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持了北方森林的皮貨交易市場,就等同把持了這片森林中山民的生計。
也許這是位不想涸澤而漁的城主,也許他是真的要市惠,獵人們買東西不交稅,商人們也沒敢哄抬物價,東西雖然比去年貴了些,但樣樣齊全,漲價也在不會令人肉痛的範圍內。
尤其是必需品,食鹽、鐵鍋之類,不僅沒漲價,還降了一點。
就如易弦所說,如果獵人們覺得這個「官方」市場不值得他們大老遠來,他們不願意交易,貂皮放著又不會壞(只要別讓老鼠咬了),很快就會有走私商人出現。
離開了雙城河閘口,多得是水道,就算城主收編了所有在河道活動的盜匪,也沒那麼多人手去抓走私商人,只有大家都有利,沒有哪一方被壓榨得無法忍受,這個官方市場才能做得下去。
獵人們換了貂皮,揣著錢,走進三邊大帳圍成的市場,很快就發現官方市場也有些從前沒有的好處。
從前有些商人會直接讓獵人用貂皮換種子、鹽、鐵鍋、工具,他們不收錢,只要貂皮,但是今年不能這樣做了。所有貨物都明碼標價,要以物換物,請從西角門出去,外面河灘上是獵人們自己的市場,拿藤筐換竹篩子的,小玩意換另一些小玩意的,什麼都有,商人們也可以去換些山珍,比如曬乾的榛蘑、松菌、松子或者是狐狸皮、狼皮、鹿皮之類的皮貨,用錦雞的羽毛做的扇子,河裡蚌產的小米粒大小的淡水珍珠,或者罕見的動物。
這些交換買賣,就不在城主大人的關心範圍內了。
何田買了二十斤鹽,算了算,居然比往年要便宜近一半。她現在對那位城主大有好感,心說,要是這城主能長長久久地做下去,集市的規矩從此這麼定下來,那可就太好了,哪怕再收多點稅也不是不行。當然,永不加稅就更好了!
除了靠近河岸的那一排大帳篷是專門收購貂皮的,另外三邊大帳全是各種貨物,許多貨攤都掛有名號,中間圍出的空地上是三排小貨攤。
貨攤有大有小,貨物種類繁多,賣鹽糖醬油醋各種調味料的,賣布匹的,賣各種鐵質鋼質工具的,修補鐵鍋鋤頭的,賣各種農作物種子、果樹苗的……應有盡有。
還有三家行醫的。賣各種藥丸粉劑,其中一家是牙醫,哪怕離得遠遠的就能聽見裡面病人在慘呼,門前照舊排著長龍,生意很興隆的還有一家驗光配眼鏡的。一副老花鏡保養得好能用個十年八年的,算算才兩條黑貂價錢,太值得了。
賣酒的,賣菸草的,還有賭彈珠輪盤牌九骰子紙牌的,看濃妝艷抹的女郎歌舞表演的……這些全在北邊那一溜帳篷。市場裡的貨色也比往年要多,單只買布料的,就有四家,每家的布料質量也都不錯,價格還算公道。
賣鐵鍋的,修理鐵鏟斧頭等等工具的,也比往年多了幾家。
賣種子的多了五六家,還有兩家不僅讓你挑選種子,還帶來了這些種子種出的植物的樣本,種植這些植物的書。
只有彈棉花的還是只有一家,還是那對夫婦。他們在市場西邊的角落,彈起的棉絮已經讓夫婦兩人頭髮變白了。
除了這些常見的,甚至還有一家推銷畜力洗衣機、柴油馬達的。
那傢伙計說得口沫橫飛,「各位鄉親請看,我們家的推進器,安在船上,只要輕輕一拉,哇啦~不用槳不用力,突突突突一小時就能跑上二三十里水路!有人要問了,我們這裡河道多有石頭水草和腐朽的木頭的,沒準還會纏上人家投的漁網,咔啪一聲,馬達葉輪就壞了!」夥計拿起地上一個鐵條焊的罩子,「您說的那是普通馬達,我們家的這是金鐘罩馬達!專為複雜水下地形設計!經過千錘百鍊專家驗證!您要是不信,請出西門,到河邊看看,來的大小商船,一共二十六艘,全都安的是我們家的金鐘罩馬達!」
「……有大有小,三種尺寸任君選擇,根據您的船大小長短選就行。」
何田看了很是心動,她的小船順流而下還算輕快,逆流滑動時可費勁了。要是有了馬達……
她正想著,有人問了,「那柴油怎麼賣?」
「一壺柴油能用多久?能走多遠?」
聽了價錢,何田暗中捂緊了錢包。
算了,咱還是劃著名走吧!
