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汪文德在繡衣衛的水泥房中也沒待太久,不過五日而已。
但繡衣衛日夜不休的審問,一直讓他神經緊繃著,弄得他差點崩潰。
因此,他真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繡衣衛了。
連小時候偷看他爹寵妾洗澡的事都沒漏掉。
當然,他之所以全部吐露,也是因為自負汪氏這兩代家風不錯,違法的事雖做了一些,但最差也不至於家破人亡。
估摸著最多也就抄家流放。
不過到了審訊的後兩日,汪文德也算看出來了,繡衣衛確實沒準備滅他們汪家。
否則,繡衣衛應該有的是手段,讓他招供一些子虛烏有之事···
汪文德在繡衣衛營部大院與僕從、護院、轎夫匯合,像來時那樣坐著轎子出去。
走出繡衣衛營部大門有段距離後,汪文德趕緊將一可靠老僕招到轎子邊詢問。
「你們這幾日如何過的?」
老僕道,「除了分別被繡衣衛叫去問了幾次話,其他時間都是吃了睡,睡了吃。」
汪文德聽了大是無語。
心想,主僕待遇差別怎就如此大呢?
隨即又問:「繡衣衛都問了些什麼?」
老僕道,「什麼都問,但主要還是食鹽買賣上的事。」
汪文德聽了有點擔心,問:「繡衣衛沒讓你們偽造供詞吧?」
老僕聽了滿臉冤枉、委屈,「老爺,別人我不知道,但我家可服侍汪家好幾代認了,把汪家當成自己家,我更是看著老爺長大的,便是死也不會背叛汪家啊!」
汪文德見老僕神情不似作偽,也知道這問題不適合多問,便道:「何管事莫怪,我並非懷疑你,只是擔心繡衣衛欲滅咱們汪家啊。」
何老道,「老僕不懂朝廷的事,可卻覺得,若繡衣衛要滅汪家,如何會放老爺回去?」
「確實。」汪文德點頭。
過了會兒。
一行人回到汪家在揚州的主宅。
便見外面有不少警備軍士卒,似乎是將他家圍了。
好在大門並沒有貼封條。
讓家僕敲門,汪文德等入得宅內後,汪家大宅內四處皆是歡呼,竟如同有了什麼喜慶事般。
不過,在這年頭,能從牢獄中囫圇個兒地出來,確實算得上一件喜事。
更別說汪文德之前還是被繡衣衛在回家路上突然帶走的。
在這種喜慶的氣氛中,汪文德完成跨火盆、沐浴等一系列風俗儀式後,這才有功夫向正妻潘氏問及過去五日的一些事情。
潘氏出自徽州商賈大族,同時也算書香門第。
當了幾十年的正妻,過去幾日倒是勉強穩住了內外之事。
也曾積極打探各種消息,想要救汪文德出來。
因此對過去五日發生的種種事情也是知道一些的。
她道:「老爺被繡衣衛逮走的當晚,程家、方家、吳家等我們徽州的大鹽商家主,也都相繼被繡衣衛逮走。」
「聽說那方明瑞竟敢拒捕,讓護衛對抗繡衣衛,結果護衛、僕從被當街打死好幾個。」
「之後兩三日,方家等好幾家大鹽商都被抄了家,城中其他一些與鹽商有關的人家也多有被查封、抄家的。」
「外面的警備軍剛來時,我也是嚇了一跳,後來見他們只是將我等軟禁,這才稍稍放心。」
「官府倒是准許我家每日派一人出去採買,卻派了幾名警備軍跟著。」
「因此外出的家僕只能打聽到這些街面上傳開了的消息,想要找門路打聽你的消息都辦不到。」
「我也不敢讓外出的家僕冒險做別的,怕反而壞了事,就只能先等著,好在夫君你終于歸來,平安無恙。」
潘氏這一番話說下來,雖沒流淚,卻也紅了眼眶。
可想過去五日承擔了極大的壓力。
汪文德再看,不禁覺得,這位相伴數十年的妻子,雖沒了年輕時的容顏,更不及那夜他相會的清官人好看,可此時看著卻格外順眼,讓人安心。
當即溫聲道,「你那麼做是對的——官府讓家裡派人外出採買,明面上只有幾個警備軍跟著,暗地裡多半還有繡衣衛。」
