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媽要走了,我舍不下你啊!」母親彌留之際悽厲的哭喊聲,又一次撕裂渝冬生的夢境。
夢裡破舊的木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竭力發出那一聲哭喊,仿佛已用盡她最後一絲力氣。良久,她睜開空洞失神的眼睛,望著床前木然呆立的小男孩和中年男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只擠出一滴渾濁的淚順眼角滑落。她的生命,如同床旁那盞燃盡的油燈,熄滅了最後一點光亮,只留下燒得焦黑的燈芯,殘存的溫度也一點點消逝,終變成一簇靜默孤立的冷硬。
那一天是渝冬生十歲的生日。淒冷的寒夜格外漫長,蹲守床前的他迷迷糊糊打著盹。合上眼,便看見母親正微笑著給他端來兩個熱乎乎的荷包蛋,溫柔撫摸他的頭,「我家冬生又長大一歲囉!」
從那之後的每一年,再沒有兒子的生日,只剩母親的忌日。
憨厚寡言的父親總是在這一天,帶著他跪在母親的遺像前,用滿是老繭的手抹去他臉上的淚,「冬生,好好念書,給你媽爭口氣,跳出這個窮窩窩。」
「我要當醫生,給像媽媽這樣的窮苦人治病。」小小的渝冬生在心裡立誓。
……
渝冬生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用力甩甩頭,揮散時不時便會出現在夢中和記憶里的畫面。他起身脫下汗濕的T恤,換上那件唯一的白襯衫,打開水龍頭抹了把冷水臉,又蘸水將翹起的發梢梳順。他看著鏡子中還算清爽精神的自己,微微一笑。
實習還有不到一個月結束,寢室的八個同學工作都有了著落,大多被分配回戶籍所在地的各級醫院,不願回去的也通過關係留院或者去了其他城市。他們都已經先後提前去報到,只剩下渝冬生一個人。好不容易從大西北最偏遠農村考出來,他實在不願回鄉鎮衛生院當一個收入微薄的醫生。畢竟那筆數目不小的借款還等著他去還呢。更何況,五年前,他作為全鄉的第一個大學生,被鄉親們艷羨著送出農門,若再返鄉求職謀生,那會是很沒面子的事。
渝冬生決定再去周邊城市的醫院碰碰運氣。他知道,實習所在的省會城市,稍大點的醫院都只接收研究生或者重點大學本科畢業的醫學生,他這個普通醫學院校的本科生,又沒人引薦,連醫院的門都摸不到,就算敲開了門,要麼直接當面被拒,要麼客氣應下後再沒了下文。
從醫院實習生宿舍樓出來,渝冬生徑直朝火車客站走去。一路思索著去距離最近的銀寧市哪幾家醫院投簡歷。
三個小時後,渝冬生站在了銀寧市中心醫院的大門口。放眼望去,醫院的幾幢樓外觀整體稍顯陳舊,局部發黑斑駁的牆皮向世人昭示著它悠久的歷史。門診樓的玻璃大門和候診廳都過於逼仄,病人忍著擁擠和嘈雜進進出出,倒也呈現出一副門庭若市的繁榮景象。
雖然是這座城市最大的綜合醫院,規模確實比省城大醫院小了許多,進人的標準要求也應該會降個等次吧!渝冬生不免多了幾分自信。他不慌不忙地圍著醫院轉了一圈,又擠進門診各診室和住院部各科室細細探查了一番,心中對醫院已有大致了解。
渝冬生再次捋了捋思路,邁步朝行政辦公區走去。人事科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幾個工作人員正在伏案疾書,坐在靠里位置年齡偏大些的中年女人埋頭翻看著資料,那神態和氣質看起來應是科室負責人。他輕輕敲了敲門,聽到一聲「請進」後走了進去,邊走邊彎腰致敬,「各位老師好,我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來找工作的。」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兒,齊刷刷看向他。也是,醫院進新人基本都是與學校直接聯繫,這種自個兒毛遂自薦找上門的可不多。而自薦者在他們詫異探究的目光注視下,並沒露出一絲慌張或者退卻之意,表現出的自在坦然反而讓你覺得他的闖入並不冒失。
「王科長,我想到貴醫院工作,這是我的簡歷,請您過目。」中年女人胸牌上的信息印證了自己的判斷,渝冬生面帶微笑,雙手奉上自己的簡歷。
王科長接過,從頭到尾粗略看了下便放在一邊。她端起桌上的茶杯,用看似無意,卻絕對專業的眼光審視對面隔桌而站的男生,中等個子,五官端正,乾淨爽利的著裝,健康的小麥色皮膚,溫和的笑容透著真誠和親近。從堅定的眼神里,傳遞出幾分認真和渴望,穩穩直立的姿勢卻沒有顯出僵硬或侷促,反而有一種超然又不覺漫不經心的那种放松。
王科長想到一個詞「不卑不亢」,一個剛畢業的學生身上有這份氣質,難得。她生出想和他聊一聊的念頭,抬手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請坐。」
渝冬生禮貌地欠身坐下,靜等王科長開口問話。
「你對我們醫院了解嗎?」
「今天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城市,來的時候在醫院轉了轉,有一個大致的表面印象,談不上了解。王科長,我就簡單說一下我的所見。」渝冬生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才不至於第一個問題就啞口無言,「貴院的建院歷史應該比較長,文化底蘊濃厚。醫院開設的專業很齊全,胸心外科、肝膽外科、消化內科和兒科是重點科室,因為我看到這幾個專業的診室開設得最多,門診和住院病人量都很大。」
渝冬生懂得此時多說無益,在看到王科長露出讚許微笑的時候,便適可而止,「粗淺認知,不當之處請您批評。」
「你們學校應該負責分配的,自己又出來找工作是什麼原因?」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因病去世,那時我便立志學醫。她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年,鄉下衛生院不敢收,又沒錢送大醫院醫治。後來回想母親的症狀,應該是心臟病,所以今後我想干心臟外科。也想在大醫院多漲點見識,學些真本事。回鄉鎮暫時實現不了我的夢想。」
渝冬生非常平靜地述說著。讓人覺得他不是在用痛心的過往祈求同情,只在陳述事實,然後把心中想要的變成夢想和追求說了出來,於是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自然、可信。
王科長放下茶杯,又拿起他的簡歷翻看,沉吟不語。半晌開口,「我們醫院目前還沒有獨立心臟外科。就算有,剛畢業的學生也不可能直接進去。」
「心外是我的追求,我知道在接近它之前,必須還要經歷一段很長的積累過程。」渝冬生注意到「目前」這個詞,明白醫院或許已經有建科的打算,機敏的他選擇王科長的後半句做了簡單補充解釋。
「其他科室比如普外、燒傷科、急診科,考慮嗎?」
這是有希望了?渝冬生心下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當然可以。如果有機會入職,聽從醫院安排。」
「從簡歷上看,你在校學習成績優異,實習經歷也不錯。我會向院部請示匯報,周三上午你再過來一趟,到時再說吧。」王科長起身送客。
渝冬生也站起身,微微鞠躬,「王科長,謝謝您給我機會。周三上午9點,我準時到。您看可以嗎?」
看王科長點了頭,「打擾各位了。」渝冬生微笑招呼其他人後快步離開。
今天星期一,這也沒個定論,他找了間小賓館住下,打算趁這兩天再去其他幾家醫院看看。