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此地距離枯山只有不足十里,然而眾人卻沒有再往前行。

  重巒疊嶂的枯山山脈中,一座座陡峭山峰好似筍竹,竄地而出。而在這所有的山脈之中,最為突出的無疑便是那最東北角的枯山。一座陡峭的山峰直竄雲霄,不見峰頂,從洛漸清如今所在的地方,遠遠的也能看見枯山的身影。

  它便如同一道黑色的暗影,被淺黃色的沙塵和雲霧遮掩住,若隱若現。

  那位飛花宗的長老也從未想過,自己這不經意的一碰,便讓鳳思仙子沉睡了一年的身體灰飛煙滅。當她發現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後,她悲痛欲絕地痛哭出聲,全然沒有一個高階修士鎮定冷靜的模樣。

  然而,她的反應卻合情合理。

  飛花宗的掌門流玉仙子說道:「幻清向來與鳳思師叔親近,她的師父很早就過世了,她與鳳思師叔相處六百年,幾乎是由鳳思師叔一手帶大的。鳳思師叔將自己在陣法上的諸多感悟都傳授給了幻清。幻清的修為只有合體後期,但是她在陣法上的造詣卻極高。此次她前來,便是要為布下枯山大陣而盡一份力。」

  玄靈子微微頷首,洛漸清則是轉過頭,悄悄地看向了那哭泣不止的女修。

  合體後期的修士,就算是在飛花宗,也是長老之一,可以叫得出名號。然而,當看到教導自己的師叔因為自己的失誤,連屍身都沒保全下來後,這位女修的失態完全可以理解,也令洛漸清心中微酸。

  都說修煉一途,大道無情,然而修真者並非真的無情。

  若是真的無情無義,那修的哪裡是人之道,那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之道。

  望著腳下那仍舊在閃爍光輝的大陣,洛漸清輕輕地嘆了口氣,與飛花宗的許多長老弟子一起,對著鳳思仙子消失的地方鞠了一躬。他只見過這位仙子一面,卻也知道,對方是一個通朗明闊之人,為之悼念,乃是理所應當。

  不過悲傷終究不可持續太久,沒過多久,那位泣不成聲的幻清仙子便慢慢地止住了哭聲。眼淚還在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淌,但是她卻開始仔細檢查這個大陣,最終看向玄靈子。

  「玄靈子道友……」

  剛一開口,仍舊帶著哭腔的聲音便令幻清仙子止聲。她稍稍醞釀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已經只是聲音沙啞,卻不再那般帶著哭聲:「玄靈子道友,這大陣乃是我師叔獨步天下的鳳羽相思陣,乃是天階頂級陣法。師叔以身體為陣眼,應當是在很短時間內布下這座大陣的,所以陣法並不算多麼完善。據我觀察,從我們所處之地再往西三里處,有一座崩塌的小山,我想,師叔是為了阻止那座山崩塌的威力擴散,才會情急之下布下這鳳羽相思陣。」

  玄靈子自然也發現了這點,他頷首道:「這確實是鳳羽相思陣。」

  幻清仙子道:「既然師叔已經布下了這陣法,那我們便可以省了一份力,就借著她的陣法雛形,再往下完善。如今師叔的……」聲音微微頓住,片刻後,這幻清仙子才繼續說道:「師叔的屍身已經消失,陣眼也被破壞,想來只需要三個時辰,這鳳羽相思陣就會瓦解。所以我們必須得快一些完善陣法,讓整座陣法籠罩整個枯山。」

  玄靈子欣然同意。

  接下來,便是布陣。

  洛漸清並不擅長陣法,玄靈子便將他留在了身邊,讓他走到最臨近的一個節點。而飛花宗、其餘門派的修士和許多散修則各自飛到自己應當前往的節點,準備好布陣事宜。

  洛漸清站在玄靈子面前的三丈三尺三寸處,抬目望他。

  只見遼闊廣袤的枯山山脈中,白衣尊者神色肅穆,雙指併攏,看似隨意地一點,一道道金色劍光便倏地划過天際,往遠處而去。

  玄靈子一共點了一百零七下,等到第一百零八下時,他轉首看向洛漸清。

  望著不遠處的青年,玄靈子清冷的面容稍稍柔和了一些,他動作溫柔地一點。頓時!洛漸清便感覺一道清涼的靈力從自己的百會穴中灌入,很快流遍全身。這股力量柔和綿長,好似一汪溫水,暖入心脾,令洛漸清舒坦得閉上雙眼,情不自禁地享受在其中。