「如果讓僕人冒險去做一些事,說不定便正中官府下懷,趁機將咱家罪定的更重些。」
回到家中後,汪文德頭腦比在繡衣衛那水泥房中更清醒了些。
思慮這幾日的種種,覺得朝廷怕不只是要整頓鹽業,也有意拿幾家前明的大鹽商開刀。
他們鹽商之富天下皆知。
前明朝廷動心、軍閥頭子動心、地方官府動心,這大崋朝廷自然也會動心。
幾者之間的差別,也就是吃相了。
從目前他汪家的經歷來看,大崋朝廷應該屬於有理由度、吃相比較好看的那種。
想到這裡,汪文德握住了潘氏的一隻手,道:「且等著吧,這場劫難咱家應該是能過去的,但家財肯定要去不少。」
潘氏點頭,「家財少些沒什麼,只要老爺和家裡人都平安就好。」
次日。
官府來人。
雖只是個吏員,可汪家上下卻不敢有絲毫怠慢。
不過這吏員倒是幹練,不僅不要送到手的銀子,就連茶水也不願坐下來喝一杯,直接送上一份請柬。
「我們淮揚鹽業公司總部將設在揚州,定在三日後開衙,屆時將辦慶典並召集各家鹽商開一次重要會議。」
「汪家為淮鹽官商之一,還請務必與會。汪員外若無別的疑問,在下就回去復命了。」
汪文德道,「確實有幾點疑問。」
跟著吏員聊了幾句後,汪文德便將其送出了宅門。
若這吏員願意喝茶,他倒不介意拉低身價,跟人坐著多聊一聊。
問題是人家擺明趕著回去,興許還有公務要辦,他再強留就顯得不識趣了。
回到書房,汪文德看著請柬上的一些文字,不禁喃喃道:「淮揚鹽業公司?總部設在揚州?既給我家發了請柬,應算是認可我家了吧?」
又過一日。
官府再次來人。
卻是揚州府稅務局、審刑局、督察局、巡警局以及繡衣衛五大官衙連袂而至,足有幾十人。
那氣勢,嚇得汪家上下一片惶惶然,生怕下一刻就被官府抄家滅門。
汪文德雖然也頗為吃驚,但想起他在繡衣衛交代的那些事情,以及前日收到的請柬,心裡倒是有些底。
於是將到來的五大衙門官員都請到正屋廳中,聽其發落。
幾個時辰後。
這些大崋官吏離去,帶走了二十幾個上了手鍊的犯人。
這些都是犯了事的人,其中以家僕最多,但主要罪犯卻是幾個曾強買強賣、恃強凌弱乃至做了其他違法之事的汪氏子弟。
汪氏乃大族,僅汪文德就有兄弟好幾個,家風再正,也終究有紈絝、渣滓。
以往,汪文德看在親緣關係上,可以睜隻眼閉著眼,甚至暗中發動人脈庇護一些並非重罪的家人。
可在繡衣衛的水泥房中,他覺得自身難保,搞不好汪家都要滅門,自然把這些渣滓都抖落出來。
就當清理門戶了。
除此外,這些官吏還從汪家拉走了好幾大車金銀財寶,總價值高達三百多萬銀元!
幾乎是他們汪家嫡脈在揚州能籌集的全部浮財。
同時,他手上還落下一張五百多萬元的罰款總單!
也即是說,目前他們汪家還欠了官府兩百多萬銀元的罰款!
當汪文德站在門口,看著遠去的車隊時,不禁滿臉肉痛。
這時潘氏來到他身邊,勸慰道:「夫君別多想了,財去人安樂。」
汪文德點了點頭,轉身進了這棟占地二三十畝的大宅···
走出揚州繡衣衛營部的第四日。
汪文德來到「淮揚鹽業公司」衙門參與慶典,及淮鹽鹽商大會。
與汪文德想像中不同,淮揚鹽業公司衙門所在占地頗大。
然後他便發現,與會的大多是此前他們下游的一些分銷鹽商,前明時分割淮鹽綱引的大鹽商來得極少。
徽商之中,僅有他和程心言。
方明瑞就不說了,吳閔卿也沒來。
至於晉商,更是只來了一位。
須知,兩淮鹽利為天下之最,之前徽商、晉商等大鹽商加起來可是足足有十位。
雖然過去幾日,他已然相當於被軟禁在家,難以打聽到外界多少消息。
但他能推測得出,朝廷此番動作,怕是將原來的大鹽商一舉打掉了七位!
