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央知道她的牽絆所為何人,許是為了哄她開心,他才將人全都叫來露園陪她。
面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弟弟,霍晚絳很快便能適應,甚至主動邀霍舟坐下向他問話。
霍舟的面容肖像其母徐氏,徐氏從前是長安城有名的美人,霍舟隨了她,相貌資質自然是萬里挑一的出眾。
她上次見霍舟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但她依稀記得,霍舟三四歲的時候是個口齒伶俐的小傢伙。如今再見,他卻成了個問一句答一句的悶葫蘆。
這不怪他。
霍家被滅族的時候他已經八歲了,他是叔父親自養大的孩子,達官顯貴之家的孩童本就比旁人早熟,霍家緣何發生滅頂之災、他的父母和所有族親都面臨什麼下場,他全都清楚。
這樣大的變故落在一個八歲孩童身上,霍晚絳終究是於心不忍的。
她其實不敢問霍舟,你會怪我當年沒護住霍家麼?
可就算她當年沒有走,凌央在叔父病倒離世後清算霍家也是遲早的事。
沒有一個帝王能容得下強勢的外戚。
一番交談下來,聽霍舟說他被接進宮後過得很不錯,不僅被凌央欽點為凌念的伴讀,還拜學富五車的張玉為師,吃穿用度上更是與皇子公主無異,霍晚絳便安心得多。
她與霍舟再不相熟,可他已經是她名義上的弟弟了,從今往後她當對他多照拂。
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這孩子便成了復興霍氏的希望。
凌念眼巴巴看著霍晚絳一股腦與霍舟說了許久的話,不由得難過起來,眼淚在一雙大眼睛裡打轉:「母后,您怎麼不喜歡我,不和我說話呀。」
霍晚絳被他這麼一問,徹底愣怔住。
念兒竟也如兒時的她一樣敏感麼。
她想,凌念年紀小,她想陪伴凌念的機會還多得是;霍舟年長些,課業自然也比凌念重許多,必不能像凌念一樣時時能來見她,她多和霍舟搭搭話,彼此熟悉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沒想到她的親兒子居然委屈得快哭了。
霍舟見狀很懂事地起身行禮:「阿姐,舟課業繁重,晚上老師還要抽背,容舟暫離。」
這話倒是不假,他是張玉第一個學生,張玉自然費心管教。
霍晚絳忙把凌念抱在懷裡寬慰,只得朝霍舟點頭:「去罷。」
霍舟一走,凌念就更大聲地在她懷裡哭了起來:「母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一哭,霍晚絳也跟著心疼,她皺緊眉頭,手忙腳亂捏著帕子給凌念擦淚:「我沒有……我……」
她當初確實不要他了。
可她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她的出走,如果可以,她怎會不希望當初能帶著凌念一起去雲中。
後來在杏林醫館,隔著一扇門,她聽到襁褓中的凌念哭泣,她的心都碎了一地。
凌念依偎在她懷中,小手緊緊揪住她的衣領不放:「那母后不許騙我,不許再離開我了。父皇從前跟我說,你是去天上做仙子了;現在他又告訴我,你是太貪玩才跑出宮的。」
「父皇和曹老師常說,小孩子不可以太貪玩的,否則日後會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壞傢伙。母后,我要每天都看著你,不許你貪玩。」
她知道負責教導凌念讀書的人是曹恆,這些事哪怕遠在雲中,她也常想方設法地打探。
他才五歲,還是懵懵懂懂的年紀,凌央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偏偏這些善意的謊言再由他說出來,就宛如刀子一樣密密麻麻扎在霍晚絳心上。
她淌著淚,把凌念抱得更緊:「好,我答應你,以後不會那麼貪玩了。」
得了她的保證,凌念才心滿意足地笑了,不顧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主動親了親霍晚絳的臉:「母后,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霍晚絳點頭:「好,都聽你的,我什麼都答應你。」
凌念想了想,又道:「不過你要記得辰時叫我起床,我還要去馬場,去遲了,薛將軍會生氣的。」
霍晚絳:「馬場?你去馬場做什麼?」
凌念:「自然是去學騎射呀,薛將軍可凶了,我遲到了會罰我扎馬步。他可不怕我是太子爺,他常常仗著和你的交情管著我,說要替你督促我成材。」
霍晚絳不解地問向阮娘:「念兒說的可都是真的?」
阮娘點頭:「太子一月前便已經開始學習君子六藝了,文有陛下與曹大人親自教導,武則有薛將軍、姬將軍二位嚴教。」
霍晚絳不滿道:「凌央他瘋——陛下他怎麼想的,念兒才五歲,為何要給他安排這麼繁重的課業?」
虧她方才還以為凌念的課業比霍舟輕鬆呢,沒想到竟是不相上下。
也怪不得凌念會委屈地大哭了,試想一個五歲的孩子,好不容易結束一整日繁重的文武課業,回到從未見過的生母身旁,生母卻率先對別的孩子噓寒問暖,哪怕那孩子是他的小舅舅……
霍晚絳腸子都悔青了。
阮娘無奈嘆息:「您走後陛下就空置後宮,一個女人都沒正眼瞧過。後宮無所出,陛下膝下又只有太子這一個孩子,自然事事都對太子嚴加教導。」
凌念畢竟是他唯一的繼承人,再心疼兒子,他也該按照培養一個明君的標準培養凌念。
霍晚絳當機立斷替凌念做主道:「念兒乖,有我在宮中,至少這一個月你都不必去學騎馬射箭、去讀書認字了,我會好好陪著你。」
「你這個年紀,就該開開心心的。」
她缺失了凌念最需要溫暖和愛意的五年,現在既然被擄回長安,她當然要不顧一切地陪陪他,補償他。
「不可。」
凌央的聲音忽然在院門響起。
「朕一樣是五歲時開始修君子六藝,無論做何事,都沒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道理。念兒本就體弱,強身健體之事更不能懶怠。」
霍晚絳下意識把凌念護緊在懷中,她回首張望,這回凌央沒再穿著布衣,他著帝王常服,完全是另一種上位者風度的好看。
老男人就是該穿老男人的衣服,一味地扮年輕,反倒折損他三分風采。
「可是念兒他還這么小。」霍晚絳捏了捏凌念軟綿綿的小手,「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你考慮過後果嗎?」
凌央兀自坐到母子二人身側,他笑吟吟攬過霍晚絳的肩:「念兒是太子,怎會有半分閃失?薛逸可不敢拿他的九族開玩笑。」
「況且。」他一垂眼,便能看到霍晚絳蹙起的一雙細眉,一對被長睫半遮半掩的哀怨橫波眼。他想到了最不開心的事,又立刻換上副不甘的神色,「況且在太子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在他可以什麼都不用學只顧著玩的時候,你在哪裡?」
活脫脫一個怨氣衝天的怨夫。
「你現在想陪著他玩鬧,只會耽誤他的正途。」
他怎麼可以這麼說。
他分明知道自己有那麼多身不由己。
霍晚絳眼眶一酸,淚珠便又不要命地落了下來:「陛下的意思,當年我懷胎八月收到空食盒的時候,就該認命,帶著太子一屍兩命橫屍椒房殿?我不該抗爭,我不該大難臨頭了還要為自己做一番打算,最後生下太子被你以子貴母死的名義賜死,就像晉武賜死禹璃那樣?」
阮娘被這二人急得快爆粗口了。
怎的好端端的,好不容易能平心靜氣說一番話,卻當著孩子的面又吵起來了。這兩個不服輸的性子碰到一塊,鬧起來真真是排山倒海遮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