  幻清仙子站在玄靈子的身旁,恭敬道:「請玄靈子道友進入陣眼。」

  玄靈子抬步走到了剛才鳳思仙子所在的地方,他只是往那邊一站,洛漸清倏地渾身一震,驚訝地睜開眼睛。只見玄靈子就站在洛漸清的面前,兩人相距不過半步,然而洛漸清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被對方掌控住了!

  不僅是如此,洛漸清忽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百零七位修士的存在!

  他們好似棋子,被周詳縝密地安排在了某個節點位置,差一分一毫都決然不行。所有人都站在各自準確的位置上,布下這天罡地煞陣,作為一道引陣,引動天地靈氣和枯山之力,驅動起鳳羽相思陣,反過來將枯山鎮壓住。

  正在洛漸清好奇困惑的時候,只聽玄靈子輕輕道:「漸清,你乃天魁。」

  洛漸清抬首:「天魁星?」

  玄靈子頷首。

  一旁的幻清仙子道:「再過一炷香時間,便是掩星之時。雖說這掩星之時並不如羅日之時和天月之時那般適合布陣,但是卻也是數天難得一見的好時辰了。我們正巧碰到這般時間,或許也是師叔在天有靈,保佑我們。」

  玄靈子問道:「再過一炷香時間,引動天罡地煞陣?」

  幻清仙子點頭:「是。鳳羽相思陣是師叔畢生心血,我資質粗鄙,學藝不精,修為更是不夠,並沒有把握可以布下它,所以要藉助掩星之時,一舉布陣。想必有玄靈子道友在,勝算定然會大上許多。」

  一炷香時間很快便到,只見天空中隱隱有一道星光閃起。

  「就是這個時候!」

  幻清仙子的聲音剛落,玄靈子便忽然伸手,一指點在了洛漸清的眉間。微涼的指尖牴觸在溫熱的皮膚上,令洛漸清微微發癢,然而沒讓他再仔細感受,突然有一股溫緩卻龐大的靈力從他的眉間鑽湧進來,令他發出一道低吟。

  轟!

  洛漸清身上青光大作,雄渾靈力全部燃燒起來,瘋狂地涌動。

  如果有人此刻從天上往下看,便會驚駭地發現,在枯山山脈的東北方向,有一顆星星冉冉升起!這顆星星綻放出璀璨光芒,忽然放射出一條線,連向了西南方向。

  接著,西南方向又亮起了一顆星!

  然後是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

  三十六顆明亮耀眼的星辰在枯山山脈中升起,仿佛真的是星辰墜地,在此刻,大地成了星空,天空卻成了大地。

  與此同時,洛漸清忍不住地閉上雙目,感受這可怕奇異的境界。他的靈力好像與其他三十五位大能聯合成了一體,在這三十六人中,他的修為最低,其餘最低的也是合體後期。然而現在,他們全部成了一個人!

  那磅礴兇猛的靈力實在太過充沛,讓洛漸清產生了一種自己可以輕易毀滅枯山的錯覺。

  玄靈子的手指仍舊點在洛漸清的眉間,他的另一隻手則開始掐弄手訣。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後,左手已經幻化出了虛影,一道道金色靈力在他的指尖閃爍,玄靈子再次抬手,這一次,指點洛漸清的天靈穴。

  「起!」

  轟!

  剎那間,七十二地煞全部亮起。這星光稍微比三十六天罡星要黯淡了一些,但仍舊熠熠生輝,在連綿不絕的枯山山脈中綻放出自己的光芒。

  至此,天罡地煞陣便已經開啟,玄靈子垂目望著眼前的青年,不曾再動。

  一旁,幻清仙子和其餘的修士則開始忙碌起來,他們一個個地開始掐弄手訣,接連地施展法術,將一道道的靈力打到了空中某個虛無的點上。

  當一切都結束時,只見幻清仙子神情嚴肅地伸出右手,雙指合攏,站在玄靈子身後三丈處,往前一指:「火鳳騰天,羽落相思!鳳羽相思陣,啟!」

  轟隆隆!

