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時,徐杏淡定從容,可以做到絲毫不露破綻。
但上了樓,進了房間,關上門後,徐杏不免心中還是慌亂和不安的。
因為她不確定,樓下那個自稱叫「溫子良」的溫公子,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方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都沒有來得及多反應和多做思考。如今冷靜下來後細細去想,徐杏覺得,樓下那個人,應該就是他。
是他找過來了。
至於為什麼不用自己真實的身份,而只是化名溫子良,她就不得而知了。
徐杏心裡很清楚的知道,既他能精準的找到這裡,便是她如今易了容貌,對防著他來說,也是無濟於事。憑他的手腕,以及他做事的風格,若不是已經在外面布下了天羅地網,任她再怎麼想著逃都逃不掉,他是不會輕而易舉現身的。
一旦他現身,則只能說明,他已經視她為囊中之物,再逃不掉了。
他會讓她跑一次,卻絕不會再讓她跑第二次。
但即便如此,徐杏也並不絕望。如今是在揚州,不是在長安。如今是在她的客棧,而非他的東宮。
除非他真的只想囚她一個軀殼在身邊,除非他動強用硬手腕。否則的話,只要她不願意,他便就帶不走她。
再說,他既不肯以真實身份現身,那她便就將計就計,趁此裝糊塗,當他只是溫公子又何妨?
這樣一想,徐杏倒漸漸又淡定下來。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自己心內把一切都消化了後,徐杏又繼續淡定從容做自己的事。該收拾東西收拾東西,該搬家搬家,就當那個人不存在。
徐杏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當初逃出來時,她就什麼都沒帶。
後來到了揚州,因是住在客棧,多餘的也不方便置辦,所以,也就是置辦了些胭脂水粉和應季衣裳。但現在賃了個房子,情況自就不一樣了。
賃了屋子就是有了個家,有了家,自然就要置辦些家具和鍋碗瓢盆。
徐杏打算,這兩日趁著空閒時間,把這件事給辦了。
徐杏搬家,夏夫人別的事幫不上什麼忙,但這件事上是絕對能幫上忙的。
徐杏才來揚州不久,很多事自然不如夏夫人懂行。比如說,哪裡的工匠打造出來的家具好,哪裡的人工便宜,又哪裡賣的鍋碗瓢盆更耐用。
夏夫人過來找徐杏,卻正好在徐杏房間門外遇到正推門出來的溫子良。
溫子良溫公子,一身富貴紅對襟闊袖錦緞綢袍,眉目如畫,半道青絲挽起豎在頭頂,以金簪束之。通身氣度大方,舉止投足一顰一蹙間,皆是夏夫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過的矜貴好修養。
便是隨意送過來的一個眼神,漫不經心的微微一頷首以示禮數,都不損其半分清貴。
這幾日這揚州城內,慕余娘子名而來的權貴子弟也不少,要說她也是見過一二官家子的。但那些官家子弟和眼前之人比起來,又是遜色了許多。
方才樓下遇到趙掌柜,他和自己說客棧住進來一個富貴非常的客人,把他誇得跟花兒似的,她還不信呢,心想這揚州又不是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什麼樣的富貴公子沒有?
不管是富商子弟,還是高官子弟,她也都是見過一二的。
至於一個外地來的貴公子,就能讓他誇成那樣?
但見到人之後,夏夫人就知道,是自己坐進觀天了。
揚州雖好,可天下之大,比揚州兒郎更出色的郎君可也多得是。
溫子良溫公子,原只打算朝夏夫人略微頷首以示禮數。但見她一直看著自己,溫子良則稍稍駐足。側身朝身旁的屋子望一眼後,溫子良倒是和夏夫人主動打起招呼來。
「在下溫子良,金陵人士,是慕余娘子之名而來的。」
夏夫人是做生意之人,嘴上功夫還是有的。
見面前之人實在是她未見過的富貴,忙笑著道:「原是金陵溫公子,我說怎麼揚州城有這樣氣度雍容不凡的公子,我卻不知呢。」
溫子良聞聲則和煦笑說:「是夫人過獎了。」
夏夫人則說:「公子不必過謙……」
二人恰巧就立在徐杏屋外說話,二人聲音又未有刻意的放低,徐杏坐在屋內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金陵人士?溫家大戶?