有此結論,汪文德不禁一陣後怕。
七位啊。
哪怕這七家並非都被抄家滅門,或許只是失去了官商資格,也足夠可怕了。
然後他就不禁感謝起父祖輩留下的良好門風,感謝自己的運氣,讓汪家成為了僅剩的三家大鹽商之一。
不過汪文德清楚。
汪家能否占住淮鹽官商的一個位子,怕是還得看今日的鹽商大會。
很快。
淮揚鹽業公司總辦林佳鼎、協辦陳際泰等主要官員一起露面。
舉辦了一場頗為簡單的開衙慶典。
沒有酒宴,沒有太多的寒暄,只是林佳鼎進行了一番並不長的演講,揭下公司牌匾上的紅布,放了一串掛鞭而已。
隨後,林佳鼎就在公司最大院子裡,召開淮揚鹽商大會。
「想必在場的諸位鹽商,眼下最關心的,就是朝廷針對鹽業會施行什麼政策。」
「所以本官就不多說客套話了,下面,直接宣讀朝廷的相關旨意及有司下達的文件。」
會議開始,林佳鼎說了兩句極其簡短的開場白,便開始宣讀朝廷此番針對鹽業的各種政策。
鹽商們確實最關心此事,都認真地聽著。
將大部分內容都講了後。
林佳鼎喝口茶潤了潤嗓子,才接著道,「今後朝廷將大力推廣曬鹽法,並著力繼續提升鹽的產量與品質。」
「也希望諸位有意開辦鹽場的商賈,同樣投入錢財,共同促進此事。」
「因為,今後我大崋在國內鹽業上將採取薄利多銷的經營策略。」
「如今我大崋食鹽,以常見末等粗鹽為例,一斤便要六七文錢,常見食用精鹽則高達上百文一斤。」
「根據陛下及朝廷部司指示,大崋鹽業集團有意在今年讓末等粗鹽降低到每斤三文錢以下。」
「常見食用精鹽,則降低到每斤六十文以下!」
嘩!
聽林佳鼎講到這裡,在場鹽商,不論是計劃開辦鹽場的,還是準備搞運銷的,都臉色一變,有些難看。
在他們看來,前明的鹽價已經夠低了。
最早在鹽價最便宜的景泰年間,末等粗鹽一兩文錢就能買到一斤!
約莫百年前的嘉靖年間,平時末等粗鹽不過六七文,跟現在差不多。
即便是遇到大荒年,鹽價也才漲到二三十文一斤。
萬曆、天啟、崇禎三朝,鹽價都是弊嘉靖年間要高的。
這是現在鹽價與前明歷代作對比。
若是與宋、元鹽價作對比,此時鹽價就更低了。
宋朝時,據說最末等的粗鹽,每斤也要三十幾文錢,是如今的六七倍!
如今朝廷竟還想再壓低鹽價,這讓他們如何賺錢?
雖然礙於林佳鼎作為官員的威嚴,與會鹽商沒人當場開口反對,但眾人臉色卻將不滿表達了出來。
汪文德臉色就要好看很多。
在他看來,即便按照朝廷要求,他們鹽商也是有不少錢可賺的。
畢竟大崋的銅錢一貫只有五百文(前明額定650文一貫),要比前明一文錢價值更高。
所以末等粗鹽即便降低到三文錢一斤,也和前明萬曆年間的四五文錢一斤差不多。
鹽商實際讓利並沒有那麼多。
不過精鹽價格直接降低四成,接近一半,倒著實讓人有些肉疼。
這時。
林佳鼎也將眾鹽商的神情看在眼裡,知道他們不滿。
於是接著道:「我大崋如今人口在一億五千萬以上,每年可以消耗的食鹽絕對是一個海量數字。」
「可據本官所知,還有很多窮苦百姓捨不得吃鹽,很多時候用醋布等替代食鹽增味。」
「如果讓這些底層的百姓也能餐餐吃上鹽,甚至捨得用鹽醃製鹹菜,乃至其他方面。」
「那麼我們大崋國內每年消耗的鹽量將提高十倍不止!」
「如此,即便降了價,鹽業每年獲利也將超過之前,甚至提高兩三倍!」
說到這裡,林佳鼎再次停下,給鹽商們思考時間。
國家想用鹽商幫忙擴大鹽業規模,肯定不能一味硬來——這點,早在秦漢時的國家便知道。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鹽商明白,按國家政策來,不僅百姓日子會更好過,國家能收到稅,便是他們也能賺到更多錢。
搞得好,甚至可以實現聖上(劉升)所講的三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