  只聽一道清亮的鳳鳴頓時響徹天地,從洛漸清的腳下,一隻火紅色的鳳凰忽然騰躍而出,從大地中升起。枯山山脈中,數不盡的力量從每個角落湧現,往這隻鳳凰身上聚攏,鳳凰的身體穿過洛漸清和玄靈子的身體,令他們渾身一顫,體內的靈力更加雄厚了一分。

  這鳳凰展開雙翼,翱翔九天,無數火星便從它那絢爛艷麗的羽毛中落下。當真的落下時,洛漸清驚訝地發現,這些火星居然都是這隻鳳凰的羽毛。

  鳳凰展翅飛翔,從洛漸清的這一點開始,一路飛過了三十六天罡星與七十二地煞星所在的節點。在它飛行的一路上,它的羽毛便不斷地灑落,化為一道道火色光芒,消失在大地之中。

  幻清仙子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她咬緊牙齒,傾聽那在天地間迴蕩的鳳鳴。

  終於,火鳳穿過地魁星所在的節點,陡然抬身,高高地飛向九天雲霄。

  此時,火鳳的羽毛已經幾乎掉光,身上的靈力也已經快要消散,它幾乎是在用盡全力往更高的天空上飛,然而隨著它越飛越高,幻清仙子的面色便越來越蒼白。當它飛到某個高度時,幻清仙子終於再也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血。

  洛漸清立刻驚道:「幻清前輩!」

  幻清仙子身子顫抖,然而她卻咬牙道:「無事,小友你千萬別動。」

  洛漸清怔然地望著這一幕,最後值得轉眸看向玄靈子。

  只見玄靈子仍舊維持著剛才的動作,他輕輕搖首,低聲道:「鳳羽相思陣已經開啟,為師若是現在出手幫她,天罡地煞陣便會被破壞,那引出來的鳳羽相思陣也會失敗,我等前功盡棄。如今,這火鳳已經飛到九百九十九丈的高度,只待它飛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丈時,便是鳳羽相思陣涅槃成功之際。」

  洛漸清問道:「真的沒有辦法?」

  玄靈子垂眸:「真的無法。」

  鳳羽相思陣已然開啟,如何讓它持續到結束,便是幻清仙子的事情了。在場的所有人中,玄靈子即使修為最高,在陣法上的造詣也不如幻清仙子。而且幻清仙子還是唯一一個熟悉鳳羽相思陣的修士,這陣法只能由她開啟,也必須由她開啟。

  當火鳳飛到三千丈的時候,幻清仙子面如金紙,唇邊的鮮血再也止不住。

  當火鳳飛到六千丈的時候,幻清仙子眼中泣血,仿似下一秒就能跌倒下去。

  而當那火鳳飛到九千丈時,幻清仙子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她一口精血噴灑出來,整個人往後倒去。玄靈子低嘆一聲,趕緊地收手準備去救人,誰料就在此刻,卻聽一道清淨明亮的龍吟倏地響起!

  玄靈子身體一僵,立刻轉首看向東北角。他目光灼灼,死死凝視在那巍峨峭立的枯山之上,只聽一道道悠長的龍吟從這枯山之中發出,直竄九天,令那本來就要隕落的火鳳竟然速度加快,一舉突破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高度!

  轟隆隆!

  火鳳涅槃,大陣初成!

  當這大陣全部布下的下一刻,洛漸清便看向玄靈子,說道:「師父,是龍吟!」

  玄靈子道:「不錯,是龍吟。」

  洛漸清雙眸一轉,立即分析道:「難道說,那枯山之中有一條龍?師父,除了妖尊晉離,這世上莫非還有第二條龍?」

  玄靈子雙眸一眯:「為師也不知。」

  洛漸清蹙起眉頭,目光複雜地看向那不遠處的枯山。只見在昏黃沙塵之中,這枯山若隱若現,仿佛一個巨人,屹立在群山之中。

  鳳羽相思陣雖說已經基本布下,但要將大陣完善,仍舊需要一段時間。

  接下來的二十天,玄靈子和幻清仙子等幾位對陣法頗有研究的修士,聯手將陣法完善。當這鳳羽相思陣徹底落成之時,洛漸清仿佛看到了一隻沉睡的火鳳正隱藏在這大陣之下,只要有一絲變動,它便會立刻甦醒。

