我先翻了翻她的褲子口袋,還真有個身份證!」
根據死者褲兜里的身份證,偵查人員很快認定死者就是住在這棟高層的十一樓的李怡蓮。
「我們初步了解了一下。」偵查員說,「死者今年三十四歲,在市國稅局工作,丈夫在雲泰市經營一家大型建材企業,長時間不回家。」
「一周左右前,她丈夫回來過嗎?」大寶問道。
偵查員搖搖頭,說:「他倆夫妻感情不好,丈夫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雲泰的同行正在固定她丈夫在前幾天的活動軌跡,但確實沒有什麼疑點。」
我搖了搖頭,說:「污水井下面有同事已經清理過了,沒有發現死者的隨身物品。而死者穿著是工作正裝,應該是下班回家或者上班的時候被害,那麼她應該會有隨身物品。」
我拿起死者的右手,說:「而且你看,她的無名指指根的部位,有個環狀的明顯凹陷,這是長期戴戒指留下的痕跡。」
說完我又看了看死者的耳垂,說:「耳垂上也有孔洞,說明死者生前可能會佩戴耳環。而現在我們找不到她的戒指和耳環,這些跡象表明,這可能是一起侵財案件。」
「侵財?」偵查員問,「在污水井裡侵財?她的衣服都被撩起了,會不會是強姦或者通姦什麼原因,導致殺人的?」
「反正不會是在死者家裡殺人的。」林濤說,「我們剛剛用技術開鎖的辦法進她家裡看了,沒有任何反常跡象。」
我拉平了死者的衣物,被血跡浸染後的衣服很乾燥,摸上去硬邦邦的。
我對偵查員說:「我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死者是胸部中了多刀導致失血死亡的。」
「是啊。」偵查員說,「這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那麼,我們再把屍體的衣物給抹平,可以看到死者的衣服上也有很多破口。」我說,「現在我們要觀察的是,衣服上的破口可以和胸部的創口一一對應嗎?」
說完,我掀起死者的衣服,對比著破口和創口,說:「好,你們也認可了,是可以對應的。既然每一處破口都對應了胸部的一個創口,那麼,就可以說明死者被刀刺的時候,衣服不是被撩起的,而是平整地穿著在死者身上的,對吧?」
偵查員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我接著說:「現在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作案的現場應該不是污水井,污水井不具備作案現場的條件,要麼井口狹小,要麼井室較高,死者的雙腿褲管也沒有污水的痕跡,說明死者並沒有到達過井室的底部,當然,死者也不可能沒事兒到污水井裡面去。所以,污水井應該是拋屍現場。」
我頓了頓,指著死者額頭部位的一處沒有生活反應的創傷,說:「屍體之所以會被掛在線纜上,是因為兇手把屍體頭上腳下直立扔進了污水井。因為有個初始加速度,屍體是向斜下方墜落,在頭部碰撞扶梯欄杆後,發生反彈,這個反彈,恰巧讓她掛在了井裡線纜上,發生了轉身,所以屍體沒有落到井底,而是呈直立位掛在了線纜上。死者的衣服也是因為線纜的刮擦,所以才會向上撩起,造成一個性侵害屍體的假象。」
「那殺人的第一現場會在哪裡呢?」偵查員說,「總不能在樓外面殺人,然後拖進樓裡面藏屍吧?」
林濤說:「沒事兒,找第一現場這個事兒交給我了。」
「那我就去屍檢了。」我說。
死者是大失血死亡的。
屍體的胸部被單刃刺器刺了十七刀,其中十一刀都從肋間隙進入了胸腔。
這十一刀刺破了死者的心臟、主動脈和肺,導致死者迅速大量失血而死亡。
我們仔細記錄了屍體上每一處損傷的部位、形狀、長度和深度,分析致傷工具是一把刃寬三厘米,長度超過十五厘米的單刃刺器。
很多人認為致傷物推斷除了推斷出一些特徵性的致傷物以外,其他似乎沒有什麼作用。比如這起案件中,致傷物推斷得很詳細了,但是大家仔細想一想,幾乎每一家都會有類似的、符合條件的水果刀。其實致傷物推斷不僅僅是為了縮小偵查範圍,更重要的是可以為後期快速、便捷提取到有價值物證提供線索。比如案件破獲後,去嫌疑人家裡搜查,可能嫌疑人家會有數十把刀具,那麼根據法醫對致傷物的推斷,搜查人員可以很快提取到類似的致傷物,再進行物證檢驗,這可以節約很多時間和精力。
這就是一起簡單的用刀捅死人的案例,屍體檢驗可能並不能發現太多的線索和證據,只能做一些固定死亡原因、死亡時間、致傷物、致傷方式的鑑定。
死者的胃內還有殘存的玉米粒,食物還沒有進入十二指腸,我們推斷死者是在最後一次進餐後兩小時之內死亡的。
除此之外,我們依照慣例,對死者的衣物進行了檢驗和拍照固定。死者的外套背部沾著大量的灰塵。值得注意的是,死者的外衣外褲口袋內側都有擦拭狀血跡。
「你說死者的衣褲口袋內側的血跡是怎麼形成的?」我笑著問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