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夢境(二)

  神宮,晨起的太陽光灑落大地,滿山瞞樹的碎金碧影,而神山之巔的雲層上,陰雲連綿,風雨欲來。

  此情此景,塵書瞳孔驀的收縮一下,繞過在前面引路的神官,大踏步進了內殿。

  屏風珠影,碎玉鎏金,冰玉絲幔垂落,幕後透出來的人影安靜而沉默,每一道輪廓都是溫柔的,但透露出來的氣勢,卻像神罰一樣,讓人喘不過氣來。

  十神使跪在屏風外,面色蒼白,手中的玉笛垂落,碎出了一道道細小的裂縫。

  塵書見到這一幕,眼皮連著跳了十幾下。

  他在經過十神使的時候,腳步頓了下,眉頭緊鎖,但也沒說什麼,而是抱拳,朝內行了個恭敬的大禮。

  「公子息怒。」他道。

  半晌過後,神主依舊溫和若春風的聲音傳到兩人耳中,只四個字,每一個字眼,都重若萬鈞:「自去領罰。」

  話是對十神使說的。

  後者一改在授課堂散漫清冷的模樣,他一身白衣,像是跪久了,又像是受了傷,起身的動作有些僵硬,塵書扶了他一把。

  「臣遵旨。」十神使鼻尖上冒出細細的一層汗珠,饒是神魂已經被壓迫得近乎無法喘息,他也還是艱難吐字:「臣之諫言,望冕下再行思慮。」

  他話音落下,整座內殿,頓時連針落的聲響都能聽見。

  塵書頭頂的發都險些一根根立起來。

  老十今天瘋了嗎?

  半晌,伺候的神官掀起珠簾,輕碎的腳步聲落到跟前,面容被霧氣籠罩的男子清貴出塵,整個人像是遠古時期傳下來的古畫,每一道輪廓都帶著細雨清風的和煦。這樣的人,仿佛永遠都不會生氣。

  因此當塵書見他蹙眉的那一刻,頭皮頓時炸開了。

  他不動聲色將十神使拉著退後一步,怒喝:「放肆!老十,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面對塵書疾言厲色的警告,十神使好歹沒再說話。

  「神官,拉下去。」塵書側了下頭,道。

  清風拂過輕紗,屏風上的圖案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神主站在雲窗前,周身籠罩著一層令人看不透的雲霧,十神使一走,滯澀的氣氛消下去,他那點罕見的外露情緒,便也跟著悄無蹤跡了。

  「他們來神山,一千年了。」神主看了眼雲層之下,問:「成效如何?」

  饒是他已經收斂回了所有的神威,但短時間內滯留在空氣中的那一絲逸散開的威壓,也依舊讓人心驚肉跳。

  塵書想了下,道:「他們天賦本就不差,稍加努力,進步都非常明顯,每一個人的修為,都比來時強了一倍不止。」

  「異獸那邊呢?」神主頷首,又問。

  獸君狻猊,水君麒麟,閻君諦聽,這三隻天地異獸跟那些皇嗣又不一樣,它們是真正天生地養的靈獸,鍾天地之靈,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只要能夠成長起來,它們這樣的存在,往往會成為戰場上無往不利的利器。

  考慮到這一點,除了它們自己選擇的主方向以外,其他的神使都有插手干預,就比如狻猊,它跟著四神使錘鍊**,九神使會去指點它劍術,十神使也會去指點音律。

  「它們進步很大,其中,麒麟的年齡稍長,已經走出了自己的路,我們稍加指點,她現在的修為,是唯一一個能與天族太子匹敵的。」塵書垂著眼,如實回答。

  神主淺淡地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後,又道:「千年一次,是時候讓他們歸家了。」

  他不提,塵書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

  但也因此,心中疑雲重重。

  公子什麼時候管過這些,關心過這些了?

  從未有過的事。

  珠簾被風吹得響動,清脆的聲音落到耳里,塵書終於開口,低聲道:「老十一向口無遮攔,公子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神主伸手摁住了眉骨,手指修長,節節分明,半晌,他問:「他的意見,也是你們的意見?」

  他的聲音很輕,但其中難得的慍怒之意,卻顯露無疑,塵書再一次覺得頭皮發麻。

  塵書沉默片刻,試探著道:「公子說的,可是…九月聖女的事?」

  神主一眼瞥過來,塵書撫了撫自己的鼻樑骨,硬著頭皮承認:「在戰場上,聖女可以擋住很大一部分人,若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這片土地,需要她。」

  當年的事,誰也不敢多提,誰也不能多提。

  「那便召回來吧。」神主頓了一下,輕聲下了命令。

  塵書如釋重負,在他退下之後,神主溫熱的指腹摩挲著自己的臉頰,目光像是能透過聖湖,看到神山上的每一個人,每一道身影。

  塵書珍藏的酒釀,後勁十分大,穆祀喝了一夜,直到酒壺裡一滴不剩,他才覺出那麼星點的困意來。

  黎興扶他上榻,他站在床邊,看著面容難掩憔悴的男子,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種什麼心情。

