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鹽商:咱們還是得在朝中有自己人

  劉升將目光從許都身上收回,看向御案上的一份頁數不少的報告。

  他既然準備整頓鹽業,自然早就布局。

  淮鹽為大崋鹽業的重要構成部份,甚至堪稱鹽業龍頭。

  所以,早在前年劉升便下令,讓繡衣衛暗查淮揚兩府各鹽場以及相關鹽商。

  去年底,劉升讓統管南直隸江北繡衣衛的許都準備一份該工作的總結報告。

  今年初十,這份報告便送到劉升案上。

  看過這份報告後,劉升不得不承認,許都真的很適合當繡衣衛。

  首先,他是前明讀書人、士紳、地主出身,更是差一步踏入大明官場。

  因此對前明的士紳、讀書人、地主、官吏的很多勾當都有了解,甚至一清二楚。

  其次,他為了起事,曾「納勇士、結義設」,其實就是混綠林黑道。

  本身有足夠的能力、大局觀,又曾進入南京軍官學校學習,最後還經過繡衣衛的專業培訓。

  如此出身、經歷、能力、潛力,進入繡衣衛後自然如魚得水,屢屢立功升遷。

  許都顯然很早就意識到劉升要對鹽商動手,所以這份報告做得相當不錯。

  不過,終究不是所有事都能在報告中寫明白的。

  所以,在準備整頓鹽業之前,劉升還是將許都招來南京,針對性地詢問一番。

  「你這份工作報告寫得很不錯。」劉升先肯定了許都的勞動成果,隨即道:「不過,朕還是有些事需要仔細了解···」

  許都在天心殿的這番奏對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待他離去時,紅光滿面,鬥志昂揚。

  許都有預感。

  此番鹽業整頓之後,他大概可以一躍進入繡衣衛高層,也是大崋的高官之列!

  ···

  揚州。

  自大崋建國後,這座曾因明末戰亂而更加繁榮(畸形)的城池逐漸恢復了正常。

  如今其繁華已經趕上了前民萬曆時期,甚至猶有勝之。

  因為萬曆時期,官場已經頗為黑暗,官吏貪腐弄權者比比皆是。

  更有中使四出,收稅設卡,阻礙商道。

  大崋如今吏治整體還算清明,雖正式商稅多出了不少,但地方上其他亂七八糟的稅收卻幾乎沒了。

  最重要的是道路太平,賊匪幾近絕跡。

  這給很多中小商人外出經商的勇氣,使得商業迅速繁榮起來。

  揚州自然也跟著沾了光。

  這座大城,常駐人口就有七八十萬。

  即便是在前明,也是僅次於南京的一線城市,在人口方面與北京、蘇州、杭州等城並列。

  揚州在當世出名的事物很多。

  有令南北士紳富豪聞之心動的揚州瘦馬,也有豪富冠天下的揚州鹽商。

  至於美食、豪宅、園林等,同樣不遜色與南京、蘇州、杭州等江南名城。

  宴春樓。

  便是揚州城裡一棟低調而高雅的酒樓。

  茶點酒菜皆名貴,只開包廂宴席,每日限量接客二十桌。

  每桌消費不低於一百兩。

  哦,這是前明的老規矩。

  如今是每桌消費不低於兩百銀元。

  宴春樓的包廂也是分檔次的。

  有與尋常酒樓包廂類似,卻更高雅、寬大一點的普通包廂。

  有以四分之一層樓為場地的中等包廂。

  還有以一整層樓閣為場地頂級包廂。

  至於那種以一座大宅乃至一整個園林為「包廂」、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的酒樓,揚州自然也有,卻並非宴春樓的經營模式。

