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世間最惡,莫過於制度

  張良來了興趣,放下筷子,有意考校荀虞,斟酌著問道:「人不勝天,這倒是有意思的說法。」

  「何謂人不勝天?」

  荀虞唇角上揚,笑容苦澀。

  他端起杯中之酒,一飲而下。

  雖然並無味覺,卻也不免感到火燒般的痛苦,似是咽下了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撕心裂肺!

  有些話,他不能和炎王齊說,更不能和家人說,但在張良面前卻沒有了那麼多的顧慮。

  一杯酒下肚,荀虞將手中酒杯猛地置於桌面,眼中含淚,悲戚嘆道:「先生以為,世間最邪惡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一出,反倒是讓張良愣了一下。

  因為問得太巧了。

  最近幾十年來,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想要修復混沌,需要四聖四惡的力量。

  可這幾十年時間,天庭雖然努力破解九葬遺留的各種資料,卻始終無法找到所謂的四聖四惡。

  唯一有用,或者說唯一與四聖四惡相關的記錄僅有一條。

  是一本記錄了九葬魁首講道的筆記。

  其中提到了四聖四惡之說。

  但也沒有明說四聖四惡究竟是什麼。

  只提了一句:四聖四惡,無處不在。

  可想要憑藉這句話找到四聖四惡,那不是開玩笑嗎?

  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的東西,恰恰是最難尋找的東西。

  就和很多人吃飯喜歡說隨便一樣,越是隨便,越是難以應付。

  天庭只能一方面繼續翻譯古籍,尋找四聖四惡的相關線索,一邊尋找其他的突破口。

  張良倒也不是沒有想過向萱兒諮詢答案。

  可這個問題,即便是萱兒也無法回答。

  有關九葬魁首的一切都已經被天主抹去,她根本無法通過天書直接窺探九葬魁首的過往。

  最終,張良只能放棄捷徑,繼續努力尋找答案。

  這些年張良搜集了很多相關的答案。

  徐薩,霞羽,狼妹等等天庭重臣。

  可大家的答案不能說完全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干。

  諮詢得越多,張良反而越發拿捏不准四聖四惡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太麻煩了。

  張良思量著,興致越發高昂。

  他倒是想要聽聽荀虞的答案。

  張良右手搭在桌面上,食指輕輕敲擊桌面,發出咚咚的聲音,平靜道:「這個問題,吾很難給出明確的答案。」

  「不過吾倒是很期待先生的回答。」

  荀虞笑了笑,倒是沒有糾結張良的回答。

  他右手向上,指著蒼穹,道:「依我看,世間最惡,莫過於制度。」

  「世間最聖,同樣莫過於制度。」

  張良神情微怔,敲擊桌面的食指陡然停了下來,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

  制度!

  無處不在!

  九葬魁首一生都在反抗九天,想要逆轉萬年一次的永夜制度。

  以九葬魁首的經歷,若是給世間分出善惡。

  制度!

  九天永夜的制度,無疑稱得上最惡毒的東西之一!

  所以制度乃是四惡之一,並非沒有可能!

  想到此處,張良不由面露喜色。

  他期待道:「這個說法倒是新奇得很。」

  「曾有很多人在吾面前訴說善惡之事,有人說人心最惡,有人說權貴最惡,有人說異族最惡,有人說邪祟最惡,有人說凶獸最惡,還有人說無知者最惡,冷酷無情者最惡。」

  「但,先生是第一個說出制度最惡的人。」

  張良笑著舉起酒杯,爽朗道:「這個答案,值得共飲一杯。」

  說著,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荀虞見狀,有些驚訝,有些激動。

  帝君並未斥責自己胡言亂語,反倒是頗為認可.......

