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所以把旨意下落到徐家,也是因為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徐小娘子了,他想見她。
想見她,但眼下這種情況多少還是不能過於明目張胆的。所以,太子好歹拉了個幌子。
下旨宣徐夫人入宮,順便提了她一句,讓她也進宮來。
自那次去東宮和太子談崩了後,這些日子徐杏是一直關自己在家裡的,哪兒都沒去。除非太子親自登門造訪徐家,否則他想製造邂逅的機會都做不到。
細算起來,也有一個月時間了。
徐夫人在東宮照顧完長女坐完月子後就回家了,畢竟長女生產時虧了氣血,這些日子呆在家裡,徐夫人心裡也是一直掛念著宮裡。
所以這會兒得了太子召見的旨意,徐夫人自然很高興。
徐杏卻沒那麼高興,甚至她都不太想去。
「你快去收拾收拾,這便隨阿母入宮。」徐夫人喊了徐杏到身邊來交代。
徐杏卻道:「可能是前些日子日日早出晚歸的練騎術,累著了,這兩日便不太舒服。阿娘,今兒我便不隨您進宮了,改日等身上養好了後,再親自去東宮向太子殿下告罪。」
徐夫人倒好騙,她也沒多想,聽女兒說不舒服,忙就關心問:「哪裡不舒服?你怎麼也不告訴娘,娘好叫大夫來給你瞧瞧。」
這些日子,徐夫人一門心思都掛在了長女身上,難免對家裡的這個要疏忽一些。
徐杏搖頭:「也無大礙,我想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又說,「太子殿下召見,原不該推辭的,只是若身上帶著病去東宮,想也晦氣。所以,殿下那裡若是問起來,怕還得娘幫著解釋一番。」
「那是自然的。」徐夫人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徐杏手,關切說,「你也不必擔心,太子殿下是個溫和好脾氣的郎君,你又不是無故不肯接詔的,他不會怪罪。」
這會兒心到底已經飛去了東宮,徐夫人暫時也無暇管徐杏,又交代了幾句後,她立馬動身離開了。
既然是託病不肯入東宮,徐杏總也得真裝出幾分樣子來。其實也不必過分的裝,自那日鄭四娘過來和她說了那些話後,她倒是真有些病了。
不是身上的病,是心裡的病。
覺得未來的日子沒有盼頭,日日不開心,做什麼都總提不上興致。
心情不好,便影響精神。精神不好,到底也就影響了氣色。所以,如今闔府上下也都知道,幸娘病了。
如今二月,恰好又是冬春換季之際,常常時冷時暖,姿態綿軟的小病一場,倒也不稀奇。
徐杏就這樣真真假假的病了一場,府上到底還是請了大夫來給她瞧。瞧不出什麼來,但大夫還是開了春日養生的方子來,讓按著方子抓藥調理。
不管是不是養生的,是藥三分毒。再說也不好喝,徐杏喝了幾日就沒再繼續喝。
徐護如今對徐杏這個妹妹倒有三分關愛,徐杏臥病在床這幾日,徐護幾乎日日都會過榕香榭來坐坐。徐杏臥躺在床上,徐護則坐在窗邊的炕上,二人中間隔著一道屏風。
兄妹二人會隔著屏風說幾句話。
這日徐護聽說徐杏把湯藥停了,過來提了一嘴。
「既然身子不好,該喝的藥還是得喝。」徐護依舊坐在窗前,一邊捧著婢子剛奉上的茶,一邊以一副兄長的派頭來勸徐杏,「知道藥苦,但你喝完立即塞一顆蜜餞到嘴裡就不苦了。不喝藥,身子如何能好?」
徐杏是信她的這位兄長如今有些良心覺醒了的,此番對她的關心也是真的關心。但徐杏的心早被徐家一家人磨硬了,曾經受過的委屈,如今再怎麼彌補,也是彌補不來的。
尤其是想到從前徐護對她滿滿敵意的態度,想到他在明知自己才是他親妹妹的情況下,也還是對徐妙蓮百般的維護,對她時刻的提防。
只要想到這些,如今再見他這樣,她都覺得諷刺。
怎麼,如今瞧出了徐妙蓮的野心和狠毒,看出了她其實並不念徐家的養育之恩,所以開始知道反思自己的錯了?
