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自是聽明白了她話中意思,一時氣得顫著手指指著何玉姑。
「你……你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如今為了權勢,你臉都不要了嗎?」
何玉姑覺得她很可笑。
又愚蠢,又可笑。
她倏的擰眉,問徐夫人:「那若是讓你們徐家把這幸……幸娘的身世公諸於世,你們可敢?可敢去告訴聖人,去告訴秦王,如今秦王府的那位徐貴人,她並非你們徐家親骨肉。而你們徐家,當初為了攀附秦王府,在明知兩個孩子身份的情況下,卻還是選擇了欺瞞聖人、欺瞞皇室,讓徐家二娘以徐氏親女的身份入秦王府。」
「你們若敢擔這個欺君之罪,我何玉姑無所謂。」
「你……你……」徐夫人一時辯駁不來,氣得直捂胸口,倒坐回了圈椅內。
何玉姑卻並不就此作罷,繼續步步緊逼道:「徐夫人,如何呢?」她哼笑,「是你們夫婦自己把幸兒推到我們何家的,你們難道不是自作自受?」
「你們從前不看好幸兒,覺得她青樓長大,難成氣候,所以把原本該屬於她的一切都給了那個二娘。你們也沒想到吧?她就是本事,如今竟能做到東宮良娣的位份,把你們家大娘的風頭都蓋下去了。不但位份高,她還獨得太子的寵。」
「可如此得勢,卻偏偏不給你們徐家半點好處。怎麼,是不是很氣呢?」
「你……你走!」徐夫人開始攆人,「你出去!我並不想看到你。」
何玉姑說:「都這麼些年過去了,你如今也一大把歲數了。沒想到,身上還沒有大家命婦該有的氣度和風範。看來那徐國公也真是把你保護得很好,讓你能繼續這麼造作下去。」
她忽然冷了臉:「但我不是徐國公,我心中可是把我兄嫂的死算在你們頭上的。日後有我在長安,你們休想有好日子過。哼!」
說罷,何玉姑拂袖而去。
徐夫人還真是被氣得不輕,並且是越想越氣。這何玉姑說的對,如今這種局面,難道他們徐家還能把幸娘的真實身份公諸於世嗎?
肯定是不能的!
不說欺君之罪,便是她青樓里長大這事,就不能讓人知道。
她氣的不僅僅因為如今幸娘得勢卻不讓他們徐家沾光,不去幫大娘。她還氣如今幸娘的的確確是何家人,這是他們夫婦當時傳出去的,給幸娘安的身份。
如今,幸娘這權勢,倒全成何家的了。
何玉姑不喜歡徐夫人,徐夫人同樣也不喜歡何玉姑。所以,這種為「仇人」做了嫁衣一事,讓她心中懊悔又氣憤。
並且也會想,當初給幸娘安個什麼身份不好,為何偏給她安一個何家的身份?
何玉姑以女子身份受封可以世襲罔替的侯爵,在長安城內,一時名聲大噪。本就是戍守邊疆屢立軍功的大將,如今又成了如此傳奇女子。
且聽說,何將軍英姿勃發,挺拔如松,甚是俊朗。
便她是女兒身,也惹得不少愛慕好顏色的大姑娘小媳婦爭相議論。更有那些年輕俊俏的小郎君,聽說何將軍欲招贅,更是摩拳擦掌,個個躍躍欲試。
聖人賜住永安侯府,搬家時,何府門庭熱鬧,各門各府的禮物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往何府。
但將軍也自有自己的一套待客之道,若是送點花花草草的去賀她喬遷之喜,她自不會拒人於門外。但若是假借道賀之名而送奇珍異寶,將軍連杯熱茶都不會給。
幾日下來,那些長安城內的富戶商客,亦或是打著同鄉旗號的小官,一一都退卻了。
而這日,太子卻親登了何府。
別的禮物沒帶,只帶上了一盒徐杏親手做的糕點來。
何玉姑雖不想攀富權貴,參與黨爭。但太子乃儲君,當朝儲君親登門,何玉姑自親自相迎且恭敬相待。
她想在長安安家立業,想長久在長安紮根,這點待客之道她還是懂的。
軍營里呆了十多年,她身上早沒了閨閣女子的那種嬌柔靦腆。如今一應習性,皆與男兒無異。
太子造訪,她吩咐下去讓準備好酒好菜。然後坐在湖心亭中,還和太子多飲了幾杯。