怕是這些都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徐杏不信他真是什麼溫公子。
他就是那個人。
徐杏既然已經都準備好了,且夏夫人過來就是找她去逛街添置家用的。所以,該聽的聽得差不多了後,徐杏也頗有些不耐煩,直接起身過去開了門。
隨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仍立在屋外寒暄的二人談話聲忽的戛然而止。
二人皆側首,目光朝徐杏望過來。
夏夫人以為溫子良還未見過徐杏,見徐杏出來,就和她說了。
「溫公子慕你的名而來,人特意從金陵趕過來的。」
徐杏淡笑著朝一旁溫子良看了一眼,卻也不接夏夫人的話答,只是問她:「我準備好了,現在可以走了嗎?」
夏夫人一愣,繼而頗有些尷尬的點點頭。
「我就是過來找你的。」答了徐杏一句後,夏夫人朝溫子良禮貌別過,便和徐杏一道走了。
等出了客棧,確定樓上的人不會再聽到後,夏夫人這才好奇問:「那位溫公子得罪你了?」
「不曾。」
坐上馬車後的徐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有些心不在焉。
但夏夫人卻沒覺察出來,她還在說:「那方才怎麼看起來,他好像是得罪了你的樣子。看你那樣,似有刻意冷落他。」又說,「平日你待別的貴公子,可都是十分禮遇客氣的。」
不過,倒也沒一直糾結這事兒,夏夫人高興說:「連金陵的富貴公子都慕名過來了,想來我們生意的確是做火了。」
徐杏卻問她:「我記得你和我提過,年後不久,你是收到了長安寄來的信是嗎?」
「對啊。」夏夫人說,「是我阿娘寄來的,讓我不必掛念她,她說她身子很好。還說,等再過些日子,她親自過來揚州找我們。」
徐杏說:「朱大娘識字,我是知道的。但她畢竟上了年紀,眼神不太好。若要她自己寫信,估計很難。」又問,「你可還記得她的字跡?那封信是她自己寫的嗎?」
夏夫人說:「娘在信上說了,她說她如今老眼昏花,是勞煩了一位郎君代筆的。怎麼了?」
「沒什麼。」徐杏說,「一會兒買完東西去你家一趟,你把那封信拿出來讓我看看吧。」
買完東西回了夏宅,夏夫人立即從箱櫃底下拿出那封信來給徐杏看。
徐杏只看一眼,便蹙了眉。太子的字跡她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但眼前紙上的筆跡,卻不是太子的。
徐杏又仔細讀完了那封信,信中倒也沒說別的。
回了客棧後,徐杏正要收拾一番去後廚開始今日的忙碌,卻再一次很巧合的遇到了那位溫公子。
因之前已經見過兩回,且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徐杏心中都已經有了準備,所以這會兒再看到人,徐杏就只拿他當普通食客待。
不會刻意避開,也不會主動去盤問。
就只當作從不認識。
「溫公子可用過暮食了?」徐杏主動和他打招呼。
溫子良似有意外,靜默一瞬後,笑著沖徐杏搖搖頭:「還不曾。」
說完,他又拿出了他那把極盡富貴的摺扇,緩緩展開,然後慢慢扇著風。風裹挾著他身上的氣息絲絲縷縷的掠過徐杏鼻尖,清清淡淡,若有似無。
徐杏是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人,那個男人身上的味道,她再是敏感不過。
便是如今他身上用了別的氣味更濃烈的薰香欲掩蓋本來的體息,但徐杏對香料原就敏感,且還那般熟悉他的這具身子。所以,徐杏自是更篤定了他的身份。
徐杏知道,只要他沒有放棄尋找自己,那他就遲早能找到她。除非,她真的願意不與外界有絲毫接觸,只一個人鑽進深山老林生活,這樣他才難能尋到自己。
但她之所以選擇逃出東宮,她想要追求的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做任何她喜歡做的事。
若是即便逃了出來也無自由,那她那般處心積慮的籌謀,又是為何呢?
徐杏知道他只要一直堅持在找自己,他就遲早找得到。只是,她沒想到他能找來的這麼快。
而且,她之前賭的是時間可以讓他放棄一切。時間漸漸久了,他便可以慢慢將自己忘掉,或者是,時間久了,過了那陣情濃欲濃的日子,他便會尊重她的選擇。
會放過她,不再為難她。
會成全她。
但現在看來,他顯然是沒有。
徐杏心中千般思慮都一掠而過,再面對面前這個所謂的溫子良溫公子時,她始終淡然疏離。
「既公子是慕我的名而來,又是貴客,那我今日這第一道菜,便送給公子了。」徐杏一邊說一邊圍圍裙,說完轉身後就進了後廚。
而她身後,溫子良溫公子靜默駐足,一直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她人消失不見,溫子良這才離開,往另一個方向去。
徐杏既知道是他尋過來了,外面就給她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撈她。任她再怎麼裝,其實也無用。
所以,徐杏索性也不多想別的。
不會刻意去想他知道自己燒菜的口味,她是不是要避開。只是平時怎麼做,如今還怎麼做。
她不讓自己有任何的顧慮和心理負擔。