那早做什麼去了。
「從小到大也生過好幾回病,但每回都是自己挺過來的。如今可真是好,不過小病一場,竟能得兄長日日關懷。」徐杏語氣輕糯軟綿,有點有氣無力,但卻十分好聽,「兄長大可不必擔心,從前多少回死裡逃生都挺過來了,這點小病我不可能熬不過去。」
又道:「何況,是藥三分毒,再補身子的藥也是藥,不是什麼好東西,能不吃還是不吃的好。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數,兄長大可不必掛念。」
徐護雖放蕩不羈,又於功課學術上無甚功名。但,他人是不蠢的,多少話的好賴他能聽得出來。
這些日子,不論他怎麼主動、怎麼彌補,這個妹妹,總是這樣說話暗暗夾槍帶棒,十分不友好。
徐護沉默了片刻後,又再主動近了一步。
「這些年,你受委屈了。」徐護說,「但我和二娘自小一起長大,當時突然告訴我說,她不是我親生的妹妹,你才是。那一時間,我並不能接受。」
「但如今,和你相處的日子久了,我自也是拿你當親妹妹待。你要相信,二兄對你的所有關心,都不是虛情假意。」
徐杏靜靜聽完,倒沒執意說徐護這會兒是虛情假意,她只是問徐護:「除了大兄是自小跟在父親身邊建功立業長大的,大娘二娘,還有二兄,是不是三人打小一起在母親膝下長大的?」
徐護以為她這是有興趣聽些有關他們從前的事,輕輕「嗯」一聲,正頗有興致的要和她繼續說下去時,只聽徐杏又道:
「如此說來,倒是大娘二娘無情無義了。」
徐護臉上和煦笑容瞬間凝滯。
「何意?」他問。
徐杏道:「二兄二娘兄妹情深,所以即便我出現了,二兄依然只認二娘一個。大娘二娘亦是姊妹情深,可一旦大娘發現二娘要嫁秦王府,立馬翻臉不認人。而二娘呢?只因當年大娘待字閨中時愛慕過秦王,便是如今她都早已是東宮良娣、與秦王府再無瓜葛,但二娘依舊不肯放過大娘,以至於除夕宮宴上二人大打出手,鬧出那等天大笑話來。」
「二兄說自己重情義,難道不是暗貶大娘二娘二人無情無義嗎?」
「你非得說話這樣帶刺嗎?」徐護終是冷了臉,他「嗖的」一下站起身子來,背著手駐足望向徐杏的方向,「我無論怎麼彌補,你都是不冷不熱,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徐杏道:「二兄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不必彌補。你我兄妹二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親情緣,這是強求不來的事。你我從前什麼樣,如今繼續什麼樣就行,誰也不必改變、不必遷就。」
「何況,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徐杏也無所謂說出這句話來,她是實在不想和徐護上演什麼兄妹情深的戲碼,「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百般友善和主動靠近,又何嘗不是帶著目的的呢?」
「王家三郎是你兄弟,你覺得自己家欠他一個娘子,如今徐妙蓮是沒指望了,所以,你便想我去填補那個虧空。」
「或許你這些日子對我的好,是有想彌補我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對我的利用,不是嗎?」
「九言兄有什麼不好?」徐護就不明白了,「他秋時就要下場科考,憑他的學問,高中是肯定的。只要考中進士,以後大小都是朝中的一位官員……王家如今不過就是有些落魄了,難道,就因這樣你就瞧不上他了嗎?」
徐杏都要被氣笑了。
「二兄這話說的好沒道理。二兄這話為何不去對著二娘說?當初和王家三郎有口頭婚約的人,可不是我。」
徐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又坐了下來,平心靜氣繼續和徐杏說:「若是和二娘置氣才不肯要王家的這門親事的,倒大可不必。畢竟婚嫁乃是大事,事關你一輩子的幸福。」
「二兄也不必猜我心裡是怎麼想的了,我今日只給你一句話,王家我是不會嫁的。」徐杏語氣漸漸嚴肅起來,「你素來目光短淺,只能瞧見眼前的好,卻並不能看到日後的禍端。王家於徐妙蓮來說是良歸,於我來說則是狼穴。至於原因為何,想不必我說,二兄心中也清楚。」
「而且,你也別忘了,當初在京郊皇家別院時,那王夫人可是算計過我。」
「我不求你能如別家兄長一樣,為我遮風擋雨,我只求你別撿了火坑按頭讓我跳。」
「我累了,想休息,二兄請回吧。」
「幸娘,有關那件事,你不是說……」
「小珍,送客。」