「前幾日臣便去了徐國公府,有關良娣一事,臣已知曉。」酒過三巡後,何玉姑稍有了些醉意。
她雙頰微紅,一提起徐家夫婦來,她便想起兄嫂的死,然後就開始生氣。
「不是臣無禮,背後論人是非。只是,這夫婦二人能做出這種事來,臣一點不意外。」
太子倒沒怎麼飲酒,只小酌了幾口。
這會兒他不但沒什麼醉意,反倒十分清醒。
湖心亭置於湖中心,四周都是水,過來需划船。如今已經入冬,這兩日開始下起小雪來。這會兒二人坐在亭內,隔著半掩的竹簾,能看到外面又飄起雪花來。
有湖風往裡吹,但倒不冷,亭內置有取暖的炭盆。
「不瞞將軍,孤今日過來,是有一事求將軍的。」
太子的確有事相求,他知道這位何姓女將不是愛攀龍附鳳之人,所以,即便東宮有意招攬,她也未必願意投靠。
對此其實太子不會強人所難,他想以德服人,而不是靠強行拉攏。
所以何將軍若不願投在東宮門下,太子也會尊重其選擇。
只是,他如今想請旨冊封徐杏為太子妃,自然要給未來太子妃安排一個合適的身份。只有這樣,才不會為群臣所挑剔。
日後杏娘這太子妃之位,也能坐得穩當。
未來國丈的位置,他不想給徐家。所以,杏娘如今也只有投身在何府,以何將軍內侄女的身份坐上太子妃之位。
正是因為此事只能求何將軍,所以,太子姿態才放得如此之低。
何玉姑聞聲卻忙道:「臣不敢。」又道,「殿下有任何吩咐,儘管吩咐臣便可。」
何玉姑這些日子也沒閒著,京中諸皇子的品性作為,她也算略知一二。東宮太子為人謙和,名下攬有不少能人義士。
這些江湖中人願意跟隨其後,自有願意跟隨的原因。
且她還聽說,如今朝中一應庶務,聖人大半都漸漸交於太子打理。但凡經太子手的庶務,從未出過錯處。太子性子內斂謙和,行事又十分穩重,她倒覺得,聖人百年之後太子登基,必能開創盛世。
此乃百姓福祉。
京中都傳秦王軍功赫赫,但她也有所耳聞,太子論立軍功的次數雖不如秦王多,但卻戰無不勝。
最出名的一場戰役,當屬去歲春時的那場大敗劉漢王之戰。
如此樁樁件件,都不得不讓何玉姑對這位東宮之主表以敬重之情。
太子說:「孤內院太子妃之位空懸已久,如今想冊一位太子妃。徐良娣為人恭謹,性情又寬和穩重,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只是,徐國公野心勃勃,孤不想再助長他的野心,若是良娣能以何氏女身份坐上太子妃之位,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之前何玉姑對徐夫人說徐家夫婦是為他們何家做了嫁妝,她那不過是隨口一說的。她也沒想過,如今太子會來與她商議這事。
何玉姑的確不想牽扯到東宮和秦王府的黨爭中,但太子既來,她也不好推拒。
何況,東宮裡的那位良娣,算起來,她也是嫂嫂的親外甥女。而且當年,兄嫂之所以被殺於叛軍刀下,也是為的這個孩子。
她既能在入了東宮後果決的和徐家斷乾淨,又能得太子如此器重,何玉姑心中倒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有幾分賞識了。
故而,何玉姑暫時沒答太子的話,只笑說:「臣想先見一見良娣。」
太子點頭:「那過幾日孤便帶她來你府上。」
再過幾日就是十二月了,太子正好趁著帶徐杏來何府的機會也給自己放了個假。一大早出門,先領著人出門逛吃了一圈,之後差不多到申時時分,這才往何府過來。
何玉姑第一眼瞧見徐杏時,就愣住了。
眼前女子,和她當年的嫂嫂,何其的相像?
她記得,嫂嫂去的那一年,好像也沒比她如今大幾歲。她阿兄雖不如那徐盛恭有本事,但他們家當時家底還算殷實,阿兄對嫂嫂也十分體貼關懷,嫂嫂當年也被阿兄嬌養得如花一般嬌艷,如春風一般溫柔。
可不正是如今眼前女子的這個樣子?
