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廳堂內點亮了燈火。
這是公子晉內宅。
一座三層的樓閣。
公子晉與家眷住在樓上,樓下的廳堂便成了侍衛值更的地方。
何為值更?
侍衛輪班在夜裡巡視。
貼身侍衛倒是不用四處巡視,可在廳堂內歇宿,卻要擔當守衛之職,守護主人的安危。
說白了,就是熬夜。
而修士的體內自成天地,生機循環往復,只有入定與出定,行功修煉與吐納調息,沒有凡人的熬夜之說。
此時,明亮的燈光下,兩位侍衛在默然靜坐。
雖然各自的身下鋪著墊子,面前的木几上擺放著乾果糕點,旁邊還有火盆取暖,而相距不遠的兩人卻背對彼此,好像是相看兩厭而誰也不想理睬誰。
夜色漸深。
樓上突然傳來隱隱的哭泣聲。
是女子的抽泣。
隨之有人訓斥,話語聲斷斷續續,繼而又回歸寂靜……
廳堂內的兩人坐著未動,卻不約而同的凝神諦聽,遂又相互看了一眼,一個繼續背轉身子,另一個卻是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夾起一粒果子扔進嘴裡。
兩位侍衛,便是於野與溟夜。
所謂的貼身侍衛,果然是形影不離,不僅陪著公子晉出行,還要看著他睡覺,便是他夫婦的私房話也聽得清清楚楚。
公子晉已經成家,有個嬌美的夫人。而夫婦倆暫無子嗣,帶著兩個婢女住在樓上。想他嬌妻在懷,過著鐘鳴鼎食的日子,羨煞了多少窮苦人家,卻似乎猶嫌不足。人之慾念無窮,著實難以道盡。
於野吃了果子,站起身來,為火盆加了塊木炭,又拿了玉壺飲了口果露。
富貴人家解渴的水,都是果子釀成的果露。
甜甜的,酸酸的,好喝!
今日從內城回來之後,公子晉便悶悶不樂。有關詳情,不得而知。而墨筱與葛軒又暗中傳話,吩咐他與溟夜留意公子晉的一言一行。
這成了什麼,侍衛,還是監管?
於野端著玉杯,飲著果露,踱著步子,施施然走到溟夜的面前。
溟夜尚在靜坐,猛然睜眼,身上湧出一層護體法力。
於野的腳下一頓,帶著譏諷的口吻傳音道:「是不是怕我殺你?」
「哼,你不敢動手,也未必殺得了我!」
溟夜神色戒備,反唇相譏。
「嘿!」
於野咧嘴一笑,飲了口果露,忽然話語一轉,問道:「褚元,是你什麼人?」
溟夜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於野不待回應,自顧說道:「你三番兩次糾結外敵陷害同門,致使辛鑒師叔被殺,墨筱師叔遭受重創,鍊氣弟子更是死傷無數。即使我不殺你,雲川仙門也饒不了你。我勸你還是主動認罪,或是逃離蘭陵城遠走高飛。溟夜師兄,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抱著膀子,手裡端著玉杯,看似悠閒自在,話語中卻是字字透著殺機。
他在仙門中遭到挑釁,崆峒境遭到追殺,出行的途中又接連遭遇伏擊偷襲,這口氣實在是忍不下。如今終於獨自面對溟夜,他要趁機將這個冤家對手擺布一番。
溟夜沒有說話,兀自坐在木榻上,兩眼盯著於野,神色中似有掙扎。
於野也在盯著他,年輕的臉上露出老獵戶才有的淡定模樣,卻又透著莫測的殺機,足以讓任何一頭獵物膽寒!
