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昏黃朦朧的黃沙世界裡,一條金色的長龍從山峰之中飛躍而出,直衝雲霄。

  那龍身完美圓滿,多一分則溢,少一分則瑕,金色的鱗片在日光下反射著粼粼的光輝,好似一條黃金的長練,在空中蜿蜒曲折,自枯山而起,沒入蒼穹。

  洛漸清徹底地怔在原地,瞠目結舌,而其他人族的大能們也紛紛呆住,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至於那些妖族尊者則紛紛激動地紅了眼睛,獨絕天老更是身體顫抖,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陰姬呆了片刻,接著大喜過望地說道:「這是龍!而且好像是一條比晉離還要強大的龍!妖族這次必然勝利,天階神龍就算只有初期,實力也絕對不會亞於玄靈子。我們妖族不必言敗,不必言敗!」

  妖族能想到這一點,人族自然也能想到。

  玄靈子雙目一眯,身形一閃,下一刻就來到了刑危的身邊。刑危大驚失色,急促地喊道:「你想幹什麼!」

  玄靈子卻根本不給他躲避的機會,玄靈劍化為一道冰冷無情的金色劍光,徑直地刺向刑危的心口。然而正在此時,卻聽天空中傳來一道尖銳的龍吟,令玄靈子身體一頓,唇邊漸漸滲出一絲血。

  三個月前,被號瞑和二十位妖族尊者留下的傷勢,再加上剛才連續對付六十一顆黑色星辰造成的傷勢,如今的玄靈子早已內傷暗蘊。他沉默地轉過身,執劍看向那條向自己飛來的神龍。

  神獸明明已然絕跡數萬年,出了一個晉離就已經是奇蹟,為何還會有其他!

  玄靈子提起長劍,目光鎮定地王者那條翻滾而來的長龍。

  許許多多的妖獸都跪伏在地,激動地不斷叩首,而人族則各個警惕,隨時準備開戰。

  正在此時,卻見這神龍飛到了眾人的面前停下。碩大的龍首微微垂下,一雙房屋大小的眼睛裡閃爍著冷漠的光芒,他無情地看著腳下的所有妖獸和人類,並無一絲情緒,只是這樣看著,最終,忽然將目光移到一個青衣修士身上。

  神獸的威壓在這一刻轟隆隆地降臨。

  洛漸清悶哼一聲,被那浩瀚如大海的威壓壓迫得往下矮了半個身子。好像有一座山正壓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地將他往下按,要他跪伏下來。然而洛漸清卻咬著牙,運轉起全身的靈力,努力抵擋著可怕的威壓。

  當《九蓮奪天錄》的靈力運轉到肩膀處、與這威壓觸碰到一起的時候,這威壓好似被燙著了一樣,倏地消失。

  昊星子尊者頂住壓力,往前一步,道:「敢問閣下是哪位妖尊!」

  但他話音落下,金色神龍卻連一點餘光都沒分給他,只是一直死死地盯著洛漸清。

  眾人將目光向洛漸清投來。

  獨絕天老也神色猶豫地看向洛漸清,等看了許久,忽然驚駭地睜大眼睛,大聲道:「難道……難道你就是預言中那個會毀了玄天大陸,滅了所有生靈的妖物!」

  此話一落地,全場霎時寂靜。

  洛漸清微眯了眸子,警惕地看著四周,玄靈子則握緊了手中的玄靈劍。氣氛緊張壓抑,所有妖族立刻用仇視的目光看向洛漸清,連許多人族看向他的眼神里,也閃過驚訝、恐懼、欣喜與諷刺。

  虺虺雷鳴於天空中炸響,將這凝固了的氛圍打破。

  金龍攜雷而來,白龍伴水而生。

  巨龍擺尾,張口便是驚雷,隨著它的開口,天空中雷鳴不斷。

  「天劫之後,不見多年。九蓮,事已至此,你可有何話,要與我兄妹六十四人交代。」

  一道道兇悍的雷霆劈在了滿是碎石的枯山山脈中,除了最東北角的枯山,其餘山脈全部成了滿地的石塊,在這聲音中,它們翻滾下來,好似在無聲地回應。

  這巨龍的眼中漸漸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好似在惋惜,又好似在痛恨,它目光幽深地看著眼前的洛漸清。明明後者只有它的一個指甲大小,它卻仿佛認真地望著,用無形的威壓鎖住了洛漸清的動作。

  洛漸清身子微僵,如今,上萬人族和妖獸的目光全部都凝視在他身上。

  許久後,洛漸清行了一禮,道:「前輩,您可是認錯人了,晚輩……並非九蓮師祖。」

  那巨龍卻十分平靜:「你是與不是,誰又知道。但當你練了他的《九蓮奪天錄》後,在本尊眼中,你便是他了。本尊此刻與你說話,你又怎麼知道,他是否聽得見,只是他無臉見本尊而已,你便當他不存在了。他或許就在這裡,又或許不在這裡,你看的見,他便在;你看不見,他便不在。」

  洛漸清一頭霧水,不遠處的佛子卻倏地怔然,立即打坐,竟然進入了頓悟狀態!

