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溫雪塵初見到十三歲的徐行之時,是非常討厭他的。
可以說,自出生以來,他沒見過這種不敬尊長,行事孟浪的登徒子。
即便在病重落魄時,小溫雪塵身邊也有兩個管家日夜照料,喝藥用的是冰壺玉碗;入了清涼谷,他因天賦超群,被師父扶搖君另眼相待,三年便被擢升為座下首徒。
清涼谷尚尊崇長,高低尊卑壁壘分明,有修煉十數年亦無成就的清涼谷門徒,見了溫雪塵,都得客客氣氣喚上一聲溫師兄。
在遇見徐行之前,溫雪塵從未接觸過市井出身的人。
某日,扶搖君令他與風陵山新君清靜君首徒徐行之共同出行,緝拿一名在風陵山和清涼谷管轄地帶的交界處流竄作亂的鬼修。
溫雪塵攜兩名師弟,拄著楠木手杖走出山門時,只見兩名風陵山裝束的年輕弟子候在門前,卻不見那徐行之蹤影。
他微微皺眉:「風陵徐行之何在?」
「……哎。」
溫雪塵應聲轉頭,望向清涼谷門口石碑。
少年坐在石碑頂端,單腿垂下,午後晨光在他的身上落下輕薄的淡金色。
少年銜住酒壺口的唇畔向上挑起一個張揚無比的弧度:「我這兒呢。」
溫雪塵臉色一沉,但對他的行徑未予置評。
他向來修養不錯。遇上看不慣的行徑,若是同門,溫雪塵自是要訓誡一番,但徐行之與他同輩同級,他既然瞧不上,不去瞧他便是,省得給自己添堵。
然而,在與那要緝拿的鬼修狹路相逢時,溫雪塵的修養與風度竟全數散去,衝動地拋下了全部隨行弟子,抵死追殺。
那鬼修實力一般,腿腳工夫卻著實了得,溫雪塵追他進入一片綿延山巒時,已然是氣血逆行,面唇絳紫蒼白混成一片,負累極重的心臟撞在他的肋骨上,發出可怕的砰砰巨響。
饒是如此,他仍不肯停步,直到背後一股極大的力量傳來,將他死死鎖在懷裡。
尾隨他而來的徐行之大聲道:「你不要命了?!」
溫雪塵發了瘋似的用手肘去搗徐行之的肋骨和腰腹,他一聲不吭地照單全收了,又將手掌覆在溫雪塵後腦上,猛然催動靈力。
溫雪塵頓覺暈眩,向前栽倒,人事不省。
再醒來時,溫雪塵身處一個山洞之中,身上披著風陵山的素色外袍。
徐行之蹲在山洞口,折來了一堆濕柴,用靈力烘乾,添柴烤火。
注意到溫雪塵起身,他喲了一聲:「醒啦?你跑得可真快,清涼谷和我們風陵山的兩個弟子都追不上你。」
溫雪塵正欲開口,便覺心窩悶痛難捱。他佝僂下身,強行咽下痛楚:「他人呢?」
「那鬼修?」徐行之將手中的一枚金鐘拋起又接住,「……應該還在山中吧。師父臨行前交給我一件法器,可大可小,能網住方圓百里之地,也能網住一隻蝴蝶。我方才已動用,將這百里之內的山脈都封住了。雖說咱們的弟子進不來,可那鬼修也逃不出去。待你養好身體,我們慢慢搜山便是,總能把他揪出來。」
溫雪塵一語不發,扶著石壁站穩身體,一手拄杖,一手扶牆,蹣跚著向外走去。
徐行之年紀輕輕、已生得長手長腳,他見狀不妙,背靠洞口一側,左腳踏上另一側的石壁,用腿阻去了溫雪塵的去路。
「你去哪兒?」徐行之問他。
溫雪塵看也不看他,冷淡道:「不需你管。」
徐行之把他往回推了推:「休息好了再去尋那鬼修不遲。我師父說過,你有心疾,我需得照顧好你。」
溫雪塵凜聲反問:「那你可知道我的心疾是怎樣來的嗎?」
早在溫雪塵失態時,徐行之心裡就有了數:「是那鬼修?」
「我父母遇害,是我親眼所見。」溫雪塵每一字都咬得極恨極痛,「他只是在路過我家布施棚時,看上了我父親隨身佩戴的寒蟾玉。」
「他潛入我家,掏出我父親的心,又侮辱了我的母親。我母親在他進門前把我藏到床下,我方才躲過一劫。……後來,母親的血從床縫間流下,滴在我臉上。……他這麼做,只是為了那麼一塊價值不過千兩的玉。」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氣:「……千兩啊。」
溫雪塵瞪他。
徐行之這才察覺自己話說得太不合適,急忙舉起手來表示歉意:「抱歉,我沒見過世面。」
「別攔著我。」溫雪塵不想再同徐行之說話,額角隱有青筋綻出。
「你身體虛弱成這樣,遇上他也是個死。」徐行之話說得直接,「……我去。」
溫雪塵揚起手杖,一杖敲在了徐行之的左小腿迎面骨上。
徐行之不防挨了這麼一擊,疼得臉色發青,抱著腿跳了好幾下。
溫雪塵不理會他,越過他出了山洞。
徐行之也不生氣,單腳跳著追上去:「哎,哎。一起呀。」
溫雪塵已無力御劍凌空,只能徒步在山林中穿梭,尋找那殺害他全家的鬼修的去向。
徐行之跟在他身後,一邊小心避著腳下的蟻蟲,一邊跟溫雪塵搭話:「你走路挺累的,要不要我背你呀。」