徐護還欲說,卻被徐杏揚聲打斷。
小珍走進來,遵著自己主子的交代請了徐護出去。
徐護起身後仍駐足停了會兒,見徐杏再無反應,他這才懊惱的甩了袖子離開。
徐杏小病一場,過來探望她的人倒不少。王夫人母子來過,鄭家鄭四娘也來過,甚至鄭四娘還給她帶來了鄭三郎的關懷和問好。
雁奴早在徐夫人入宮的第二日就過來了,這些日子,更是隔一天就過來一趟。
徐杏其實也沒有大病,就是心裡有些惱太子。可如今見因為自己的緣故,平白勞累了那些人,她心中多少也有些過意不去。
尤其對雁奴過意不去。
因為據她所知,雁奴雖然隔一日就到她的榕香榭來一趟,但他每日的功課都是一樣不能落下的。日日早出晚歸,然後帶了課本來,在她這裡邊做功課邊陪伴她。
「等我病好了我就去找你,你如今課業越發緊了,倒不必幾乎日日過來。」雁奴伏在炕几上念書習字,徐杏則坐在他另外一邊,有些無聊的在做一些小物件。
雁奴卻還是那句話:「你生病了,我和阿爹都很擔心你。只是阿爹政務繁忙,實在抽不開身,便只能差我來日日陪著你。看著你一日日見好,我和阿爹才放心。」
徐杏知道,這些話肯定是太子教雁奴說的。太子想借雁奴的口,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關心。
若他不是太子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子的話,能得這樣人物的上心,她會很高興。可惜,他不是,他就是太子。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儲君。
徐杏手上動作稍停,認真想了一想後,對雁奴說:「我和雁奴是朋友,能得雁奴如此關懷,我很高興。但太子殿下身份尊貴,我卻是不敢勞他擔心的。」
「為什麼?」雁奴不明白,「你和我阿爹不是朋友嗎?」
徐杏解釋說:「太子殿下身份極為尊貴,除了同樣身份尊貴的幾位親王和公主外,旁人是不可以高攀和太子稱朋道友的。」
「這個我懂。」雁奴點頭,表示理解,「平常去外祖家,外祖父母和舅舅表兄他們對我可親切了,但對父親,卻是十分的恭敬。想來,就是因為父王身份太尊貴的緣故。」
徐杏十分贊同的點頭,然後又說:「這是其一。其二,太子殿下日理萬機,日日為了國事政事操碎了心,已經夠累的了。又怎麼能,再為了我這點小事繼續讓他操勞呢?」
「能有雁奴關心我,我就很開心了,實在不敢勞煩太子掛心。所以,日後你日日來陪我都行,但是晚上回了東宮後,就別把我們之間發生的這點細碎的小事告訴太子知曉了。」
雁奴已經聽進去了,他覺得杏娘說的對。
「可是,那如果父王親自問起來呢?」他清雋的白淨小臉上,滿是認真,「我每回回去,父王考問完我功課後,都會問幾句的。」
徐杏給他出主意:「那你就說,這是我們作為朋友之間的秘密,不能說。太子殿下溫和寬厚,最是講理之人了,你不願說,他肯定不會追問。」
雁奴點頭:「我聽你的。」
雁奴一直有把徐杏的話牢牢記在心中,等晚上回到崇仁殿,父親考問完他一整日的功課後問起他今天在徐家的事時,雁奴就把徐杏教他的那套話說出來了。
兒子突然前後反差這麼大,讓太子有些微的怔愣。
但目光轉動間,太子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想著她在病中還能有如此心思和他鬧脾氣,太子就覺得她還能有這份心情,說明也沒壞到哪裡去。
若是她鬧一鬧心情就能好些的話,太子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
所以,太子便笑著問雁奴:「為什麼不能把你們之間的事告訴我?你從前不是都願意告訴為父的嗎?」
雁奴自有自己的道理和說詞在,他認真望著父親說:「父王,以後我和杏娘間的事,您就別過問了。您日日有那麼多事要操勞,夠勞心勞力的了,就別再關心我們的這些細碎小事了。」
太子靜默片刻,面有哀傷,目露失望。
「看來,如今你們二人是完全拿我當外人了。」太子沉沉嘆息一聲,「也罷。既然如此,我尊重你們。只是,你們這樣,為父很傷心啊。」
雁奴突然緊張起來:「父王,你別傷心啊,我們這樣做,也都是為了你好啊。」
太子望著兒子,忽然笑起來。
「逗你的,父王沒有傷心。」太子又正色說,「下次你再見到杏娘,就告訴她,她的好意,孤心裡是領了的。並告訴她,能得她如此關懷和上心,孤感到心裡很溫暖,希望她日後可以繼續保持。」
隔天,雁奴再去徐府探望徐杏時,就高高興興把他父親的話原封不動的全告訴了徐杏。尤其是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