  他不是那種將情字看得很重的男子,他有自己的子民,他身上的擔子,肩上背負的責任,也不允許他太重情重義。

  所以這也是頭一次,黎興看他如此情態。

  穆祀再一次入了夢。

  九重天宮,他一身白衣,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

  天君的冕旒之下,是一雙震怒的眼睛,他將手中的十幾份上奏表往穆祀跟前一丟,其中一本鋒利的紙角磕破了他的額角,他卻渾然未覺,只是彎腰,撿起一本,看了,又沉默地撿起另一本,眉越皺越緊,「我就問你一句,這天族太子之位,你到底還要不要了?!」天君眼裡怒意深沉,他身居高位久了,無人敢忤逆他的話語,很少有這樣生氣的時候,他望著跪在地上,自己最優秀的兒子,沒忍住在屋裡踱了幾步,最後將手掌撐在桌面上,道:「現在的形勢,需要我再同你說第二次嗎?天族好不容易坐到今日的高位,太子妃的選定,由不得你。」

  穆祀眼裡都要滲出血絲來,他聲音很啞:「父君,當初,是我們先提出這樁事的。」

  「當初我們定下的,是星族的少女君!」天君猛的提高了聲音,顯得十分威嚴。

  「穆祀,她父親都已經放棄她了。」天君久居高坐,當然知道什麼樣的話最能讓人啞口無言,最能一擊斃命,他道:「你若是真喜歡她,顧著小時候的情誼,可以。等你將來承載天命,坐上父君的位置,所有人都不敢再置喙你的決定,你將她納入天宮,當個側妃,也不算是絕情。」

  穆祀的拳頭幾乎要擰出水來。

  她那麼驕傲的人。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根本沒可能低頭。

  「再給我一段時間。」良久,他從牙縫裡吐出字眼來:「我去衡州戰場,我去擊殺邪族,等戰事徹底結束,我用戰功換神主的賜婚令。」

  屆時,無人敢多說什麼。

  「你瘋魔了嗎?」話說到這樣的份上,天君怒不可遏:「清漾是你一手扶持上來的,她現在是花界的少君,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星族的少君,你不娶,流焜和辰圇搶著要娶。」

  他揮揮手,吩咐左右:「將殿下帶下去,罰一百鞭,關入反省堂,無我的命令,不准離開。」

  穆祀被囚禁了,他得不到外面的消息,身邊的從侍全部都候在外面,沒有天君的命令,外面的消息,他們一個字也不敢說。

  兩個月後,天后屏退左右,進了反省堂。

  穆祀坐得筆直,他眉目深邃,是那種十分吸引人的長相。

  真是奇怪,最無情的天家皇嗣,居然出了一個痴情種。

  在他說要去戰場的那一刻,天后知道,她這個兒子,豈止是不要江山了,他連命都不要了。

  天后今日穿得素淨,頭上只戴了根最簡單的珠釵,她將手中的食盒擺放在案桌上,聲音里藏著點異樣:「裡面沒什麼好東西,這是母后親手做的,吃幾塊吧。」

  穆祀沒動,他眼裡重瞳都呈現出點星的灰敗之色。

  「母后。」人到了跟前,穆祀才似有所覺,他行了個禮,又被天后溫柔地摁了摁肩頭。

  他以為,天后是來勸他的。

  可並不是。

  「老四,你暗中派去幫南柚的人,被你父君扣下了。」饒是天后這樣見過風浪與世面的人,都覺得之後的話語,對他而言,太殘酷。

  天后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她垂著眸,將食盒揭開,端出一碟精緻的糕點,她動作優雅,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母后記得,小時候,你和右右,還有琴月那丫頭,都喜歡母后的手藝。」

  「你打小就沉穩,內斂,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母后和你父君曾一度以為,你會跟不耐煩琴月一樣不耐煩右右,但沒想到,你就喜歡她纏著你。」

  「小時候這樣,長大了,原以為你變了,現在看,居然也沒變。」

  自從南柚被星主厭棄,天君有意定下清漾為天族太子妃的那一刻起,這天宮上上下下,就像是被封了口一樣,無人敢在他跟前提一句南柚。

  天后一反常態,主動提及,穆祀心下陡然有些不安。

  都說母子連心,到了這一刻,他與天后對視,喉嚨驀的就乾澀起來,他問:「外面發生什麼了?」

  天后伸手撫了撫他的發,是那種溫柔的,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

  穆祀陡然起身,他喉結上下滾動幾下,艱難問:「右右出事了是嗎?」

  天后沉默片刻,才有些疲憊地點了下頭:「你父君解了你的反省令。」

  緊接著,她說出了一句令他渾身血液都要凍結的話。

  「右右的靈身已經被葬入星族內地了。」

  「你去看看她吧。」

  穆祀腳步踉蹌,奪門而出。

  天后看著他的身影,疲憊地閉了下眼,問身邊的從侍:「陛下那邊,怎麼處理的?」

  「娘娘,陛下出手,替清漾姑娘善了後,以太子殿下的名義。」

  「陛下說,星族和花族,能明白我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