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你就只想跟我說這些麼

  昌寧二年九月秋,東宮。

  楓葉漸紅,秋深露重,晨起時半個晉宮都埋沒在濃稠白霧之中。

  而凌念已經起床練武了,霍晚絳自然一早也帶著陟君來東宮陪伴他。

  他過了八歲生辰後又搬進了東宮,現今只有兩歲半的陟君還陪著霍晚絳一塊住。

  晉室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太子五歲時便要獨自住進東宮。凌念的情況要特殊些,凌央本安排好了東宮的一切,他也乖乖住了幾月,可她這個生母卻在曦和七年時回到了長安。

  闊別生母五載,凌念對她的依戀程度超乎尋常,於是便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直到他八歲。

  一眨眼,她竟已回到長安整整三年,凌念也從乖糯愛哭的小孩蛻變成一個真正的太子。

  霍晚絳坐在楓樹下看他練習射箭。

  凌念別的都學得很好,就是這射箭總差強人意。許是他年紀尚小,臂力不夠,挽弓時總欠缺力道。

  「母后。」凌念氣餒放下軟弓,順手將一旁爬到花台上玩耍的陟君抱了下來,「兒臣這樣,還怎麼參加今年的秋獵啊。秋獵上世家子弟、藩王世子眾多,我不想給您和父皇丟臉。」

  霍晚絳起身,從他手中接回髒兮兮的陟君,她邊以手帕給陟君擦手,邊對凌念笑道:

  「念兒,你才八歲呢,就算身為太子也不必如此嚴苛要求自己。凡事只講一個精而不求快,事事力求速成只會適得其反,至於秋獵,難道這輩子你只參加這一回不成?這回技不如人,難道一輩子都會低人一等嗎?」

  凌念點頭:「好,兒臣明白了。那母后呢?母后要不要跟著我和父皇去上林苑。」

  霍晚絳笑容一僵:「我……便不去了,這個時節上林苑很冷,我去了那邊也不得趣。念兒,你儘管痛快去玩一場,不必管我。」

  凌念卻道:「可我聽父皇說您從前騎術了得,母后,您跟著我們一起去跑馬吧。」

  跑馬。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騎術和別的技藝並無不同,久不練習都會生疏的,霍晚絳根本不敢想自己現在的騎術有多爛。

  母子二人正在就此事掰扯時,一無極殿小黃門彎腰走進了東宮:「皇后娘娘,陛下召您去無極殿。」

  霍晚絳並不覺得哪裡奇怪,她對一眾宮人交代了幾句,便留下兩個孩子從容邁出東宮。

  很多次了,凌央會派不同的人將她喚去無極殿,不是與她商議諸如祭祀、親蠶禮的要事,便是一把將她拉進寢殿,默不作聲地行房。

  外人看來她和凌央之間的感情如舊時深厚,只有她才清楚,凌央在床榻上的神色冷得像冬時渭河,河面結了厚厚一層冰,無人可窺視冰面下暗藏何種洶湧。

  只有偶爾情事令他們雙雙瀕臨滅頂的快樂時,他才會露出一角破綻,讓她近在咫尺看見他眼底夾雜著陰鬱的歡愉。

  霍晚絳不得不承認,她越來越看不懂凌央了。

  現在的她,是不值得他如同年少時那般炙熱而放縱地去愛。

  也許他只是還貪戀著她尚未老去的肉體。

  又或者是不痛不癢地恨著她,如他所言,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霍晚絳進無極殿前已經做好今天又被他一通折騰的準備,再過兩天他就要去上林苑,臨走前必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他剛到而立之年,卻永遠有發泄不完的精力,而她剛好能承載其中一部分。