寬敞的廳堂內,紗燈明亮。
而兩位侍衛,卻一坐一立,四目相對,默默僵持。
「呼——」
對峙片刻,溟夜突然吁了口氣,恨恨道:「你在衡水驛所傷之人,乃是我的師父!」
「哦?」
於野大為意外。
「你所殺的三位玄靈門弟子,跟隨師父多年。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無論報仇與否,只為查明兇手,於是命我轉投雲川峰……」
一段話出口之後,溟夜變得坦然了許多,他繼續說道——
「雲川天決之前,我便借伙房採買之機,向外傳遞了消息;崆峒境之中,也是我暗中指認你的相貌。你先後兩次遇襲,應該都是我師父所為。而他召集了幾位高手,聘請了幾位高人,我卻一無所知,沒想你竟然活了下來。不過……」
於野凝神聽著溟夜的每一句話,他想找出其中的破綻。
「不過,你雖然逃脫一劫,仙門弟子卻死傷慘重。你與玄靈門的恩怨,也算就此抵消。至於崆峒境內出現的金丹高人,乃至蘭陵城之行走漏風聲,你與墨師叔的兩次遇襲,井福、薛諱被殺,等等,皆與我無關。」
「難道不是你泄露的行蹤?」
「不是!」
「既然如此,令師為何在衡水驛設伏害我?」
「我已許久沒有見到師父,對此並不知情!」
「你謊話連篇,漏洞百出。」
「你信與不信,與我何干?」
溟夜衝著於野打量一眼,道:「此番倖存的弟子之中,人人都有內奸的嫌疑。這內奸或許是我,也或許是你。」
於野搖了搖頭。
溟夜的言下之意,彼此恩怨已銷。倘若他於野繼續糾纏下去,未必能夠占到便宜。
只見他為自己倒了一杯果露,繼續說道: 「你來歷不明,神通詭異,年紀輕輕,已殺人無數。由此可見,你並非良善之輩。只需派人前往衛國,便能查清你的底細。或許,塵起師兄與白芷師姐的來歷,也能查得清清楚楚!」他像是在自言自語,眼光一閃,又道:「我師父說過,一個人不論他走多遠,離家多少年,始終是鄉音難改。縱使他刻意隱瞞,有心人依然能夠分辨出來。」
於野的眉梢一挑,眼光漸冷。
溟夜一手舉起玉杯,一手拿出兩張符籙,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接著說道:「於師弟,你我不妨做個交易。我不問你來自哪裡,不再坑你、害你,你也莫管我有何居心,整日想著殺我,如何?」
於野默然片刻,舉起手中的玉杯,慢慢飲了一口果露。
「呵呵!」
溟夜舉杯一飲而盡,如釋重負般的笑道:「於師弟,你是個明白人!!」
之前他並未將於野放在眼裡,不料幾番較量之後,這個對手竟然日漸強橫、咄咄逼人,反倒是他陷入困境、且步步艱難。思前想後,他不得不低頭示弱。否則的話,為了保命他也許只能逃離蘭陵城。
而於野依舊冷著臉,漠然道:「我不明白!!」
「哦……放心便是!」
溟夜的眼光一閃,信誓旦旦道:「倘若我師父無恙,改日相見,我定當詢問衡水驛一事,給你於師弟一個交代!」
「萬獸莊的齊莊主呢?」
「他……」
「他曾參與十里堡的伏擊。」
「此次途中三次遇襲,我一無所知。改日我一併詢問師父,此事必有分曉……」
「啪——」
便於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動靜。像是輕風折斷樹枝的聲響,極其輕微而不易令人察覺。
溟夜微微一怔,與於野換了個眼色。
於野轉身往外走去。
溟夜抬手一拍木榻,飛身掠起,「嗖」的躥出門外,抬手扯出一道劍光。
那並非樹枝折斷,而是觸碰禁制的聲響。
公子晉居住的內宅四周,均在暗處布設了禁制。
有人夜闖公子府!
果不其然,溟夜剛剛躥到院子裡,便見院牆之上閃過一道人影。他凌空躥起,飛身追了過去。
於野並未追趕,而是抬手打出禁制封住了樓閣的門戶,就勢拔地而起,腳尖一點房檐,已無聲無息的落在樓閣的房頂之上。
天上無月,四方黑沉。
溟夜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管怎樣,溟夜的機智敏捷遠超常人。尤其他的精明,便是他於野也自愧不如。
以此同時,幾道人影穿過黑暗而來。
於野凝神以待。
墨筱與葛軒、朴仝、孤木子相繼落在房頂之上,
於野拱了拱手。
墨筱傳音道:「出了何事?」
「有人夜闖內宅,溟夜已前去追趕。」
「公子是否無恙??」
「尚在安寢!」
於野如實稟報。
墨筱看向朴仝與孤木子,問道:「你二人緣何來到此處?」
朴仝舉手行禮,道:「墨師叔,今晚由我與師弟值守,唯恐不測,我二人便現身趕了過來。」
孤木子跟著出聲:「溟師弟孤身追敵,甚為兇險……」
墨筱抬手打斷道:「今夜不可大意,回去吧!」
朴仝與孤木子不敢爭執,轉身躍下房頂。
墨筱看向葛軒,無奈的搖了搖頭。
葛軒笑了笑,傳音道:「大公子急於試探你我的深淺,表明國主之爭尚不明了。」
「我擔心的便是此事!」
墨筱依然有些焦慮,道:「有關內城與老國主的病情,你我一概不知。倘若有所變故,如何及時應對?」
「小公子昨日從內城返回,便鬱郁難歡。他是怕國主之位已定,擔憂自家的性命呢!!」
「你當與他講明利害!」
「是啊,國主之爭,有進無退……」
墨筱與葛軒對話之際,一道人影越過院牆,飛身躍上房頂,氣宇軒昂道:「墨師叔、葛師兄,我前去追敵,竟被那人逃了!」
是溟夜,話語中有邀功之意。
卻聽墨筱叱道:「既為貼身侍衛,豈能擅離職守?」
溟夜錯愕不已。
眾所周知,這位墨師叔的性情溫和,難有動怒的時候,今夜她為何一反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