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央倒是神清氣爽地從屋中出來了。他衣冠齊楚,紅光滿面,唇角的弧度壓都壓不住,他頗為愉悅地給阮娘、姒萱扔下句「照顧好她」便邁出露園。
姒萱低著腦袋不敢多看一眼。
阮娘搖了搖頭,將她拉進屋中:「這樣的日子以後還多得是,習慣便好。」
進了屋,二人卻驚奇地發現霍晚絳懶懶趴在床鋪外側半眯著眼,並未累昏過去。她面色酡紅,宛如醉日晚棠,整個人都像泡過水一般,後背只搭了條薄被遮擋。
見阮娘進屋,她皺眉撒嬌道:「阮娘,我想洗澡。」
她強迫自己別睡過去,凌央折騰了那麼大的動靜,她現在只想迫不及待洗一洗。
阮娘叫姒萱上前搭把手,先把霍晚絳抱到一旁乾淨的窄榻上躺好。她叮囑姒萱:「你先更換床單被褥,伺候娘娘沐浴之事由我來。」
說罷,便轉身下去準備熱水浴桶等物。
姒萱喏了聲,可等她真正拿到櫃中備用床單時卻傻了眼。
這些料子摸上去的手感並不算好,能用是能用,可與平時天潢貴胄用的料子差得遠了。
可再仔細搜尋,滿櫃備用清一色都是這種料子。
阮娘都將熱水浴桶準備妥帖了,再進寢屋時,見姒萱仍呆愣在原地,她關心道:「你若實在害羞,便放著我來。」
別說是姒萱了,就是她這把年紀的老東西,看到那又是破洞又是濕透大半的床單,也得趕緊在心中默念幾句「非禮勿視」。
姒萱卻搖頭,把床單遞到阮娘眼前:「姑姑,這些料子真的能用嗎?娘娘身體那麼嬌嫩,用這些不會磨得厲害……」
原來是這樣。
阮娘向她解釋:「陛下與娘娘從前落難時,在嶺南能用到最好的料子便是這樣的。陛下與娘娘都是不畏艱苦之人,你就大膽換上吧。」
姒萱這下明白了:「原來陛下是戀舊啊。」
……
泡完一回舒舒服服熱水澡,霍晚絳才覺得活過來了。
她方才順便把滿頭長髮也洗了,趁日光大好,阮娘和姒萱將小涼榻般進院中,讓她半躺在榻上曬頭髮。
「阮娘,多日過去,溫大人如何了?」
霍晚絳試圖閉目養神,心底卻亂成一團,正好阮娘跪坐在榻頭處給她擦拭發上的水珠,她順嘴詢問起溫嶠來。
她不過才被凌央關進露園五六日,卻總感覺已經過去很久了。
凌央除了吃飯看奏摺就是睡她,他不嫌膩,她都嫌煩。
好在凌念實在可愛,可以讓她拋下這些煩心事。
阮娘溫柔答道:「娘娘放心,陛下並未再追責溫大人了,他也順利回到宮中當值。只不過這幾日他新收了名小弟子,忙得不亦樂乎,故沒有什麼風聲。」
霍晚絳:「真的嗎?他也開始帶起徒弟了,只要他平安就好,他平安,我便安心了。」
可她能知道阮娘無事,知道溫嶠的動向,卻不知她一走了之後雲中城那邊如何了……
但至少,王氏等人會暫時代她照顧好衛然衛嵐,凌央帶走的她的事說不定已經傳去了衛驍耳中。
衛驍這次會來長安尋她麼?