  探春閣。

  宴春樓兩大頂級包廂之一。

  汪文德帶著僕從上得樓來,便見另三人的僕從已在外間飲茶。

  身材窈窕的女知客笑盈盈地走上來,引領他去往內間。至於僕從,則被小二引去外間安排了。

  推門進去,汪文德便見約他過來的三人在寬闊內間裡各坐一方,飲茶閒聊。

  「汪老弟來了?快入座。」

  「汪老弟來得何其慢也,我們茶都喝半壺了。」

  「哈哈哈,汪兄可比我們忙,來得晚也是應當的。」

  見到汪文德,三人都起身打招呼。

  「程兄,方兄,吳老弟。」

  汪文德也打了聲招呼,坐下。

  喝了口上好的綠茶,才問:「方才幾位在聊什麼?」

  程心言道:「京城(南京)有消息傳來,說皇上欲在紫禁城中建一所皇家學校,讓眾皇子和勛貴、大臣的子孫在其中讀書。」

  吳閔卿跟著道,「所以,我們就在聊,皇上欲大興商業,不知會不會挑幾位大商人的子弟入宮陪讀,以此抬高我們商人的身份地位。」

  汪文德一聽就笑了。

  「那你們是想多了,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末。」

  「當今聖上就算是想興商業,也不可能讓我們這些人地位與真正的士人等同。」

  「未必。」吳閔卿並不贊同汪伯章所說,「當今皇上乃開國之君,建國兩三年弄出了多少新鮮事?」

  「別的不說,就說開海,歷朝歷代哪有一建國就如此重視海貿的?」

  「還有興科學、修建鐵路,都是千古未有之事。抬高我們商人地位怎麼就不可能呢?」

  汪文德微笑不言,沒在跟吳閔卿爭。

  他們同是以鹽業為主的徽州巨商,平時有不少生意上的合作,為這點事傷了和氣不值當。

  吳閔卿才四十出頭,還不夠成熟穩重,似乎還想就此事辯論。

  年齡最長的程心言見狀便道:「人既已到齊,就讓他們上菜吧?」

  吳閔卿被點醒,也明白他剛才上頭了,當即同意點菜。

  很快。

  四名打扮好像大戶人家小姐的侍女上來,立於四人身邊。

  然後衣著得體的店小二便端著一份份餐點魚貫而入。

  卻是四人並不同桌,而是如元朝以前的古人般,分桌而食。

  先是開胃小食,掛霜腰果、桂花糯米糕、桂花山藥泥、醬生薑等。

  然後是冷盤,醬牛肉、蒜香兔絲、醬汁素雞、滷水豬肚、素什錦等。

  再接著是熱菜,蟹粉炒海帶、翡翠鮰魚獅子頭、松茸燉山雞、燉生敲、翡翠蝦球、八寶葫蘆鴨等。

  每一份菜量都很少,估計三四口,最多五口就能吃完。

  但每一份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由美貌侍女幫著呈到碗碟中,甚至可以餵到嘴裡,堪稱極致的享受。

  然而,這裡的每一道菜價格都在十銀元以上,甚至要好幾十銀元,超過尋常百姓家一年的花銷。

  這一頓,每人都要吃掉好幾百銀元。

  再加上包間費、服務費等費用,四人這一餐很可能吃掉一千多兩銀子。

  而這只是四人的日常飲食。

  在家中他們或許吃的沒這麼多,但在精緻、美味上絕不遜色。

  至於服務,那就看個人愛好了。

  四人也不著急。

  他們生意上的事有外面大小掌柜們管著,家裡的事有管家、管事們負責,只有「大事」需要他們去思考、決定。

  所以四人邊吃邊聊,準備等到華燈初上再回。

  或者去某一房養在別院的妾室處,又或是直接去尋某個的清官人,聊人生,談曲藝。

  這一餐飯差不多快吃完時,幾人終於要聊正事。

  程心言先揮手示意伺候的幾名侍女退出去。

  隨後,他才開口道,「咱們大崋這位開國之君,似乎比洪武皇帝更有雄心,也更有能力,建國兩三年,便施行了很多迥異於前朝的政策。」

  「咱們鹽業,變化雖不大,卻也不小。也不知今年是否會又有新變化,最終鹽法又會是怎樣的。」

  在劉升看來,他進行各種變革的節奏已經很和緩了。

  可對習慣於前明遲緩、低效之行政的程心言等人來講,這幾年鹽業變化卻已經夠大。

  當年大崋定淮南省,崋軍攻占揚州後,公審的劣紳土豪之中,只有一位鹽商,還是晉商——那位鹽商名聲實在醜惡,甚至為同行所不齒。

  再後來。

  大崋在鹽業上的動作主要有兩個。

  其一,是從流民中招募灶戶,恢復淮安、揚州兩府部分廢棄鹽場,或新辟合適場地,設為官方鹽廠,以曬鹽法為主進行製鹽。

  官方鹽廠產鹽,既允許鹽商們用大崋的鹽引兌換,又自己組織人手運銷。

  其二,取消灶戶制度,將所有灶戶重編為民戶。

  須知,在前明時,因為開中法的敗壞,及萬曆末年綱運法的施行,前明鹽業從「民制、官收、商運、商銷」,變成了「民制、商收、商運、商銷。」

  也即是說,將官府從鹽業產銷鏈中剔除了。

  前明時,鹽場鹽課司、轉運鹽使司、鹽課提舉司等相關衙門雖然都還在,但都只剩下監察作用,完全不參與鹽的產銷。

  哦,鹽課司還有一個作用,就是向灶戶收稅——按應繳鹽課折銀納稅。

  所以,灶戶產鹽後必須設法將鹽換成銀子,買糧、納稅。

  很顯然,如此一來,灶戶能否活下去,幾乎全看鹽商收鹽給價高低。

  因為在大明律法中,灶戶不能從事其他行業,只能以製鹽為生計。

  收鹽價合適,他們能活下去;可若是太低,灶戶別說納稅,便連買糧都沒錢。

  於是,灶戶生計乃至全家性命便等於握於那些擁有綱引的大鹽商之手。

  至此,灶戶對大鹽商之依賴,比佃戶之於地主還要嚴重!