溫雪塵強行控制住紊亂的呼吸聲,冷淡道:「不必了。」
徐行之再度搭話:「哎,你有好多頭髮都是白的。」
溫雪塵略有不耐。
自從罹患心疾,他的頭髮便染了幾許霜色,從來不敢有人這樣無禮地當面提及他的白髮。
徐行之叨念道:「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溫白毛,何必這樣自苦呢。」
溫雪塵停下腳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叫我什麼?」
徐行之為了躲螞蟻跳來跳去,頭也不抬地答:「溫白毛啊。」
溫雪塵一股無名火直衝天靈蓋,但還是搶在發作前硬生生忍了下來:「……我比你年長。」
「那又如何?」徐行之說,「應天川的周胖子也大我兩歲。」
……溫雪塵不想再和徐行之說話了。
他第一次有了話說多了會心口痛的體驗。
徐行之似是察覺到了溫雪塵的情緒,不再與他搭話,走到了溫雪塵前頭。
他一面用樹枝開道,一面碎碎道:「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仇家就在眼前,卻遍尋不著,溫雪塵心裡煩悶不堪,又聽徐行之這樣言有所指,終是忍不了了:「閉嘴!」
徐行之被吼得有點懵,回頭看他,解釋道:「我是想叫你別生氣了,對身體不好。」
溫雪塵當然知道徐行之並非惡意,然而他此時氣性已起,索性一股腦把火氣撒到了徐行之身上:「我的身體與你何干?你是什麼人?配來管我嗎?」
「你何必沖我發火?」徐行之畢竟也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你若是心裡著實不痛快,可以去撞樹。」
溫雪塵咬牙切齒地盯著徐行之:「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會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
徐行之步伐一頓,背對溫雪塵站了半晌,便一言不發地邁步朝前走去,轉眼便把溫雪塵甩開了數丈遠。
溫雪塵在清涼谷中訓誡低輩分的弟子時,從無人敢悖逆他半句,如今比他入門更晚、年齡更小的徐行之,不僅出言不遜,還不服管教,這令溫雪塵怒氣沖頂,將手中楠木手杖攔腰抓在手中,狠狠朝徐行之後背投去,正中他肩胛骨。
楠木手杖極沉,徐行之沒有防備溫雪塵,在這一擊之下,他捂著肩膀直接跪了下去。
溫雪塵未曾料到會真的砸中他,腦中熱血正有退潮之勢時,徐行之便伸手撿起他的拐杖,爬起身來,狠狠往膝蓋上一斫,拐杖登時裂為兩半。
徐行之看也不看,把斷開的楠木拐杖往旁邊的斷崖里一丟,隨即揚長而去。
溫雪塵差點被氣到吐血:「……你!」
失了手杖,溫雪塵更是寸步難行。
因為憶起當年之事,又與徐行之吵了一架,溫雪塵越走越覺得胸口悶痛難受。
走不出半里路,他便靠在一株桃樹邊,抖索著手從懷裡摸出止痛療心的丹藥,吞過藥後,才脫力昏睡了過去。
……他是在顛簸中被弄醒的。
醒來時,溫雪塵正趴伏在一人背上。天色已由傍晚轉入子夜時分。
他們正在御劍離開那座山脈,剛剛還將山脈籠罩著的煌煌金光已然消去。
溫雪塵急了,一把掐住眼前人的肩膀:「停下!」
背著他的徐行之被這麼一掐,差點從劍上翻下去,疼得大口大口吸氣:「要命啊你,撒手!」
溫雪塵這才認出背著他的是徐行之,自己掐捏著的正是他被自己手杖擲中的地方。
而徐行之周身上下顯然不止這一處傷,腰、腿,胸口都有鬼火灼燒的焦痕,後脖頸上頭原本簡單敷了些山林里能尋到的止血草藥,被醒來的溫雪塵一折騰,草藥渣簌簌落了些下來,露出一處觸目驚心的刀傷,
溫雪塵面色一凜:「你這是……」
「你醒了正好。」徐行之緩過疼勁兒來後,挑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丘,停劍落下,將溫雪塵從背上放下,又在袖中掏掏摸摸,取出那盞金鐘來:「我替你將那王八蛋擒來了,就在這金鐘里關著。」
溫雪塵愕然地看著他遞到自己面前的金鐘,好半天才發出一個聲音來:「你……」
徐行之搔搔頭髮:「這東西狡猾得很,生擒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擒住他後,我已經封了他全身所有大穴,就算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也足夠慢慢弄死他了。」