她不敢確定,她希望衛驍來,也希望他不要來,免得引火燒身。
其實就連阮娘現在也鮮少有機會在露園陪她,大多數時候,露園裡的事宜都是凌央空閒時親自解決。
他只允許他們一家三口出現在露園,別的人想進露園難如登天。
霍晚絳回想起這幾次見到的面孔,抓緊時機又問阮娘:「於問和吳冀呢?我回來這麼久了,這幾次隨行凌央來露園的小黃門,遠遠地我也打量過幾眼,都不是他二人。」
聽她忽然提起吳冀,阮娘露出一絲遺憾。
「吳冀已經於去歲秋時因病離世了,陛下感念其忠心,將他葬入了明帝的平陵,也算陪伴舊主。」
霍晚絳瞪大了眼:「離世?好端端的,他是得了什麼病?」
阮娘:「說是病不大準確,應當說是中了毒,娘娘可還記得明帝是何時離世的?」
霍晚絳仔細回想:「七八年前了……」
阮娘點頭:「明帝當時暴亡,人人都道是藥石無醫油盡燈枯。可溫大人身為明帝從前心腹,對於明帝的死他也無法釋懷,這些年從未放棄過追查明帝死因。」
「兩年前,溫大人就查出明帝所中的毒是蛇毒。吳冀身為明帝御前侍奉第一人,每每明帝飲藥時,他都要親自試藥,久而久之便與明帝一般中了蛇毒。」
「只是明帝年少,身體底子到底沒有吳冀好。同樣的藥用在不同體質的人身上,發作時間亦是不同的,吳冀比他多撐過幾年。」
霍晚絳愣住了:「蛇毒?還有什麼蛇毒是需要溫嶠花費好幾年才能查得出的?」
他醫術這麼高,當初卻被明帝之病折磨得幾乎道心破碎。
阮娘:「是一種來自交趾郡的蛇毒,交趾氣候比嶺南更為惡劣,蟲蛇種類更數不勝數,許多奇毒都是咱們大晉未見過的。」
「當年代國公主等人便是利用明帝喜愛的鄭氏下毒,蛇毒經泉水重重稀釋,銀針也查不出任何痕跡。可經年累月飲入體內便會奪人性命,此法神不知鬼不覺,只會讓人以為是中毒之人染上惡疾。」
霍晚絳聽得心驚肉跳,居然是鄭氏麼?
凌朔這麼愛她,給凌朔下毒之人卻也是她。
她忙追問:「鄭氏不是在給明帝守陵?既然查清了,凌央——今上又與明帝手足情深,他可是將鄭氏賜死了?」
阮娘搖頭:「沒有,陛下得知當年真相,是去平陵見過鄭氏一面。鄭氏好歹算陛下的弟媳,他沒有賜死鄭氏的打算,可鄭氏卻自戕於陛下面前。鄭氏臨死前說,明帝當年其實是被她親手送走的,她有她迫不得已的苦衷,日日都帶著愧疚苟活於世為明帝守陵,只待有人查出真相那日,她再自戕贖罪。」
凌朔和鄭氏真真是樁孽緣。
兩個人彼此相愛時都那麼年輕,那一點如冥夜螢火般微弱的愛意,卻被晉宮這隻吃人不吐骨頭的巨獸一點一點吞噬,只留數不清的後悔與遺憾。
霍晚絳與阮娘說了半日話,頭髮早就曬透了。
她單手撐起身子,雙腳下榻前,她又問阮娘:「那於問呢?他可是東宮舊奴,凌央現在怎的也不用他了。」
阮娘:「唉,他當年一時疏忽被人利用,將空食盒送進了椒房殿,陛下念在昔年舊情沒有取他性命,打發他去永巷自生自滅了。不過他自知對不起娘娘,便心甘情願收拾東西進了永巷。」
原來凌央身邊的人也在一個一個離開他。
說到此處,阮娘驟然紅了眼:「可惜,空食盒之事的真相,您與陛下都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若是早一些知道,又怎會有如今這樣兩敗俱傷的局面……」
霍晚絳被關進露園供凌央取樂,她這個做乳母的自然心疼不已。
「阮娘。」霍晚絳淡淡一笑,「早與不早,有什麼區別呢?我早就放下啦,若是當初沒有假死脫身,選擇留在長安陪他熬過曙光到來前的最後三年,又當真能與他長久麼?」
「你別忘了,我也姓霍啊,天家之事誰也說不準。叔父從前說得對,世上任何男子都可全心全意去愛,獨天子不能,天子,是沒有情愛可言的。如今他不遷怒於我,願與我重修舊好,是因為霍家人都死絕了,對他構不成威脅了。這些傷心事,不要去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