  這。

  荀虞呆愣兩秒,這才有些手忙腳亂地舉起酒杯,而後一飲而盡。

  喝完,他放下酒杯,也徹底打開了話匣子,解釋道:「我何以說,天下最惡,莫過於制度。」

  「天下最聖,莫過於制度。」

  「自我輔佐炎公以來,盡心盡力。」

  「收鹽鐵之利,鑄貨幣之道,平貧富之差,行仁德之事。」

  「我擔任相國以來,炎國百姓家家有餘糧,年年有新衣,生活之富足,亘古未有。」

  說到這裡,荀虞頗為驕傲。

  他這一生,精彩無比。

  但要說最自傲的事情,並非幫助炎王齊爭霸天下,開疆拓土。

  也不是揮斥方遒,決勝千里之外,聯盟諸侯覆滅公子壤的霸業。

  更不是得到祁天子的讚揚,以及嘉獎。

  他這一生,最自傲,最驕傲的事情,只有一件。

  開太平!

  護百姓!

  他擔任炎國相國以來,炎國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了質的飛躍。

  天下承平,安居樂業。

  人間最快樂之事,莫過於此。

  張良親眼見證荀虞的一生,對此微微頷首表示認可。

  荀虞這些話,絲毫沒有誇大。

  在他成為炎國的相國前,炎國半數百姓衣食難以自足,稍微遇到些許天災人禍就要賣兒賣女。很多百姓為了躲避朝廷徵稅,逃匿成為隱戶。

  而在荀虞成為相國後,不能說所有百姓都得到了改變。

  但全國九成百姓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衣食無憂。

  僅此一點,祁國自古從未有人做到過。

  只是不等張良誇讚荀虞兩句,荀虞突然放聲大笑,笑得放肆,笑得悲涼,笑得無可奈何。

  他悲涼道:「但成也今日,敗也今日。」

  「我今日之功績,不足以洗刷後世之罵名。」

  「天下之事,惡也。」

  說到動情處,荀虞悲憤的淚水橫流,只是這淚水與尋常人不同,尚未落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荀虞也沒有精力理會這點小小的異樣。

  他嘆息道:「我在世時,雖國家專營鹽鐵,行隱稅,竊取百姓之財富,但取之有度,不損百姓生計。用之有度,不耗百姓心力。」

  「然我死後,炎國絕無第二人可以做到。」

  「炎公變了,寵信奸人,沉迷奢侈享受。」

  「錢財取之無度,則百姓收益大減,生活困頓。國稅用之如泥沙,則國庫空虛,橫徵暴斂。」

  「眼下炎國百姓尚有積蓄,尚有餘糧,倒是能滿足炎公索取。」

  「可百姓產力有時,人力有度,儲蓄有限,焉能無節制地滿足炎公,滿足那朝堂中飢腸轆轆的虎豹豺狼!」

  「鹽鐵漲價一分,則百姓壓力多三分。」

  「鹽鐵漲價五分,則百姓必然流離失所。」

  「我創建鹽鐵專營,行商品隱稅,雖是為竊取百姓之財富,卻也行仁善之德,平衡貧富,救濟災民。」

  「這些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可這些政策到了那些奸人手中,必然取之於民以肥己,不顧天下百姓生死。」

  張良眼瞼微垂,頗為認同。

  鹽鐵專營究竟是好,還是壞。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固定的答案。

  這玩意看屁股。

  帝王將相,諸侯權貴,用了沒有說不好的。

  獨家經營,取天下之財入私庫,怎麼可能不好。

  但對百姓而言,鹽鐵專營,意味著百姓沒得選擇。不論他們漲價多少,百姓都必須吞下去,咽下去,撐下去。

  因為他們離不開鹽鐵。

  沒有鐵,農民無法種田,工人無法做工,婦人無法做衣。

  沒有鹽,都得死。

  以鹽鐵掌控百姓生死命脈,從而掠奪百姓財富,實乃無解的局面。

  荀虞悲涼嘆道:「後世之人談及今日,論及炎國百姓之生死困頓,必談及吾之政策,吾之制度。」

  「此制度在吾手中,強國富民。可在這些奸人手中,卻成了迫害百姓的利器。」

  「此大惡也,我罪在其首!」

  荀虞說罷,痛飲一杯。

  他創建鹽鐵專營,商品隱稅,本意雖好,是為國家穩固,國強民富。

  奈何制度如刀,落在惡人手裡,再好的制度也要因為不受限制的權力,成為迫害百姓的屠刀。

  制度之惡,當為天下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