「為何要生擒?」溫雪塵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很不自然,「師父說過,若是他不肯伏法,殺了他便是。」
徐行之又把金鐘往溫雪塵面前遞了遞,語氣輕鬆:「我想,我若是你的話,定然想親手殺了他報仇。喏,他就在這裡頭,想報仇的話就拿去吧。」
溫雪塵一時無語。
傷痕累累的徐行之手捧金鐘,望著他笑得沒心沒肺。
半晌過後,溫雪塵方道:「他既已伏法落網,我便不能再公報私仇。……押送他回清涼谷吧。」
徐行之奇道:「為何?」
溫雪塵:「這是規矩。」
「什麼規矩?」徐行之把金鐘往溫雪塵懷裡拋去,溫雪塵被迫只得將金鐘接住,「殺人償命便是規矩。我權且問你,手刃他,是否能叫你心裡好過些?」
「我父母亦不能回生……」
徐行之道:「誰問你這個?我問的是你心裡是否能好受些?」
溫雪塵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那就去吧。」徐行之扳著溫雪塵的肩膀,讓他轉過身去,又往他後背推了一把,「……給你一個時辰,慢慢折騰他。怎麼能出氣,就怎麼折騰。」
溫雪塵發現自己與他相處不過半日光景,竟已習慣了徐行之這副市井小民的油腔滑調。他失笑道:「……我哪裡能折騰他那麼長時間。」
徐行之在附近一處岩石上坐下:「別告訴我你做噩夢的時候沒想過怎麼把這人抽筋扒皮五馬分屍。」
他又遺憾道:「……我若是能抓到殺我母親的鬼修,折騰他一日一夜都嫌少。可惜,當初我年歲太小,沒瞧見那鬼修模樣。」
溫雪塵臉色微變,想起在與徐行之口角時指責過他的話。
「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會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
他喉頭微哽,咬了幾番牙,仍是沒能說出「謝謝」二字來。他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隻盛裝傷藥的藥瓶,一揮袖丟入徐行之懷中:「治傷用的。」
徐行之一愣,旋即朗聲笑道:「謝啦!」
溫雪塵面頰微紅:「何必言謝。」
「你人不錯啊。」徐行之取去瓶塞,嗅了一嗅,訝異道,「是百回丹?我聽說在凡間,一枚便有百金之價……」
溫雪塵冷聲打斷了他:「不許私藏了拿去賣。」
被戳破小心思後,徐行之咳嗽兩聲,正色道:「誰說要賣了,只是這玩意兒實在珍貴,你還真捨得給我用啊。」
「看得出來,你記仇得很。」溫雪塵扭開臉,頂著一張漠然的面龐分辯道,「我可不想在你的噩夢裡被扒皮抽筋。」
徐行之一愣,摸一摸自己受傷的肩膀,旋即哈哈大笑:「你放心,我從不記隔夜仇的,一般當場就報了。」
溫雪塵:「……」
徐行之樂道:「你打了我那一下,我折了你的拐杖,當時便已經報了仇了。後來我擒拿鬼修回來後,發現你居然被我氣暈了。我還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哈哈哈哈哈。」
溫雪塵:「…………」
他沒有再分辯自己是因為心疾發作才暈倒的,捧著金鐘轉身離去,隱於林間。
慘叫聲在小山丘間響了半宿,徐行之也便由得他折騰去,把藥上好後,便用樹枝在地上寫畫。
直到熹光漸明之時,溫雪塵才雙手血跡斑斑地走出樹林。
將金鐘遞還給徐行之時,他注意到了徐行之在地上畫的東西:「……這是什麼?」
徐行之叼著一根草,見溫雪塵出來,便興奮道:「你來得正好。……我想著吧,你心疾這麼嚴重,出外行走也辛苦。等我迴風陵山就給你做台輪椅,以後出行也便利些。」
溫雪塵心中微動:「……你……」
徐行之直截了當道:「你別那副表情,我可不是白給你做的。……再幫我搞些百回丹來吧,真挺管用的。你瞧,我肩膀現在已經不疼了。」
他蹲在那裡,把胳膊伸長了轉了一個大圓,隨即仰頭看著溫雪塵,唇角帶笑,眼中含光,年輕的面容在晨光之下顯得無比明亮純淨。
溫雪塵不自覺地隨他一起微笑起來:「行,我答應了。……回吧。」
徐行之卻不起身,指一指自己的肩膀:「既然傷好了,那便快些上來吧。」他眼中的微笑有一種奇異的溫暖感,「……我背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是小溫白毛和小師兄的回憶專場~
重光不在的第二天,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