  鳳羽相思陣布成之後,所有修士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幾乎沒有一點遲疑,全部趕緊離開了枯山山脈,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似的,連一點時間都不願耽擱。

  不過他們的逃離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次為了布下這鳳羽相思陣,修士們都不得不進入枯山範圍。天下人都知道枯山的危險,這些修士也時時刻刻在擔心自己會不會隕落其中。這一次是他們走了大運,竟然沒有一個人隕落,然而他們也不敢考驗自己的運氣,大陣一成,就直接離開。

  飛花宗的女修們暫時沒有離開,她們守在這大陣之外,為鳳思仙子悼念。

  封鎖枯山的陣法已經落成,飛花宗已經付出了她們所能擁有的一切,做了她們應當做、甚至是不需做的事情。如今,她們問心無愧,只想在這裡為自家師祖,彈上一曲百花音。

  百花開時我不開,我花開時百花殺。

  沖天迷香凝玉練,練起音落斷紅顏。

  洛漸清站在一旁,望著這近百位飛花宗修士,齊齊奏響了這一首驚動天地的百花音。

  每一道琴音都仿佛低泣,每一聲琴語都好似哀吟。當眾人了結了最後一個音時,天空中不知從哪兒,飄來了一朵濃厚如墨的雨雲。不過多時,大雨傾盆,傾倒在這群山之中,沾濕了女修們的青絲。

  洛漸清以靈力護體,這樣尋常的雨水自然不可能近身。然而在他的面前,六十三位飛花宗的仙子卻無一人運轉靈力,她們捧著自己的琴,向著前方緩緩鞠了一躬,當收琴後,只是無聲地哽咽。誰也不知她們有沒有再哭,雨水與淚水混合在一起,將這片大地浸濕。

  當日,玄靈子和洛漸清便離開了這裡,與飛花宗的眾位仙子辭別。

  臨行時,飛花宗掌門流玉仙子鄭重道:「玄靈子道友,當日大陣初成之時,我們都聽到枯山之中傳來一道龍吟。此事事關重大,我已經派人通知天下道友,讓他們知曉。」

  玄靈子並不意外,他微微頷首:「無妨,我接下來便要去那裡。」

  流玉仙子錯愕道:「那裡可是枯山!」

  玄靈子淡然抬眸:「是,那是枯山。」

  流玉仙子啞口無言。

  流玉仙子自然不可能阻攔玄靈子,她也無法阻攔。於是玄靈子便帶著洛漸清往枯山而去,然而在距離枯山一百米時,他卻停住了腳步,轉首看向一旁的徒兒,道:「漸清,這裡若是真有龍,為師未必能護得住你。」

  聞言,洛漸清挑起一眉,道:「我便是在這裡等你,也不可能免受你們大戰時的波動,不如和你一起進去。」

  玄靈子只得答應。

  然而令兩人奇怪的是,他們抱著必死的決心進了這枯山,卻沒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事物。枯山中,雲霧瀰漫,白氣蒸騰,可是別說龍的身影了,連一頭妖獸的影子都無法見到,當真是荒無人煙。

  既然如此,洛漸清二人也只得暫時離去。

  這枯山山脈好像在崩塌之後,就沒了任何危險。他們此番上百人進來,竟然無一人遇難,連受傷的都只有幻清仙子一人,真是奇怪至極。

  在離開枯山山脈之際,洛漸清忍不住地回首,看向這峰巒起伏的枯山山脈。只見在朦朧昏黃的沙塵之中,群山變成了不可看清的黑影,仿佛一頭頭沉睡的野獸,隱藏了巨大的秘密。

  然而這秘密卻不會有人知道。

  為什麼枯山之中會發出一道龍吟?為什麼枯山山脈忽然變得如此無害?

  洛漸清隱約覺得,或許李修晨會知道這一切。

  想到這,洛漸清嘴角微翹,語氣輕快地說道:「師父,我想其實我們這次不該去雲澤之地。雲澤之地固然危險,在其中歷練可以快速提升修為,但是或許我們該去另一個地方,在那裡大概能找到更多的機緣。」

  玄靈子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