她拉著易弦走開了。
要是在往年,何田一定會把所有大小貨攤都逛個遍,可是今天不同,想到小夥伴很快就要分離,她哪裡還有逛街的興致,只是按照自己購物單,遇見價錢合適的就買下。
從入冬開始捕貂時何田就列下了購物單子,想到要買什麼就記下來,反覆修改,一周前才定下來,這時按著單子,不一會兒就買了不少東西,背簍里裝得滿滿當當的。
背上的簍子越來越沉,何田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她怕和易弦在人流中走失,兩人緊緊牽著手,可是,買完了東西,她就得回去了。然後,易弦要去哪裡,就和她無關了。
何田最後買的是一塊紅色的條絨棉布。她的冬衣袖口已經磨損了,她又長高了一點,今年恐怕要重做冬衣。
她摸摸布料,有點悵然,抬頭看著易弦。
易弦還是蒙著臉,從那雙眼睛看,應該也是不捨得離開的。
走出「官方」市場,是山民們用來交換自己家的出產的市場,這裡就簡陋得多了,來買賣的人們被擠到了一片長著幾棵大柳樹的濕地邊上。先來的人踩倒了地上的蘆葦和雜草,開闢了這麼塊空地,各種貨品講究些的放在籃子裡或是倒扣的筐子上,不那麼講究的就鋪在地上。
兩排攤子之間的地還很泥濘,不少人的靴子上還有賣的東西上都沾上了泥。
何田遠遠地就看見有兩三家賣小狗的。
她急急地走過去,她太需要一隻獵犬了。
何田故意繞過了察普家兩兄弟的賣狗攤子,走到另一家,蹲下觀看這窩小狗。
狗媽媽和狗爸爸也被主人帶來,以證明獵犬的血統和品質。
何田對著狗媽媽吹聲口哨,只見它豎起耳朵,警惕但沉默地看著自己,兩隻前爪併攏,下巴抬高,一看就是訓練得很好的獵犬。
好的獵犬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安靜。它們只有在發現獵物的時候才叫。
何田再仔細看它的毛被,雖然正在換毛,但是金色的短毛細密油亮,這是能夠良好適應寒冷地區的毛被。
狗主人是個比何田大幾歲的女郎,膚色棕黑,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她見何田有意,就叫這對獵犬站起來給她看。
兩隻狗狗本來臥在狗崽兩邊,聽到主人召喚立刻抖擻地站了起來,腿又直又長,爪子趾甲整齊發亮——雖然沾著泥巴,主人又給何田看它們的牙齒,爪墊,耳朵。
何田越看越喜歡,再看看小狗崽們,現在還只有三個多月大,可是每隻都挺精神,已經有爸爸媽媽的風采了。
她指著中間那隻很安靜的金黃色小狗問狗主人,「這只是公是母?」
「是男孩子!」她笑著說,「我們家的狗狗都是很棒的獵犬。」
何田正要再商量價錢,察普家的老大吊兒郎當走了過來,他先往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後斜著眼睛瞪賣狗的女郎,「什麼爛狗也敢帶來賣!你的狗能跟我的比麼?」
女郎嚇了一跳,隨即發覺這個大漢是在故意找茬,她立刻寒著臉摸向腰間的獵槍,仰頭道,「你想幹什麼?畫下個道兒吧!」
察普家的弟弟也走過來了,「嘿嘿,不怎麼,不許你賣狗給她!」他指了指何田,「你信不信,你要敢賣給她,我立刻放我的狗咬死你的狗崽子們!」他說著,瞪瞪另一家賣狗的,「你們也一樣!」
那家人是一對年老夫婦,不敢說話,立刻抱著狗走開了。
察普兩兄弟得意笑笑,一揮手,他們帶著的兩條成年獵犬立刻奔過來,齜著牙發出威脅的低哼,涎沫從尖牙上滴下來。
何田氣得心頭狂跳,「你們憑什麼?」
察普兩兄弟看看她,再看看她身邊的易弦,嘿嘿笑了,「何田,你要狗不是不可以,跟我們買嘛。」
「憑什麼?就憑我們是爺們兒,你們是一群娘們兒!」
「在林子裡,你見過鹿群離開公鹿亂跑麼?不帶個爺們兒出來,你就等著受欺負吧!」