  可邁進正殿中,見到那個坐於高位上,單手撐頭,陰鷙而淡漠的帝王,他略掀起眼皮看她一剎那,眼底是抹畫龍點睛時蛟龍陵勁淬礪的精光。

  沒有半點慾念。

  霍晚絳照舊向他施禮:「陛下長樂未央。」

  凌央坐直身,周身沉重的疲憊反倒與他眼底銳光格格不入了。他抬手:「上來。」

  霍晚絳邁著細碎的步子踏上階梯。

  到凌央跟前她欲繼續維持跽坐之姿,豈料凌央一把將她拉到坐榻上與他同坐。

  這是只有天子之軀才能坐的龍榻。

  霍晚絳被他的舉止嚇了大跳,試圖從他身側扭走,她聲音抖了幾分:「陛下,這不合禮數。」

  凌央卻死死攬住她的腰,冷眼看向殿外:「把人帶進來。」

  不到片刻,一個血淋淋的血人被人拖進正殿。

  視線正對逆光,霍晚絳看不大清那人是誰。

  凌央一記眼刀,地上的血人便嚇出一道刺鼻的體液,竟是被他嚇失禁了。

  「罪、罪臣拜見陛下、拜見皇后。」

  霍晚絳瞪大雙眼,下意識想起身去查看,仍被凌央桎梏在懷中。她抬袖掩面,不忍直視,聲音半遮在袖後:「李懷?」

  她沒有想到凌央居然這麼快就查到李懷身上,甚至不遠千里把人從雲中帶來長安。

  那麼衛驍之死——

  她忙不迭去看凌央的眼神,仍是那水波不平的晦澀,暮氣沉沉。

  凌央冷笑,字音咬得極重:「說。」

  李懷已是魂飛魄散,他剛從眼前這個男人親手締造的閻羅地獄回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被千刀萬剮片進油鍋中炸,也不如他這段時間的經歷痛苦。人人都道晉武詔獄是世間最殘酷之地,無人知當今晉帝的詔獄比他父親更狠辣百倍。

  「罪、罪臣李懷,悔不該為匈奴人收買,害得大司馬失蹤,更不該回長安欺騙皇后。」

  半炷香時間一過,李懷陸續交代了自己在晉匈之戰時一切所作所為。

  他被鄭桉重金收買,不僅險些害得凌央和衛驍在戰場上雙雙殞命,更是將衛驍的虎符帶回長安誆騙霍晚絳。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當年他獻美人後遭到衛驍當眾斥責,後仕途升遷不順,便以為是衛驍刻意打壓,因此對衛驍懷恨於心多年。

  他被送回雲中城後第一時間便投靠了匈奴,在匈奴部混得個不大不小的職位,凌央命人查清此事,是秘密將他從漠北抓回的長安。

  至於衛驍的下落,他當真不知,詔獄中二十八道酷刑一一用過也沒問出個結果。

  而草原上那俱屍骨,他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想來也還是鄭桉和呼延巴莫的手筆。

  霍晚絳聽得血色盡失。

  那麼說兩年前,凌央當真是被她誤會。

  她親手致他重傷。

  她查到的屍骨,也根本不是衛驍。

  李懷與匈奴人勾結,她這個一國皇后又暗中接見過他,甚至信了他所謂的「鐵證」和誓詞,她應與李懷同罪。

  「拖下去,明日午時於長安鬧市車裂。雲中李氏按律當誅全族,但念其世代守衛雲中,免其死罪,流放至幽州為苦役。」

  李懷犯的通敵賣國的大罪,別說整個李家,凌央若如他父親一般細究起來,半個雲中城的人都能被他殺光。

  流放李家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霍晚絳明白不宜求情。

  她起身離榻,重重跪立於地,跪於凌央一雙長腿前,隨手抽掉發間髮簪,鄭重地向他行了一次叩首大禮:

  「臣妾罪孽深重,毒於狼虎,德不配位,自廢為罪奴,離殿後會自行下詔獄。」

  沒有凌央的首肯,她不能輕易起身。是故她在等,等凌央發話。

  坐榻上的帝王果然沉寂多時。

  許久,空曠大殿內才響起他一聲苦笑:

  「阿絳,你就只想跟我說這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