何玉姑不得不相信緣分一說。
眼前這個孩子,是她嫂嫂當年拼命護下的。而如今,她又成了嫂嫂名義上的閨女。
若嫂嫂在天有靈的話,想來也會很開心。
想起往事來,何玉姑不免有些紅了眼眶。
但反應過來太子還在後,何玉姑忙側過身子去,悄悄抹了眼淚後,這才重新調整了自己情緒,以笑相迎起來。
太子和何玉姑都是經年習武之人,體熱,不怕冷。所以,便是冬日在湖心亭飲酒也無礙。
但徐杏乃嬌弱女子,經不得冷風吹,所以,何玉姑便把晚宴設在了暖閣內。
「不瞞殿下和良娣,方才失態是因為想到了兄嫂。」她把目光挪向徐杏,難得露出柔和的笑容來,「剛剛乍一看到良娣,臣以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看到了嫂嫂一樣。」
徐杏近日來對這位何女將的一些事跡也有所耳聞,心下欽佩,也早生了一睹風采之心。
如今瞧見,果如她心中所想那樣,是個不輸男兒的剛毅之人。
徐杏話家常似的問:「我的容貌與何將軍嫂嫂是不是也有幾分相似?」
「豈止是幾分相似,若不是殿下帶你來,臣走在街上碰到良娣,臣多半以為是嫂嫂回來了。」何玉姑笑,「良娣那溫柔恬靜的氣質,和嫂嫂最像。」
徐杏心中大概明白了。
徐夫人與何夫人本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她既長得像徐夫人,那容貌上像何夫人也不稀奇。
何況,若是她在氣質方面再與何夫人相似的話,自然就會讓人覺得更像。
其實細想想,她和她的這位何夫人姨母,還真算有緣分。
想著當年何夫人也算是為了她而身亡的,徐杏不得不站起身子來,親自舉杯朝何玉姑敬過去。
「我的命,乃是夫人當年救下的。若無夫人,我也不能享有如今這一切。我與夫人有緣,只要將軍願意,我便願入何氏族譜,願給何夫人做女兒。日後清明寒食,定有祭拜。」說罷,徐杏仰頭飲盡杯中酒。
何玉姑見狀,也仰頭一飲而盡。
徐杏一來的確是想孝敬她那何夫人姨母,記在她名下,日後時常祭拜。二則,如今雖她心中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但卻不想讓太子看出來。
所以,既然太子有此意,她便不好拒絕。
太子妃的這個身份,她不需要,但或許何家需要。何徐兩家算有些恩怨糾葛在,若不讓何家壓徐家一頭,那徐公夫婦怕是日後會搞出什麼名堂來算計何家。
何玉姑一鬆口,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得多了。
甚至都不需要太子如何去宣揚,自那日朝堂上,何玉姑公然公開她和徐家人的親屬關係後,朝中便泰半大臣都能心算出東宮良娣的出身。
徐門義女,乃何氏永安侯府親女,乃是侯門親貴。
如此出身去做東宮的續弦太子妃,身份上是足夠匹配的。所以,都等不到太子籌謀,朝中自有一股薦何氏女為太子妃的聲音。
有力薦的聲音,便就有反對的聲音。如此一來,朝中就又颳起了一陣勸太子趁早娶妃之風。
徐杏雖日日安穩居於麗正殿內過自己的小日子,但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她本來就不想當這個太子妃,所以,見群臣為了此事吵得不可開交,徐杏倒也會適當在太子跟前勸一二句。
「如今妾雖算侯門出身,但卻並非自小長在名門。那些臣子所言倒沒有不對的,妾的確擔不起儲後的重責。不如……殿下將此事暫且擱置,日後再議吧?」
太子卻搖頭道:「此事合該趁熱打鐵,若提起了、竭力爭取了,卻又擱置不議,日後再想爭取,便難上加難。杏娘,你放心,孤定會讓你坐上太子妃之位。」
徐杏很想在他耳邊咆哮,告訴他她壓根就不想做太子妃,奈何她沒這個勇氣。
一旦說了,很可能會讓太子窺探到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繼而到時候,可能她無論做什麼,太子都會盯著她。
不過徐杏還在溫柔反抗,她說:「可妾沒什麼野心和抱負,真坐到了太子妃的位置,會不會日後再無如今的清靜日子過了?」
太子想了想,又反過去問她:「杏娘,難道你願意看著孤去娶別的女人為妻嗎?」
徐杏心中哼他慣會轉移話題,他自己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就又把難題拋給她,讓她去為難。真的是狗男人,一門的心計都開始用在她身上了。
不過心裡雖在哼他,百般瞧不上他這種耍奸的行為,但徐杏面上還是很配合的扮出了苦惱的樣子。
「當然不願。」她知道自己這時候必須絲毫不能猶豫的肯定,然後還得說出幾句她想獨占他一人的噁心話,不然狗男人會覺得她不夠愛他。
所以,徐杏又說:「妾只想殿下對妾一個人好,不許你心裡還有旁人。」
聽到她這樣霸道的言語,太子心中倒踏實了。
他摟過人來,讓她靠在自己胸膛,承諾說:「你就放心吧,此生孤心中便只你一個。心裡只你一個,身體也只屬於你一人的。」
徐杏靜默良久,心中一時不是滋味。
太子對她越好,她便越良心不安。可太子對她的這種好,又並非她想要的。
難道,要她為了太子而放棄自我嗎?
難道,要她一輩子就這樣不開心的困在宮中,陪伴在他左右?然後去儘量學著如何做一個賢德的儲後,去做她根本一點興趣都無的事?
說不定,屆時無論她怎麼做,在很多人眼中她都是不夠好的。甚至,還會被許許多多人拿來和先太子妃比。
這樣的日子,她真能委屈自己過一輩子嗎?
答案顯然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