  那神龍輕飄飄地掃了佛子一眼,沒有搭理,卻不知道,它的話,給在場的所有人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妖族之中,獨絕天老、刑危和陰姬等尊者,已經渾身顫抖不已。

  六十四位妖尊,六十四兄弟姐妹,這說的是什麼,已經無比清楚。傳聞在數萬年前,在妖族最輝煌繁盛的時期,不就有六十四位天階妖尊嗎!

  而在人族之中,昊星子尊者卻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看向了洛漸清和玄靈子。他的目光失望無比,右手捏緊了太華劍,視線炙熱滾燙,緊緊凝視在玄靈子的身上,等過了片刻,才移到洛漸清的身上。

  《九蓮奪天錄》!

  旁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昊星子卻知道!

  太華山玉霄峰守了三萬年的禁物,太華山三大至寶的最後一個,你明明知道修煉它會給太華山帶來怎樣的災難,又怎麼可以將它交給你的徒弟!你對得起當年在你師父靈牌前,跪地留下的那些誓言嗎!你對得起太華山的列祖列宗嗎!你對得起所有尊稱你為玄靈子尊者,望你守衛人族的同胞嗎!

  《九蓮奪天錄》是妖物,是禁物,是絕對不可觸碰的東西。

  你這是捨棄了人族的興衰,只為你徒兒一個人!

  昊星子神情躊躇地看著洛漸清的背影,他的手指在顫抖,雙眉緊鎖,一雙渾濁的眼睛中光芒不定。他的心中在天人交戰,一個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師侄,一個是早已承擔了上千年的責任。

  不知過了多久,昊星子的目光倏地堅定起來。

  ——太華山數萬年的基業,不可毀於一人!

  他的手慢慢地放在了劍柄上,時刻準備拔劍。

  天空中,神龍目光沉定,容納萬物。

  它緩緩搖首:「你便當真,無話可說嗎。」

  洛漸清道:「前輩,晚輩真的不知您在說什麼。」

  神龍嘆了聲氣,龍息掃地,捲起萬丈塵埃。正在眾人詫異的時候,它忽然張口,竟然一下子將洛漸清吞入了口中。玄靈子立刻睜大雙眼,望著這一幕目齜欲裂,拔劍就向這神龍刺來。

  金色神龍卻長尾一擺,突然飛上雲霄,玄靈子便不依不撓地追了上去。

  而當洛漸清被吞入這神龍的腹中後,便立即昏死過去。他的眼皮十分沉重,即使他調起了全身的力量來抵擋,也禁不住地陷入了睡眠。直到叮嚀的流水聲在耳旁響起後,洛漸清才忽然醒來,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動彈。

  眼前的景物不斷在變換,他看到了昴笳之地的無盡沼澤,又看到了三十六州的廣袤大地,走過八大荒原,途徑十三海,最終來到一片鳥語花香的青蔥之地。等落地後,只見一個溫婉柔美的女子向他走來,溫柔笑道:「若哥,你這次又去哪兒了,可去了十年。」

  洛漸清聽到一道爽朗的男聲在自己耳邊響起:「這次我去看了整片玄天大陸。紫頌,原來那人族所謂的三大險地也不是非常危險,待明年,你便坐在我的身上,我帶你一起去看。」

  那女子卻無奈一笑:「我什麼時候想看那玄天大陸了?」

  男子啞口無言,許久後才喃喃道:「……你不看,那我去了做什麼?」

  女子掩唇低笑。

  洛漸清驚愕地看著這些,他的身體無法受自己控制,只能被迫著看著這一切發生。他看見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妖獸,不似小時候玄靈子曾經教導過的那般,這些妖獸有很多都不在萬獸圖鑑上,令洛漸清驚嘆不已。

  不過洛漸清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不能沉溺於這些幻境,他需要趕緊離開這裡,他要出去!

  但一切都只是無用功,洛漸清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有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陷入昏睡,再睜開眼時,還是在這裡。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兩道流光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落在地上,成了兩個人類。

  洛漸清驚駭地望著其中一人,只見那人身旁的青袍男子大袖一甩,鎮定道:「本尊乃三十六州太華山玉霄峰峰主九蓮,聽聞龍島上有一位神龍,特此來看,可否現身一見。」

  開口的是洛漸清聽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男聲,對方冷聲道:「人族,敢踏入妖境,你可知道是什麼後果!」

  這次不用九蓮開口,一旁俊逸清朗的男子便笑著說道:「前輩,您並不知曉我們此番的來意,又何必如此果斷地拒絕我們。」

  洛漸清的視線緊緊地凝視在這人身上,仿佛要將他看透,可這人卻似乎沒有發現他。

  這是墨青!

  洛漸清絕對不會認錯,這就是他十幾年前在極北之地曾經見過的墨青前輩!

  然而……

  洛漸清轉首再看向墨青身旁的那個頎長男子,卻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好似被藏在一團雲霧中,模糊不清,怎樣仔細都看不出一個外貌,只覺得丰神俊朗,氣度非凡,好似一把凌厲鋒銳的寶劍,劍氣沖天,刺穿蒼穹!