賣狗的女郎這時敢怒不敢言,她的獵犬體型和兇猛度並不輸於這兩個挑釁的漢子家的,但是,訓練有素的獵犬在主人下達了命令之後,即使身受重傷也會咬住獵物不放,直到把獵物咬死。
賣狗女郎氣得胸口起伏,她心疼自己家的幼犬,不再說話,只緊緊握住槍柄,和這兩個大漢對峙著。
察普家的老二猥褻地盯著女郎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何田,跟他哥哥說,「嘿嘿,這娘兒臉蛋和身材還行,不過要比起你和你這位小姐姐——」他又盯著易弦看了看,再看向何田,「還是你這樣皮光肉滑的可愛!」他說著,竟然沖何田伸出了手,想要在她臉上摸一把。
易弦像護小雞的老母雞一樣把將何田擋在自己身後,低聲說,「到底怎麼樣你們才肯讓何田買狗?」
察普家的兩兄弟對視一眼,老大笑了,「嘿嘿,老實跟你說吧,就算用貂皮換也不行!」
老二接著笑道,「得用你們這一身細皮嫩肉來換!」他再看看賣狗的女郎,「你嘛,臉蛋沒法比,不過屁股夠大!」
周圍已經有不少人在圍觀,有人面露怒色,有人卻跟著猥瑣地發出鬨笑,盯著漲紅臉的何田和賣狗女郎。
女郎的幾隻狗感到主人的情緒激動,一起發出低低的吠叫。
易弦輕輕笑一聲,還是聲音低低的,「這還不好辦。」他把蒙臉的布扯下幾分,看看兩兄弟,眼中帶笑,抬著下巴向兩兄弟攤子後的蘆葦盪一指,「跟我來吧!」
「你——」何田記得要去拉易弦,就算她力氣再大,也只是個女孩子啊!
易弦一拍她手腕,輕輕就把她拍開了,「你買狗吧!」他回頭對賣狗女郎說,「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兩兄弟還以為聽錯了,一看這位高挑的美人真的甩開何田的胳膊向蘆葦盪走去了,再看看這長腿纖腰,還有今天早上在河上看到的漂亮臉蛋,哈哈一笑,急忙跟上去。
一邊有個漢子還怪笑,「一會兒?哥兩個不被看好啊!」
沒人搭理他。
森林中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更加殘酷的事情也不是從未發生過。
這時,有人捂著胸口大喊一聲,「我的錢被偷了!」
眾人再顧不上看熱鬧了,忙著檢查自己的錢還在不在。
「這裡有賊!」
「快去找那個官兒!」
何田剛才被易弦拍那一下不知怎麼撞到了麻筋,整條手臂又酸又麻——這可是她握槍的手啊!
她本能地甩動胳膊,再轉過神一看,我的天,易弦邁開兩條長腿走得飛快,察普家的兩兄弟像兩條流著口水的餓狼似的追著她,眼看就要走進蘆葦盪里了。
這裡的蘆葦早就長得一人多高了,綠油油,密密麻麻,一走進去,就把人隱沒在其中,再想找就麻煩了。
何田捂著酸麻的胳膊往蘆葦盪追,跑了幾步才察覺自己還背著裝了十幾斤鹽和各種雜貨的背簍,她跑回賣狗女郎的攤子,把背簍往地上一擱,「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我——」
女郎抓住她的胳膊,搖了搖頭,「別急。我猜你的同伴很快就能安全回來。你去沒準會添亂。」
何田一怔,心裡沒了主張,想了想還是搖頭,「姐姐,我也不是吃素的。」她一撩衣服下擺,露出連射火槍。
女郎只得鬆開了手,何田急急向蘆葦盪追去。
追到蘆葦盪邊,何田傻眼了。
風吹過來,蘆葦發出莎莎啦啦的聲響,綠葉碰著綠葉,筆直的杆子之間只能看到更多綠色的杆子,再看看地上,有的是濕地,有的是泥湯子,難以辨明他們去了哪裡。
何田急得都要哭了,放聲大喊,「易——」
她喊了一半,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易弦為什麼還沒靠近集市、還沒上岸就蒙上臉呢?她這麼一喊,會不會更壞了事?
何田捂著嘴,下巴抽搐一下,眼淚掉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