她沒有刻意避開他的口味,也沒有刻意去迎合他的喜好。她做給他吃的,就是平時客棧里的招牌菜。
別人吃的是什麼樣,他吃的就是什麼樣。
徐杏在後廚忙完自己的活,照例要了幾桶熱水到房間。舒舒服服洗了熱水澡後推門出來,恰巧,她在屋外長廊上,又看到了那位溫子良溫公子。
溫公子這會兒明顯也沐浴完了,又換了另外一身極致富貴極為惹眼的對襟闊袖長袍。此刻正立在窗邊賞夜景,初夏暖風掠過,帶過他身上的清香往徐杏這邊吹來。
未等徐杏先開口打招呼,那邊溫子良已經聞聲側首看了過來。
看到徐杏後,他稍稍正了正身子,而後則側倚在窗邊,以一種閒適卻又並非不雅的姿勢斜靠在窗邊。手上那把摺扇已經被他合上,這會兒正握在他那雙漂亮修長的手中,而他則看向徐杏,眉眼含笑問:「余娘子這是收拾完了?」
徐杏有略微一瞬的遲疑,之後才朝他走過去。
「是啊。」簡短回了一句後,徐杏又問,「溫公子大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倚在這邊做什麼?」
「賞夜景。」溫子良始終笑容恬淡的恰到好處。並且自從徐杏出來後,他雙眼就沒從徐杏身上挪開過。
溫柔寵溺,含情脈脈,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終究一言未發。
徐杏忽略掉他的眼神,只淡淡沖他點了點頭。再沒什麼好說的了,徐杏福了下身,轉身欲離開。
溫子良卻及時喊住了她。
他望著她的臉問:「余娘子何故晚上還上妝?」
徐杏出來後從未以真容示過人,哪怕是在面對夏家夫妻時,她也是以另外一張臉出現的。
如今已經習慣了,但凡出門來,她都會給自己上個妝。
抬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的這張臉,徐杏淡漠道:「真顏醜陋,不敢示於人前,故而每每以胭脂水粉掩之。」又反過去問,「眼下已是入睡的時辰,公子何故還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
徐杏有未盡之言,但溫子良卻聽懂了。
他不在意她言語中的故意刁難,只依舊笑說:「為悅己者容。」
徐杏卻懶得再聽他在這裡胡說八道,立馬轉身走人。
並且她也不想等幾日再搬了,直接第二天一早就簡單收拾了一下,去了租賃的那處院子。
徐杏搬家,夏家夫妻自然過來幫忙。
連夏家的一雙兒女元元和潤潤都過來了。
今日是徐杏搬家第一天,按規矩,是要有親朋來慶賀喬遷之喜,然後再在這裡吃頓熱鍋飯的。徐杏在揚州沒什麼交心的朋友,所以除了夏家一家外,也沒外人在。
潤潤還小,才四歲,幫不上什麼忙,就一個人在院子裡玩。
元元八歲,他心中很感激徐杏能救他們一家於危難,所以,這會兒幫忙打掃幹活什麼的,倒十分賣力。
潤潤在院子裡踢球玩,不小心小腳一用力,球踢過院牆,砸去了隔壁院子。
夏夫人忙過來輕斥女兒:「不要搗亂,坐一邊安靜歇著去。」然後起身對徐杏道,「我去隔壁道個歉,順便把球拿回來。」
徐杏一邊解系在腰上的圍裙,一邊說:「還是我去吧。」
既然以後就是鄰居了,今兒順便打個照面也好。
既去就不能空著手去,正好廚房裡蒸的糕點快好了。徐杏拿了碗碟裝了八塊放進食盒中,然後拎著食盒出門。
潤潤聞著香味兒就顛顛跟在了徐杏身後,脆脆的聲音響起:「我要和姨姨一起過去。」
夏夫人一把拉住女兒,無奈道:「真是只饞貓。」
潤潤卻說:「可是好香好甜啊。」
夏夫人一邊打了水幫女兒洗手,一邊教她禮數:「雖然你姨好相處,又待你很好,但你得懂事,不能沒有規矩知不知道?以後來你姨家,不准主動討吃的。若是你姨給你吃的,你要道謝。」
潤潤還是懂這些的,她木木的點了點頭。
這條街上的院子都不大,一進的小院,出了門拐個彎就到了隔壁。繞過影璧,開門出來,很快,徐杏就站在了左邊這戶人家的院子前。
她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門很快打開,立在她面前的,竟是溫子良溫公子。
徐杏再一次臉上笑容漸漸褪去。
溫子良立在門前,手上托著球。和昨日一樣,依舊一身極為講究的穿戴和打扮。
男子目光溫潤和煦,只是在瞧見徐杏臉色時,他面上笑意也一點點斂去。
徐杏望著他,復又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他托在手中的球,道歉說:「不知道有沒有砸壞你家什麼東西?」
溫子良這才說:「不曾。」
又說:「原是要給娘子送過去的,未曾想,娘子竟親自過來了。」
徐杏想了想,還是把手上拎著的食盒遞過去。順便,趁人正盯著食盒望,沒在意時,她直接將球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奪了球後,轉身便回了自家小院。
其實徐杏有一會兒功夫有一股衝動,她想折身回去,站在他面前問他這樣有沒有意思。但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衝動。
她沒有再折回去,更沒有去質問他。
既然他想這樣,那就由著他好了。她倒想看看,他最終到底意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