  當初崋軍攻下揚州後公審的那位王姓晉商,其惡名便主要來源於對鹽場灶戶的極端壓榨。

  自大明綱運法施行這些年,這位王姓鹽商,收鹽價格一次比一次低。

  一些灶戶苦不堪言,還不能怠工,因為會餓死,於是只能逃亡。

  這王姓鹽商便以打擊私鹽的名義組織私人武裝,將逃亡的灶戶抓住,當眾毆打致死,以威脅其他灶戶。

  因為此人賄賂了前明鹽場鹽課司、鹽課提舉司乃至鹽使司的官員,所以其所承包鹽場的灶戶只能認命。

  不過十年,其鹽場灶戶便有不少全家死絕,產鹽難以為繼。

  此人又通過誘騙、買賣流民的方式,送進鹽場,充為鹽奴!

  於是其鹽場中灶戶死亡率變得更高。

  崋軍在揚州打劣紳惡霸,聽聞此人惡名,在加上鹽業同行也有人看不慣,此人變成了揚州唯一一個被公審的大鹽商。

  最終被判以腰斬之刑,抄沒全部家產。

  其家人亦多有被斬首者,余者最輕也是流放為苦役。

  雖然這位王姓晉商下場很慘,可他能胡作非為至此,無疑說明大鹽商對下面灶戶幾乎有生殺予奪之權。

  大崋將灶戶編為民戶,就等於讓這些灶戶有了選擇工作的權利。

  於是鹽商們都不敢再對麾下灶戶過於壓榨。

  再加上官方鹽廠的鹽工,其實就是灶戶,可以像工坊工人、商鋪活計那樣領取薪酬,每月最低也有一兩銀子。

  便逼得其他鹽商,也不得不提高收鹽的價格。

  這可就讓鹽商們難受了。

  其實在之前的一二十年中,大明也偶爾會有關心灶戶的御史等官員,要求鹽商們提高收鹽價格。

  但當時鹽商們從未感覺多難受。

  因為他們在這頭提高了收鹽價格,回頭就能提高行銷價格,從買鹽的百姓手中賺回來。

  若實在看不慣那為灶戶出頭的御史等官員。

  還可藉機將鹽價提到一個更高的程度,賺得更多,然後散播言論,將鍋都甩給那多管閒事的官員。

  總之他們不可能吃虧,甚至會賺得更多。

  可帶劉升建立大崋後,他們一方面不敢將鹽價提得太高。

  另一方面,大崋朝廷也有專門的衙門在運銷食鹽,原本售鹽價格就比較低廉,自不會跟他們一起提價。

  如此情況,他們再肆意提價,鹽可就賣不出去了。

  所以,過去這兩三年,大崋朝廷雖然招式不多、動作不算大,可鹽商們的日子相較於往日著實「難過」了不少。

  不過大崋官方運銷隊伍並不算大。

  以原來淮鹽運銷區域為例,大抵只是占了以那位王姓鹽商為主的一部分市場。

  所以,程心言等大鹽商如今倒也沒想著如何對抗大崋朝廷,或逼大崋朝廷恢復前明政策。

  只是擔心大崋再有新的政策下來,讓他們日子更難過。

  聽程心言提起這話題,其餘三人臉上也都少了幾分輕快。

  汪文德道,「程兄難道不曾設法打聽消息?」

  程心言苦笑,「自是打聽過,但大崋不同於前明,朝廷所議要事雖說不到密不透風的地步,可真有緊要消息,也不是那麼好獲得的。」

  此時,一直寡言少語的方明瑞忽然道:「咱們還是得在朝廷里扶持幾個自己人,最好能在政務院位居部司主官這等要職。」

  「當然,若是能入軍機處,或是秘書處,那便更好了。」

  聽見這話。

  程心言、汪文德都神色猛變,一下子緊張起來,汪文德甚至下意識地看向關著的廳門。

  吳閔卿卻是眼睛一亮,拍手道:「方兄所言正合我意啊!」

  「咱們這兩年之所以如此被動,不就是因為在新朝沒有位置足夠高的自己人嗎?」

  「如今大崋朝廷入仕的門路不少,有科舉,有新學(學校)、甚至還有舉薦。」

  「以咱們的財力、人脈,若能幾人聯手,傾力而為,興許五六年間就能達成此事!」

  吳閔卿越說越興奮,還想再細說。

  汪文德終於忍不住,低喝道:「吳老弟慎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