  許久以後,洛漸清聽到男聲道:「那你們這次來,是想做什麼?」

  只見墨青笑容微斂,一張絕世的臉龐上露出了凝重的色彩,他抿了嘴唇,肅聲道:「天下妖獸,不可成仙。妖境六十四妖尊中,唯有蒼若妖尊可以成仙。妖獸壽命悠長,但最長也不足五萬年,待五萬年後,世上只剩蒼若妖尊一人,無比寂寥。您可想……讓您那六十三位兄弟姐妹,一起成仙!」

  這樣的墨青,洛漸清從未見過。他極富煽動性,說出來的話令洛漸清都感到心潮澎湃。

  於是那男聲這樣回答道:「……你們準備如何幫本尊!」

  這一次,墨青只是笑著,不曾開口。一旁的青衣男子卻往前一步,聲如洪濤,氣定神閒地道:「我九蓮,幫你們推翻這天!」

  時至今日,洛漸清終於知道,自己過去看到的這些事,聽到的這個男聲,到底是什麼。

  洛漸清早該想到的,自洪荒以後,天底下有幾隻神獸?又有幾條神龍?一個晉離已是萬分難得,那條實力遠超晉離的金色神龍還能是誰?只能是三萬年前叱吒玄天大陸,被尊稱為妖王的蒼若妖尊。

  那他現在所看到的一切,應當便是三萬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洛漸清心中微緊,繼續看了下去。

  自那以後,九蓮和墨青便在龍島上住下,與蒼若妖尊商談奪天之事。

  在真正看到這些事情前,洛漸清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會有人有這麼可怕的雄心。

  九蓮說,天道未必就是大道,誰說人不可勝天。他便要奪走這天,他要做天道,他要成為天道的主宰。起初這些瘋話蒼若妖尊全然不聽,只覺得九蓮狂妄自大,後來他們交了一次手,竟然打平,蒼若便不敢再輕視對方。

  然而當他們說到自己的計劃時,洛漸清卻一直昏死過去,怎樣都聽不見。

  數百年間,蒼若召集了妖界六十四妖尊,將這個計劃告訴他們。六十四妖尊情同兄妹,蒼若既然決定插手,其餘妖尊自然相信蒼若,不會反對。而且他們都知道,蒼若是可以成仙的,他如今已經在天階巔峰停留數千年,只為了能與妻子在一起,才遲遲沒有飛升。

  蒼若為何要幫九蓮?

  他要讓自己的妻子可以飛升,他要讓天下妖獸從此可以成仙!

  在大事將起的前一夜,洛漸清看到那位溫婉淑靜的女子走到了蒼若的身旁,將自己埋入他的懷中。柔煦的聲音好似春風,拂過臉頰:「若哥,其實我並不想成仙,能與你在一起兩萬年,我便心滿意足。」

  蒼若抱緊了懷中的妻子,嘆息道:「我還沒帶你看過這三十六州,沒帶你看過那三大險地,沒帶你看過世間無數美麗的風景,也未曾看到我們的孩兒出生……紫頌,只剩下三千年,你讓我如何願意與你分離。」

  美麗的女子沉默了許久,輕輕地笑了:「我的壽命不過兩萬五千年,但若是讓我在隕落和大家一起去冒險中間選擇,我只會選擇隕落。若哥,如果失敗……我們會死嗎?」

  蒼若臉色一變,鎮定冷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失敗。我相信九蓮,如果是他,一定會成功!」

  第二日,六十四妖尊自妖境出發,來到了人族茺州之北的一處地域。在那裡,洛漸清看到了許多許多的人。他們之中,有一部分洛漸清看不清長相,還有一部分則神色嚴肅地望著六十四妖尊。

  人群之中,墨青笑容和煦,目光中全是堅定。

  「蒼若妖尊,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墨青,那九蓮可是已去準備?」

  「是,放心,自然是萬無一失。」

  然後的一百年,便是洛漸清永生無法遺忘的噩夢。

  無邊無際的神雷從天空中劈下,那雷凝聚成了鮮艷的血紅色,每一道雷劈下,便有大能上前抵擋,然後有大能隕落。早在第三年的時候,便有人想要逃離,可是他們卻被困在了這裡,絕無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

  第九十年時,人族的一百多位尊者,只剩下八位。

  妖族的六十四妖尊,只剩下四位。

  所有人的臉上已經只剩了麻木,一百年不長,長的是這幾乎永遠無法度過的天雷。

  「九蓮!本尊詛咒你生生世世,萬鬼噬心,無法超生!」

  「九蓮!我墨真不入輪迴,咒你無法成仙!」

  「九蓮!你這該千刀萬剮的小人,本尊要你拿命來還!」

  ……

  到最後,這片蒼茫大地上,只剩下三人,一個是渾身傷痕的蒼若妖尊,一個是被蒼若始終護在身後的紫頌妖尊,還有一個,便是再無了笑容的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